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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凯先生坐在我面前,不超出三米,我是认识的。我们一起开过一两次会,聊过三五次天儿,他还惠赠过我两幅极具个性的法书。不过,还是可以模仿一篇著名古文的开头,要说“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也不详其心性履历。好读书,多思苦想,星火四射”。这在我不是特例。即如我最熟悉的朋友老钱,———理群学长兄,若要问我他的籍贯、诞生时地,父母兄弟姐妹之类,我也是一问三不知。我几乎从不请问人家种种私人事情。倘若告诉我,我倾听,埋藏在心底。
然而,他们的胜业,我是略知一二的。
每一期上海《文汇读书周报》寄到的时候,我必定翻到那一小方《书边杂识》(近日又结集为《思想在旅途》一书),采摘林凯先生的思想果实。一个命题,几十个字,配一幅图,图文相得,令我遐思。
林凯先生自谦为“杂识”,实际是一种对于人生、社会诸多问题的思想性平议,以其精炼而多成警句、“炼话”,或曰箴言。虽然,这在我们中国是古已有之。如老子:“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如孔子:“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还有鲁迅:“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向人道前进。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但我知道林凯先生熟读先秦诸子,博览群书,自然知道这种情形。但我没有问过林凯先生是不是有志于学习并发扬这种思维与写法。这样的创作是很难的。一、它要求作者有丰富的阅历,并善于发现人生与社会的问题。二、它要求作者善于思索,能够从纷繁的现象中挖掘其所蕴涵的思想性。三、它要求作者思想明敏,逻辑性强,善于厘清概念的界限。四、它要求作者语言文字的表达既富概括力,又能精准地达意;词感敏锐而精微。我之所以关注并喜欢林凯先生的“杂识”,就是它好像在山的泉水,沁我心脾。
在拜读中,我常常是击节赞赏,有时是会心一笑,偶尔也会皱皱眉头,别有所思。
比如:
忽悠的是大多数人
大多数人的意见并非是一个人决策的标准,因为社会精英们忽悠的往往是大多数人。
欲望与满足
欲望是人的本性,所以满足对常人来说是短暂的,不满足对常人来说却是永恒。
理性与非理性
理性是攻其一点,兼顾其他,非理性是攻其一点,不顾其他。
这都是值得深思的问题;而给出的结果是既启发人智,又提升人情的。“大多数人”是伟大的力量,人类吃穿住用行种种赖以生存的物质,都仰仗“大多数人”的劳动,是“大多数人”供养着世界。至于“大多数人”的意见,实在不能盲目信从。所谓“群众运动是天然正确的”,是愚民之后再愚民的欺人的无稽之谈。“大多数人”可以把人捧为神,也可以砍掉被捧起来的神的头。皇帝说:“民可载舟,也可覆舟”,就是体会到“大多数人”的力量;并怀着被推翻的恐惧; 也所以要“教化”“大多数人”俯首听命。而秉承圣意施行“教化”即“忽悠”的就是“精英”们:帮忙—帮闲—帮凶是他们的三部曲,也是他们充当“王者师”、“智囊”,拿“课题费”的看家本领。鲁迅有篇文章叫《现代史》,文章不长,不足七百字,抄在下面: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直到现在,凡我所曾经到过的地方,在空地上,常常看见有“变把戏”的,也叫作“变戏法”的。
这变戏法的,大概只有两种———
一种,是教一个猴子戴起假面,穿上衣服,耍一通刀枪;骑了羊跑几圈。还有一匹用稀粥养活,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狗熊玩一些把戏。末后是向大家要钱。
一种,是将一块石头放在空盒子里,用手巾左盖右盖,变出一只白鸽来;还有将纸塞在嘴巴里,点上火,从嘴角鼻孔里冒出烟焰。其次是向大家要钱。要了钱之后,一个人嫌少,装腔作势的不肯变了,一个人来劝他,对大家说再五个。果然有人抛钱了,于是再四个,三个……
抛足之后,戏法就又开了场。这回是将一个孩子装进小口的坛子里面去,只见一条小辫子,要他再出来,又要钱。收足之后,不知怎么一来,大人用尖刀将孩子刺死了,盖上被单,直挺挺躺着,要他活过来,又要钱。
“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Huazaa!Huazaa!”变戏法的装出撒钱的手势,严肃而悲哀的说。
别的孩子,如果走近去想仔细的看,他是要骂的;再不听,他就会打。
果然有许多人Huazaa了。待到数目和预料的差不多,他们就捡起钱来,收拾家伙,死孩子也自己爬起来,一同走掉了。
看客们也就呆头呆脑的走散。
这空地上,暂时是沉寂了。过了些时,就又来这一套。俗语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其实是许多年间,总是这一套,也总有人看,总有人 Huazaa,不过其间必须经过沉寂的几日。
我的话说完了,意思也浅得很,不过说大家 Huazaa Huazaa 一通之后,又要静几天了,然后再来这一套。
到这里我才记得写错了题目,这真是成了“不死不活”的东西。
所谓“写错了题目”,也就是点出一部“现代史”,不过是有人在“变戏法”,“大多数人”是看客罢了。最近资中筠先生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 《我们都是看客……》,也是这意思。林凯先生的几十个字,不能不令我赞赏了。
令我会心一笑的,比如:不同编写与不同世界
历史教科书因为是权力者编写的,所以是权力者的天堂,教科书以外的历史因为是无权者编写的,所以是权力者的地狱。
动物的习性
动物一旦被人驯养,就失去了动物的习性,染上了人的习性。
历史是非常迷人的。我的同胞从远祖、先祖到我辈,似乎也特别看重历史。哪个朝代都编写历史,以至于令人感叹: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谈起。鲁迅反对读经,但主张读史。他把历史分为“正史”与“野史”,说:“我以为伏案还未功深的朋友,现在正不必埋头来哼线装书。倘其咿唔日久,对于旧书有些上瘾了,那么,倒不如去读史,尤其是宋朝明朝史,而且尤须是野史;或者看杂说。现在中西的学者们,几乎一听到‘钦定四库全书’这名目就魂不附体,膝弯总要软下来似的。其实呢,书的原式是改变了,错字是加添了,甚至于连文章都删改了,最便当的是《琳琅秘室丛书》中的两种《茅亭客话》,一是宋本,一是四库本,一比较就知道。‘官修’而加以‘钦定’的正史也一样,不但本纪咧,列传咧,要摆‘史架子’;里面也不敢说什么。……野史和杂说自然也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但看往事却可以较分明,因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样地装腔作势。……总之:读史,就愈可以觉悟中国改革之不可缓了。虽是国民性,要改革也得改革,否则,杂史杂说上所写的就是前车。”我的老师启功先生,关于“官修”历史,有一段自己得意的评论,说:“后世秉笔记帝王事迹之书,号曰‘实录’,观其命名,已堪失笑。夫人每日饮食,未闻言吃真饭,喝真水,以其无待申明,而人所共知其非伪者。史书自名实录,盖以其先恐人疑其不实矣。又实录开卷之始,首书帝王之徽号,昏庸者亦曰‘神圣’,童騃者亦曰‘文武’,是自第一行即已示人以不实矣。”林凯先生“天堂”“地狱”之说,实在精警得很。
偶尔也有我皱眉头的,但也不敢自以为是,倘是误会,只好道歉了。举一个例子:
业余政治家
既无权也无职,好讲政治,喜欢用笔杆子对付枪杆子的人,即业余政治家。
通常有所谓“不专业”的,是说只有“业余”的水平,大含贬义。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以为这里是不应该受到贬斥的。我的同胞而又同行的,即汉族读书人,自古以来大多是有“业余政治家”的情结的。孔夫子的教导就是“学而优则仕”。他老人家周游列国,做了一阵官以外,大半生也是“业余政治家”。而先秦诸子,“业余”的就更多。后来的呢,“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多么沉重的道义感啊。是很为读书人倾倒的。稍稍读过几句古文的,大多都能背诵。无论古今,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又不准挎刀带剑,而能“忧其民”,窃以为就不该贬斥他,哪怕他是一个“业余政治家”。尤其是到了顾炎武厘定“保国”与“保天下”的区别,领悟并信奉的,更可肃然起敬的了。顾说:“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可惜并可悲的是又有“精英”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篡改成“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并把政府等同于国家,不仅仅“忽悠”了大多数人,连许许多多知识分子也被忽悠得晕头转向了。所以说:“业余政治家”不仅多,实在也还是必要的。只要不利令智昏贪做“王者师”就行。盖“保天下”也是政治的题中之义。
我想,我的这一想法,恐怕和林凯先生是同调的吧。看他的好几则“杂识”,分明是指陈政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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