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专稿】FSG出版社曾经独领风骚70年，旗下一度拥有艾略特、塞林格等卓越作者，诺贝尔是当家人小斯特劳斯擅长的重型武器。今非昔比，环境大不相同，竞争异常激烈，FSG不复当年勇，是安德鲁?威利（代号“豺狼”）拔光了它的花园吗？它的荒败始于何时，是最初充满感激的作家们眼光里开始闪现出怨光的时候吗？

关于新闻业有一句老话，说的是越了解一个主题，报道这一主题的意义就越小。看过《纽约客》上鲍里斯?卡奇卡写的《温室》一文，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晕眩般的不真实感。这篇文章写的是FSG出版社（Farrar, Straus & Giroux，法勒，斯特劳斯和吉鲁出版社），过去的二十五年中我一直供职于此。我一向喜欢读那些尖刻辛辣，催人深思的描写当年的FSG的文字，可现在这家公司却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不禁思索：是做图书出版的愤世嫉俗者有错，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卡奇卡的文章把我带回了那个印刷机作响的黑白年代。那时，老式精装书牢牢占据文化中心地位，两个性格天壤之别却都有着坚强意志的男人创立了一家出版社，破纪录地迅速将FSG打造成文学界炙手可热的新星，并维持繁荣近70年。

身为FSG的出版人和遗老，我想从内部人的角度来谈几句。我在这行待得够久了，见证了它从小本经营、凭直觉发展的十九世纪手工店铺到如今金融稳定、供应链式效率的传媒帝国的转变；工具数字化，编辑的版本兼有印刷版和电子版；现在都在屏幕上办公，电话不再响个不停，办公室内因此安静了许多；在亚马逊与苹果的对抗中，舆论界关注的焦点都集中在了格式和定价上。可作者仍然笔耕不辍，读者依然手不释卷。这就意味着出版商仍然在生产成千上万的新书。正如数字时代的其他活动都表现出了与过往的显著不同，图书出版也与以往截然不同，但我们的核心活动仍然始终如一。

1945年，罗杰?W.小斯特劳斯还是一个刚从海军退役、初到纽约的毛躁小伙。他决定一展公关天赋，开设一家出版社。他的家族荣耀显赫，自己却特立独行，强烈希望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小斯特劳斯并非文人，但他酷爱图书之美，深为图书的魅力吸引。他注定要步贺拉斯?利夫莱特、阿尔弗雷德?诺夫、本尼特瑟夫和唐纳德克洛普弗的后尘，成为最后一批犹太“绅士”出版商。

身为一名有着广博人脉（小斯特劳斯的舅舅哈利?弗兰克?古根海姆是Newsday的出版商；佩奇?古根海姆则是他的表姐妹）的贵族，小斯特劳斯还只是出版界的新人，他明白自己需要拉来一位有名的编辑来打响自己的信誉名牌。因此他邀请刚被法勒&莱因哈特出版社（Farrar & Rinehart）解雇的约翰?法勒加入自己的阵营。随后罗伯特?吉鲁加盟，最终促成法勒、斯特劳斯&吉鲁出版社（Farrar, Straus & ?Giroux，FSG）形成，FSG逐渐成为行业主导。

吉鲁是一位来自新泽西州工薪阶层的天主教男孩，大萧条时期，他从瑞吉高中辍学，找了一份工作。之后他在哥伦比亚期间爱上了文学，视斯科莱布诺出版社传奇人物马克斯?珀金斯为英雄，并朝着心目中的英雄努力，逐步成长为一位名编辑。“穿着蓝色银行家西服的鲍勃，是个谨小慎微的家伙”，吉鲁旗下著名诗人罗伯特?洛厄尔如此形容他，“他修道士般全情奉献给他千挑万选出的作者。”吉鲁曾出任Harcourt, Brace 出版社的主编，编辑出版了T. S. 艾略特的作品，并发现了杰克?凯鲁亚克和威廉姆?盖迪斯，他还拗着老板的意思签下了J. D. 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吉鲁加入FSG的时候还带来了一批重要作者，其中就包括艾略特。

战后美国日趋开放，FSG开始形成自己的风格。一如评论家欧文?豪伊所形容的那样，“半个门外汉”们开始涌入美国文化的中心位置。FSG所以能立足，靠的还是它能准确把握文学浪潮的动向，出版了一系列切实的好书。小斯特劳斯和吉鲁以及一系列极有天赋的年轻编辑在南方人（和天主教徒中）挖掘出了弗兰诺雷?欧康纳、沃克?珀西这样的明日之星，在犹太人中则捧出了伯纳德?马拉默德、菲利普?罗斯和侨民艾萨克?巴室艾维斯?辛格。诗人中有洛厄尔-主教-贝丽曼一代；有龙卷风般的苏珊?桑塔格，她向小斯特劳斯推荐了一批伟大却不出名的欧洲作家；有六十年代末的拉美风潮（富恩特斯、瓦尔加斯?略萨、聂鲁达）；还有新一代新闻记者（汤姆?沃尔夫、琼安?迪迪昂）和《纽约客》追随者约翰?麦克菲；国际主义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谢默思?希尼以及约瑟夫?布罗茨基；有伟大的儿童作家莫里斯?桑达科、玛德琳?恩格尔还有罗尔德?达尔。正如卡奇卡在《温室》一文所说，“这些优秀的作家资源是‘FSG的未来’，他们品格高尚、生气勃勃，有闯劲又有教养，典型的美国范儿又有通身的国际感。”早期，富有市场头脑的小斯特劳斯把诺贝尔奖当作一大卖点；后来FSG旗下作者获奖无数，他本人也被奉为法兰克福书展之王，斯特劳斯归其功于“诺贝尔”，视之为辉煌事业的压顶石。

靓丽外表是FSG成功的一大奥秘。罗杰?小斯特劳斯是一位热情又极有女性缘的人，衣着光鲜，高谈阔论，调调情，爆爆粗口，极爱交朋友，也易树敌。他和他那才女妻子多萝西（莱茵黄金啤酒的女继承人以及普鲁斯特回忆录的作者）一如他们的独子罗杰三世所形容“就像‘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吉尔?罗杰斯（两位均为著名演员）’”。罗杰三世住在上东区的联体别墅中，没有聚会的日子里他会整夜冥思，空旷的房间“就像等着飞机归航降落的机场跑道”。

说到充斥着毒品的联合广场闹市区，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借用卡尔文?特李林的话，FSG脏乱失修的处所就像“一家倒闭的保险分公司”，FSG经营的也不只是出版这一项。多萝西?斯特劳斯把那儿称为“性下水道”。吉鲁过去常常抱怨小斯特劳斯总是顶着一头湿发来吃午餐。

我1986年开始在FSG工作，那时吉鲁已处于半退休状态，FSG已初显颓势。小斯特劳斯在1984年与癌症展开搏斗，罗杰三世回到公司，力图让这座已近70岁的出版社变得更加现代化。不久后，我们成功拍到了司各特?图罗引人入胜的惊悚文学著作《假定无罪》（Presumed Innocent），这部作品与彼时FSG的风格并不太搭调。第二年，汤姆?沃尔夫终于交付了他拖了很久的首部小说《走夜路的男人》，他和图罗各自占据畅销书排行榜达几个月之久。FSG又一次抓住了时代脉搏。

随着里根时代“各人自扫门前雪”大行其道，FSG也开始失去其童话般的光环。桑塔格说到“我乐得成为纽约众多贫穷的知识分子中的一个，可八十年代金钱涌入后，一切都变了。”《走夜路的男人》出版后，另一家出版社向沃尔夫提供了巨额合同签下他的下一本作品。为了留住沃尔夫，罗杰与沃尔夫签订了一揽子交易，包括再版权。菲利普?罗斯闻言也想有这么一天，于是投入安德鲁?威利（知名文学代理商）旗下——这位代理商更理解新气象中严肃作家的潜力和影响。

《温室》一文中这样评论斯特劳斯的家长式作风，“每一个作者都由感激而渐生怨愤之感，关系构成日趋微妙”，这种作风真的已经落伍了。威利更喜欢将出版商看作服务提供者，“如果园丁专心地、仔细地并且彻底地完成了你告诉他要做的事情，那你又怎么会解雇园丁呢？”。

威利为人格调高贵，和成天把“去他妈的农民”挂在嘴上的斯特劳斯截然不同，也许这正是他们两个那么喜欢对打的原因，他们了解彼此。不管怎样，威利和他的同事加速了对作者资源的瓜分。在斯特劳斯意识到自己中招前，花园早就被威利他们拔光了。

以前FSG从来不担心钱，现金流、利润等是FSG银行家和小心谨慎的斯特劳斯该关心的。多萝西评价斯特劳斯“最爱游走在无关紧要之事的薄冰上”。斯特劳斯对财务的嗅觉从年轻时就是如此（他是我见过的最吝啬的人了！）。FSG工作场所是座土里土气的哥德堡式建筑，历经几十年风雨飘零，里面是一群长久以来大材小用却真正热爱在此工作的忠实信徒。斯特劳斯廉价出售他日趋稀薄的控股权益变现，对作者资源的抢夺日趋白热化，这场争夺大战中FSG连连败退，最终在九十年代中期被德国霍兹布林克出版集团收购。

卡奇卡书中最扣人心弦的是FSG风头正盛时的故事，但是故事却走向落寞。读完《温室》之后，我凝视着镜子问我自己：“你真的是卡奇卡口中那个内向、冷淡的企业工具吗？”可能是，也可能过去的好时光总是更鼓舞人心、更辉煌，很少觉得被单调沉闷工作压迫得喘不过气，因为喜爱所以自行选择忽略了这些苦。过去的FSG众志成城，不论处在顶峰还是谷底，都上下一心，所有的员工一起创造了辉煌。不像现在，不论光景好坏，回顾过往只会归功或推诿于决策的好与坏。旗下的作家如麦克?坎宁安、杰弗里?尤金妮德斯、乔纳森?法兰森、汤玛斯?弗里曼、路易斯?格鲁克、丹尼尔卡尼曼、爱丽丝?麦克德莫特、乔治?帕克和玛丽莲?罗宾逊等如今被视作“FSG的未来”。

当代的出版环境很不一样：逐渐消失的书店，虎视眈眈的商业“伙伴”，有待进一步走向成熟的产业（新的企鹅兰登书屋决定明年在世界范围内出版超过15000种图书），说是成熟其实也就意味着正步入衰弥的市场。图书太多，读者可用于阅读的时间却越来越少，竞争又无处不在——只为争夺可以激发读者捉摸不定的兴趣的机会。一切都不同了，只有出版本身不变：争取到一位了不起的作者，努力将他的书做到极致并尽全力包装，然后昭告全世界。用卡奇卡的说法，如今的出版业就是“肆无忌惮的营销”。难道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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