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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才甫所做的校注,只是为读者代查了《辞海》《辞源》,除此之外,连《佩文韵府》《骈字类编》之类,他都不曾翻检过,遑论“采铜于山”,爬梳宋元之际的史料,原原本本,为汪元量的“诗史”作笺。
《汪元量集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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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浙江古籍出版社
作者:汪元量
译者: 胡才甫 (注释)
出版时间:2012年11月
钱锺书先生在其笔记中,批评胡才甫的《沧浪诗话笺注》:“用力甚劬,引书亦繁,而无根翻检之学,终异于穿穴载籍、俯拾即是者。故援据多不相干,而确有关系者,反从遗漏……盖仅据《历代诗话》《续历代诗话》《清诗话》等书,子才之作(按指《随园诗话》),丁氏未收,遂不之及,操术陋矣。”又讥其“只知据题目寻材料”,“知读吴围炉而不知读赵谈龙”,“岂不使通人齿冷”(见《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一册489-490页)。这些话,看起来都不免刻薄。其实,钱先生批评人,一向用高标准,所以进入他的视野,即非凡庸之辈。不过,我最近读了胡氏的《汪元量集校注》,却大失所望,连带对钱先生的“眼界”,也多少起了些怀疑。
汪元量的诗集,是晚近学人所重视的,1918年前,王国维就据《永乐大典》残本校勘过,并写跋尾一篇(见《观堂集林》卷二十一)。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王献唐又据海源阁秘藏本校之,并邀约柳诒徵、顾实等学者,为之多方抄校;1984年1月,其书由齐鲁书社梓行,名为《双行精舍校汪水云集》。同年6月,中华书局又出版孔凡礼辑校的《增订湖山类稿》,孔校据李一氓藏汪森本,复从《诗渊》《永乐大典》新辑百余首,加以编年,是为汪诗最全之本。胡才甫的《汪元量集校注》,则是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初版,2012年再版,据卷首“校注经过”,知胡氏读汪集,“三尽其卷”,又以九十余岁老宿,不辞丹铅之劳,而亲为之校注,则其“有如积薪,后来居上”,可不待言。孰料通读之下,眼镜大跌,其中误注、误释,比比皆是,失注、失引,尤更仆难数。至其体例之陋,用功之疏,也就不必论了!简直可以说,胡氏所做的事,只是为读者代查了《辞海》《辞源》,除此之外,连《佩文韵府》《骈字类编》之类,他都不曾翻检过,遑论“采铜于山”,爬梳宋元之际的史料,原原本本,为元量的“诗史”作笺。比起他六十年前注的《沧浪诗话》,可谓大为退步!“袁枚论诗的‘老手颓唐’那四个字(《小仓山房诗集》卷二〇《续诗品·辨微》又《随园诗话》卷一)”,正“可以移评”。以下分误注、失注、误校三事,摘其误之尤甚者,稍加纠述,以见其书“亟应劈板”,勿为“谬种流传”也。
先说误注。为古书作注,与为外国书翻译,一样是“为人作嫁”,一样地易出错。不过,错误也有分别,有可原谅的错,有不可原谅的错;不可原谅的错,若屡屡出现,必为“无知妄作”。胡氏之注,难逃此讥。如37-38页《杭州杂诗和林石田》之四:“百年如过翼,抚掌笑孙刘。”胡注“过翼”云:“谓星驰,喻时间迅速。翼,星名。”胡氏大概想到了《滕王阁序》的“星分翼轸”,乃撰此臆说,不知翼为二十八宿之一,宿者,“星各止宿其处也”(语见刘熙《释名》),岂同“彗孛流天”,一闪而过,如何可比时光?汪诗的用语,自本周邦彦《六丑·蔷薇谢后作》:“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周词的“过翼”,注家据杜甫诗“村墟过翼稀”,多解作飞鸟(见俞平伯《唐宋词选释》131页);又或据元稹诗“光阴三翼过”,而训为轻舟(见罗忼烈《清真集笺注》250页),从没有作星名解的。其实,汪诗的作意,也无非是“百年犹旦暮”,亦即《庄子·知北游》所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汪的另一首《幽州月夜酒边赋西湖月》,就直用庄语:“人生如白驹之过隙,若不痛饮真可惜。”(见155页)捉置一处,可以“互注”。
又72页《邳州》:“身如传舍任西东,夜榻荒邮四壁空。”胡注:“如传舍:投宿旅舍。如,往。”训“传舍”为“旅舍”,并不错;错的是训“如”为“往”。“如传舍”云云,是汉人的隽语,见《汉书·盖宽饶传》:“富贵无常,忽则易人,此如传舍,所阅多矣。”这里的“如”字,就是“好比”。但汪诗的“身如传舍”,意又稍有不同,究其来历,则本诸刘禹锡诗:“视身如传舍,阅世甚东流。”(《宿诚禅师山房题赠二首》)“视……如……”句式,自是比拟之辞,可无疑问。后来苏轼《临江仙》词又云:“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也是脱化于刘诗。这是用汉人语而进一解。胡氏见下文有“夜榻”字,以为既云下榻,必先觅旅店,训“如”为“往”,则一事不落,不知如此作诗,有何意味?
又249页《湖山堂》:“忘机今古鸥来往,说梦兴亡燕语言。”胡注:“‘说梦’句,似用‘王谢堂前燕’典故。”又注“鸥来往”云:“典出北齐刘昼《刘子·黄帝》。”首先,《刘子》中无《黄帝》篇;其次,《刘子》中无“沤鸟事”。其实,此语见于《列子》,为诗家烂熟之典,即不读书之人,稗贩“兔园册子”,也都可以解决,胡氏耆宿,而居然有此谬!而“说梦”句,则本周邦彦《西河》词:“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胡注只提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说兴亡”三个字,就没有着落了。能诗如胡氏,岂不知前人作诗,一字不许杜撰?
又256-257页《别章杭山》:“此夜同联鼎,他年莫寄书。”胡注:“‘此夜’二句:似说宜多警惕,少写书信(元灭宋后,各地义军兴起,频年战事,社会并不安定)。联鼎:一道进食。鼎,古代食器。”此解真足令人发噱。“同联鼎”云云,联句作诗耳,与进食何干?就使友朋小聚,“钟鸣鼎食”,一鼎也足够了,哪用得着“联鼎”?其实,此语作联诗解,是出自韩集的《石鼎联句》。韩愈的《石鼎联句诗序》云:“元和七年十二月四日,衡山道士轩辕弥明自衡山来,旧与刘师服进士衡湘中相识……夜抵其居宿,有校书郎侯喜,新有能诗声,夜与刘说诗,弥明在其侧,貌极丑,白须黑面,长颈而高结,喉中又作楚语,喜视之若无人。弥明忽轩衣张眉,指炉中石鼎,谓喜曰:‘子云能诗,与我共赋此乎。’”“联鼎”之事,其详如此。
其失注之处,较之误释、误注,尤指不胜偻。失注事典之类,且放过不说,说失注用前人诗的。元量诗自道:“少年读杜诗,颇厌其枯槁。斯时熟读之,始知句句好。”(见《草地寒甚毡帐中读杜诗》,175页)所以元量诗中,用杜语是最频繁的,必须承认,胡氏于此等处,也注出了一些,但究而论之,则失注的地方更多。如《杭州杂诗和林石田》之五:“老子猖狂甚,犹歌梁甫吟。”(39页)用杜诗《登楼》:“日暮聊为梁甫吟。”《夷山醉歌》:“愁吟痛饮真吾师。”(211页)用杜诗《醉时歌》:“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又《瀛国公入西域为僧号木波讲师》:“梁月白纷纷。”(222页)用杜诗《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凉月白纷纷。”又《岁暮过信州灵溪》:“水落溪喧獭趁鱼。”(243页)用杜诗《重过何氏五首》:“花妥莺梢蝶,溪喧獭趁鱼。”《东湖送春和陈自堂》:“十年南北竞,故旧几人存。”(258页)用杜诗《九日五首》:“他时一笑后,今日几人存。”《寄李鹤田》:“老去莫思身外事,命穷甘作饮中仙。”(324页)用杜诗《绝句漫兴九首》:“莫思身外无穷事,且进生前有限杯。”凡此所用,皆为杜诗的名篇,播在人口,此而失注,是无以自解的。
元量亦喜用宋人诗,如苏轼、黄庭坚、陈与义等人佳句,在其诗中被化用的,也是“屡见不一见”。如《焦山》:“案上《楞严》都好在。”(69页)是用苏轼《赠惠山僧惠表》:“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严》已不看。”《御宴蓬莱岛》:“一朵红云侍辇游。”(139页)是用苏轼《上元侍饮楼上三首呈同列》:“一朵红云捧玉皇。”又如《送琴师毛敏仲北行》:“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53-54页)“南人”句,反用黄庭坚《予既作竹枝词,夜宿歌罗驿,梦李白相见于山间,曰:予往谪夜郎,于此闻杜鹃,作竹枝词三迭,世传之不?予细忆集中无有,请三诵乃得之》:“北人堕泪南人笑,青壁无梯闻杜鹃。”“臣甫”句,亦用黄诗《书磨崖碑后》:“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青阳提刑哀些》:“看羊居北海,化鹤返西湖。”(219页)则化自黄诗《次韵宋懋宗三月十四日到西池都人盛观翰林公出遨》:“人间化鹤三千岁,海上看羊十九年。”又如《画溪酒边》:“忽有好诗来眼底,画溪榔板唱渔歌。”(65页)则用陈与义诗:“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春日二首》)如此之类,不为之注出,其于阅读汪诗,又何能“得其用意深处”?
胡氏于校勘,大抵即据孔校,并未着力;而“双行精舍”的校,也没用心参考。即便如此,有前人可以依傍,他的校勘记里,还是免不了“低级错误”。如《杭州杂诗和林石田》之七:“一枝巢越鸟,八茧熟吴蚕。”胡校:“熟:王国维校:《永乐大典》引此诗,‘熟’作‘孰’。误。”(40-41页)“误”字是胡按。其实,“孰”即“熟”,何误之有?用此假借,前代诗人早有之,并非元量作古,如陈师道《送张秀才》:“孰知诗有验,莫愠路无粮。”《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五十四云:“‘孰知诗有谶’句,以‘熟’为‘孰’,实用杜甫诗(按指杜《舍弟占归草堂检校聊示此诗》:“孰知江路近,频为草堂回。”)。”
又如《杭州杂诗和林石田》之十八:“世变长椎髻,时更短后衣。”胡注:“椎髻,……鲍本《水云集》校:吴本‘椎’作‘垂’。较胜。”(48-49页)按“椎髻”一词,并不指“时世妆”,而多指少数民族发式(孟光“椎髻着布裙”,是形容其朴素,后人言及贤妇人,每亦援用;是别为一义)。摭数例以明之。《论衡·率性篇》:“南夷之俗,背畔王制,椎髻箕坐。”扬雄《蜀王本纪》:“是时椎髻左袵,不晓文字,未有礼乐。”《吴越春秋·吴王寿梦传》:“孤在夷蛮,徒以椎髻为俗。”元量用此语,自是借指异族,如作“垂髻”,则 “花面丫头”、“毁齿小儿”,夫何取义?下句的“短后衣”,见于《庄子·说剑篇》:“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二句合之,自是“胡风夷服”,山河已改,不复“垂衣裳而天下治”,水云之心伤,不“于言外落落得之乎”?胡氏云“较胜”,知其于古人精神,昧然无所见。
又《送皇甫秀才下荆州》:“楚江萍似斗,太华藕如船。”胡注:“‘船’应是同韵字‘椽’之误。诗虽可以夸张,但‘如船’不免过当。太华产藕,谢迈(薖)有诗曰:‘人怜淤泥上,出此万朵莲。须知淤泥中,有藕大如椽。’”(304-305页)按其所引诗,见谢薖《竹友集》卷一《食藕》,其作“谢迈”,是粗心不识字,而以形近致误(“薖”,与‘迈’之繁体‘邁’字形略近)。其实,此亦本韩愈诗,无所谓“过当不过当”;韩的《古意》:“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是咏太华莲名句。退一步说,就是无所本,说“藕如船”,也绝非“过当”;恰恰相反,夸张的修辞格,是要越夸张越好,如夸张得不够,使人误认为写实,那反倒要算失败了。——陈道望的《修辞学发凡》,早把这层道理讲清楚,生于近代的学者,见识还仿佛汉代的王充,也是令人奇怪的。
胡才甫生于1903年,卒于1995年,浙江建德人。1930年代,任之江大学国文系副教授,与郁达夫、李笠、夏承焘等为同事,与夏过从较密。在夏氏《天风阁学词日记》中,胡氏的名字,出现过十多次;其《沧浪诗话笺注》,也是夏氏作的序(见《日记》1936年6月26日),称为:“沧浪固诗家之别子,而胡君疏通证明,又沧浪之功臣。”后复任教上海新闻专科学校、上海专科学校,晚为浙江省文史馆员。除本书及《沧浪诗话注》外,还著有《诗体释例》《民族诗选》《新安山水诗选》《方干诗选》《李频诗集校释》等。又曾拟为“汉魏八代诗纪事”,则为夏氏所沮。能诗,《民国六百家诗钞》《二十世纪名家诗词钞》《建德文史资料》(第十五辑)均载其诗作。据他的诗看,他的校注可以更好些。
我从前读近人笔记,见罗瘿公慨叹伶人,是以“十年为一世”;而学人以著述行世,比起普通人,自要长久一些,较之伶人,又不可同年而语。但一般的学者,只要没“优入圣域”,进入不朽的行列,则其“盛时”,也不过数十年,大化迁流,不久亦同归于声尘寂寞。亦以此故,胡才甫其人,在今天的读者眼里,就未必人人皆知了。所以为之介绍数句,庶不致“读其书、不知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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