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文学，在今天看来，小说为最；但在当时，士人所重者，仍在文章。因此，从历史上看，明清之文，不仅作者甚多，数量甚富，而且流派层出，为前代所未有。
当然，一般说来，明清之文，成就之高，不及先秦、汉魏、唐宋几个时代，但也自有特点，不可一概而论。
以明代而言，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便产生了多种多样的文章。
例如开国之初，大乱始平，人心思治，几个易代之际的人物，如宋濂、刘基等，都有歌颂新朝的文章。其中宋濂所作，是最有代表性的。杨维桢为《宋学士文集》作序所称道的“馆阁之文”，多属这类作品。其中的《阅江楼记》，就是善歌善颂的文字。
这样的文章在当时是最合时宜的。虽写阅江一楼，却反映了国家初建，百废俱兴，一派兴旺发达的气象。虽属颂圣，却非凭空虚构。李慈铭说：“金华文气，从容而博大，故有明推为一代之冠。”可能即指这样的文章。当然，李慈铭又说：“然颇乏精彩，故罕警策可传诵者。”这话说得不错。自古以来，歌颂之文，精彩者本来不多，可传诵者为数亦少。宋濂此文，比较起来，尚属可读之作。此文之外，还有《秦十录》、《送东阳马生序》等，也都为世所称。
与宋濂并称的刘基，精彩之作，是写于元末的《郁离子》讽刺时弊，很有特色。但入明以后，所撰歌颂之文，亦乏精彩。如《甘露颂》之类，无足称者。
在宋濂、刘基之后，政治形势开始变化，大狱屡兴，人不自保。法禁日严，言路曰窄，连颂圣之文也难写作。在这样的政治形势之下，便产生了台阁之文。作者有杨荣、杨溥、杨士奇等。这类文章，不仅颂圣，而且粉饰太平。黄茅白苇，更不足称。
在这以后，一些文人学者对于现实，日渐不满，对于台阁之文，亦多不满，于是产生了李梦阳、何景明等“七子”的复古之文。
“七子”在文学上主张复古，政治上反对宦官专政。复古虽流于形式，原因却在不满现实。况且，正当八股文盛行之际，提倡“文必秦汉”，使一些学子知道“《四书》之外，尚有古书，八股之外，尚有古文”。这在当时，亦未可厚非。
以何景明为例，他虽有拟古之作如《敌中篇》，步趋韩非《说难》，固不足取，但他另有一些文章如《上杨邃庵书》、《上许冢宰书》等，却既有气势，又有感情；既有辞采，又有胆识。
继“七子”之后，又有李攀龙、王世贞等后“七子”，他们主张“文必西汉”，也是提倡复古。他们的文学主张和政治倾向，也和前“七子”一样。
在后“七子”中，王世贞的著作甚富，所撰《弁州山人四部稿》为一代巨著。《四库提要》说：“考自古文集之富，未有过于世贞者。其摹秦仿汉，与七子门径相同；而博综典籍，谙习掌故，则后七子不及，前七子亦不及，无论广续诸子也。”
在后“七子”之文中，王世贞的《题海天落照图后》、宗臣的《报刘一丈书》，都是有代表性的作品。
明
宋濂
阅江楼记
送东阳马生序
刘 基
狙公
卖柑者言
方孝孺
越巫
王守仁
瘗旅文
何景明
上冢宰许公书
归有光
先妣事略
项脊轩志
长兴县编审告示(节选)
唐顺之
任光禄竹溪记
宗臣
报刘一丈书
王世贞
题海天落照图后
李贽
题孔子像于芝佛院
汤显祖
牡丹亭记题辞
袁宏道
满井游记
徐文长传
孤山
钟惺
浣花溪记
……
书摘
满井游记①
燕地寒，②花朝节后，③余寒犹厉。冻风时作，④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⑤至满井。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⑥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琅层层，⑦清彻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碛面，⑧而髻鬟之始掠也。⑨柳
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⑩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⑾曇而歌者，⑿红装而蹇者，⒀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則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⒁呷浪之鳞，⒂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能不以游堕事，⒃而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者，惟此官也。⒄而此地适与余近，余之游将自此始，恶能无纪?己亥之二月也。⒅
【注释】
①本文选自(袁宏道集》卷十四。满井：北京东北郊的地名，该地有一古井，“井高于地，泉高于井，四时不落”(见《帝京景物略》卷一)。本文写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②燕：指今河北省北部，古属燕国。③花朝节：旧俗以农历二月十二曰为百花生日，称花朝节，又称花朝。一说二月初二或二月十五日为花朝节。④冻风时作：冷风时起。⑤东直：东直门。北的城门之一。⑥鹄：天鹅。⑦鳞浪：细浪。⑧倩女：美女。碛(huì，音会)面：洗脸。⑨掠：梳。 ⑩鬣(liè，音列)：马鬃。⑾泉而茗者：用泉水煮茶的。 ⑿罍而歌者：持酒器饮而歌的。⒀红装而蹇者：红装，指青年女子。蹇：驴，此指骑驴。⒁曝沙之鸟：水边沙滩晒太阳的鸟。 ⒂呷(xiā，音瞎)浪之鳞：在波浪中呼吸的鱼。⒃堕事：影响
事务。⒄此官：指作府学教官。⒅己亥：即万历二十七年。
【品评】
中郎一生，“好山水，喜谈谑”。曾做县令，但颇厌烦。例如万历二十三年初任吴县县令，便在《与毛太初》书中说：“弟已得吴令，令甚烦苦，殊不如田舍翁饮酒下棋之乐也。”又在《与丘长孺》书中说：“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
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 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由于深感做令之苦，不久便辞去县令，走吴越。直到万历二十六年才到京师就任学官。学官不同于县令。他虽然不久又即辞官，但在这段时间里，曾经不断出游。这篇《满井游记》，就是写于此时的作品。
中郎生长南方，不免以燕地之寒为苦。但这次早春之游，却极有兴致。对京郊的早春之景，描绘得极为出色。诸如“高柳夹堤，土膏微润”，“冰皮始解，波色乍明”，“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都写得酷肖京郊早春的特色。尤其是写到“曝沙之鸟，呷液之鱼，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作者内心之舒畅，情趣之盎然，都跃然纸卜。一派早春光景．令人不禁神往。
《四库全书总目·袁中郎集提要》说三袁：“诗文变板重为轻巧，变粉饰为本色，致天下耳目于一新。”这篇游记，遣词造语，确有“轻巧”、“本色”的特点。在读过明代前期的某文章之后，再读这样的作品．也确有“耳目一新”之感。
徐文长传①
余一夕坐陶太史楼，②随意抽架上书，得《阚编》诗一帙，③恶槠毛书．④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有灯间
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⑤“《闲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同望曰：“此余乡徐丈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童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三十年。⑥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略为次第，⑦为《徐文长传》
徐渭．字子长．为山阴诸生， ⑧声名藉甚。⑨薛公蕙校越时，⑩奇其才，有国士之目，⑾然数奇，⑿屡试辄蹶。⒀中丞胡公宗宪闻之．⒁客诸幕。⒂文长每见，则葛衣鸟巾．⒃纵谭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⒄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⒅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⒆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⒇表上，永陵喜。（21）公以是益奇之，一切巯记，（22）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23）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24）遂乃放浪曲蘖．（25）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26）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呜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27）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28）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29）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30）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31）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32）当时所谓骚坛主里者．（33）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34）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35）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杀其继室，（36）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37)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38）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
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竞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日：(39)“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40)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41)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责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余书曰：(42)“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43)悲夫!
……
装 帧：精装
页 数：187
版 次：2004-3-2
开 本：32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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