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火星化
重点不是要建造另一个地球，亦非另一个阿拉斯加、西藏、佛蒙特或威尼斯，甚至也不是南极大陆。重点是要建造一个新的、陌生的，特别含有火星属性的地方。
就某种层面来说，我们有什么动机什么意图并不重要。即使我们真有心要建造另一片西伯利亚或撒哈拉，也不会有什么成果，因为进化不许。在本质上这是一种进化过程，就像当初生命从最原始的状态中奇迹般跳脱物质层级，之后生命从海洋进阶到陆地一般，诱发一切进化成果的绝非动机意图。
又一次，我们从一个新世界的起始原点挣扎奋进，而这回是全然的异形，彻底的外来物。2061年虽因大洪水的切割而留下巨大绵长的冰河，它依旧是个非常干涸枯燥的世界；虽然已经开始创造大气层，空气依旧非常稀薄；即使早已引用一切加热系统，平均温度依旧远远落在冰点之下。所有这些现状条件让生命的存续极为困难。然而生命本身坚韧强劲并富有适应力，它是向宇宙挺进的一股鲜绿蓬勃动力。2061年的灾难发生之后，整整十年的时间，人们在有裂缝、覆碗似的穹形天顶下以及破损的帐篷里挣扎求生，收拾残骸，重整秩序；在隐密的庇护所中，进行建造新社会的工作。而外面寒冷地表上，新的植物开始在冰河两翼、低洼盆地温暖处，以缓慢却不可阻抑的浪潮般冲力匍匐繁衍。
当然，我们所有新生物种的基因模版原属地球：创造设计的心灵也来自地球：但是地形却是火星的。地形是个掌控全局的基因工程大师，它决定什么可以挥舞挺进，什么不能：它推动渐进的变异，进而进化出新物种。之后世代更迭，单一生物圈内所有成员一起发展，以复杂的共同反应来适应其生存的地形空间，这是一种创造性的自我设计能力。这一套进化程序，不管我们怎样去干涉介入，到头来总是会逸出我们的掌控。基因突变、物种推演更新促成了新的生物圈以及一个崭新的“灵智圈”（noosphere，noos于希腊文意为心灵思想，而灵智圈[noosphere]乃人类思想和文化所创造出来的世界生活的一部分，以与代表非生命的地理圈[geosphere]以及代表生命的生物圈[biosphere]相区隔。——译注）。到最后，设计者的中心思想以及其他一切，都将彻底改变。这就是打造火星的过程。
有一天，天空塌落下来。圆盘状的冰大片大片坠落到湖里，接着开始轰隆隆撞击水滨沙丘。孩子们如受惊的矶鹬般张惶逃窜。奈加狂跑起来。越过沙丘直奔村庄，冲进暖房大喊， “天塌下来了，天塌下来了！”彼得闻言即如箭矢般射向门外，飞奔过沙丘，速度快得奈加追也追不上。
回到水滨沙丘畔，一方方格子状冰块刺戳砂石，到处一片狼藉，一些块状干冰在湖水里嘶嘶作响。孩子们逐渐围拢到彼得身旁，他抬头仰望极远极高的穹形天顶。“回村庄去。”他严厉地说。在回去的路上，他却笑了起来。“天塌下来了！”他嘴里咕哝着，一边揉弄奈加的头发。奈加满脸通红，道与贾姬也跟着笑，他们呼出的白雾迅速凝结成白色羽状物。
彼得是攀上穹形圆顶修复天幕的人员之一。他和加清、米歇尔仿如蜘蛛般攀爬到可以俯瞰村庄全貌的地方，再移动到水滨上方，最终抵达湖水之上。现在他们的身影看起来有如孩童般娇小，整个人悬吊在连结冰钩的绳索上。他们往天幕破洞处喷洒水柱，让它们凝结成透明的冰层．覆盖住里面的白色干冰。他们下来之后，低声谈论着外面的温暖世界。广子从她位于湖边的竹搭小亭台站出来观望，奈加问她，“我们必须离开吗？”
“终有一天我们全都要离开，”广子说。“火星上没有什么是永久的。”
但是奈加喜欢穹形圆顶下的世界。清晨，他从自己那间高踞“克雷薛月形排屋”的圆形竹房里醒来，向寒冷的沙丘奔去，同行的还有贾姬、瑞秋、法朗兹，以及其他早起的人们。他看到广子在远处的水滨，宛如舞蹈仙子似的跨着步伐，飘摇浮动在她自己水中的倒影上。他想要到她身边去，可是上学时间到了。
他们回到村庄，一窝蜂涌进学校衣帽间，纷纷脱下大衣挂上挂钩，抢着将冻得青紫的手往暖气炉架伸去，同时等着今日的授课老师。如果当天的授课老师是机器人博士，他们就有可能无聊到麻木迟钝起来，心不在焉地数着它如秒针似准确的眨眼动作；如果是年迈丑陋的好巫婆，那么他们就会整天在外边建造东西，活力充沛地体验工具带来的成就感：但如果是年迈美丽的坏巫婆，那么他们整个早上都得杵在课桌前，努力用俄文思考，还得时时担心悄声嘻笑或打个小盹时手心可能挨上一记敲打。坏巫婆满头银发，鹰钩鼻，眼神凶恶，活像湖边松树林里的鹗。奈加对她心怀恐惧。
所以他跟其他孩子一样，看到学校大门打开走进坏巫婆时，感到满心沮丧，另一方面却小心翼翼的将情绪隐藏起来。但是这天她似乎非常疲倦，甚至在他们算术都做得一塌糊涂之后，还让他们准时放学。奈加跟着贾姬和道离开学校来到转角，停在克雷薛月形排屋和厨房后墙之间的小走道上。道对着墙撒尿，贾姬拉下她的底裤表示她也可以照做。就在这时坏巫婆绕过转角来到近前。她伸出手臂把他们三个人拉出小走道，奈加和贾姬俩被掐握在她一只利爪中；来到广场后，她一边狠狠打着贾姬的屁股，一边狠狠地对着男孩们大声斥责： “你们两个离她远远的！她是你们的姐妹呀！”贾姬哭着，挣扎着要拉上她的底裤。忽然看到奈加正猛盯着她瞧，于是奋力转身，挥拳朝他和玛雅打去，却又一忽儿间光屁股跌倒在地，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贾姬并不是他们的姐妹。在采埚（Zygote，本意为生物学上的结合体或受精卵，此为一庇护所名称。——译注）里，第三代孩子共有十二个，他们像兄弟姐妹般生活在一起，其中多数的确是兄弟姐妹。但并非全是。这关系太过纷乱复杂，因而很少被拿出来讨论。贾姬和道年纪最长，奈加晚三个月，剩下的人就都挤在同一个季节里出生，有瑞秋、爱蜜莉、芮尤、斯蒂夫、西摩、南迪、逖尤、法朗兹，还有胡新。广子可算是采埚里所有人的母亲，但就实质意义来说，只对奈加、道以及其他六个第三代中的人属实，另外还包括几个第二代的成年人。然而就另一层意义而言，他们都是母亲女神的孩子。
贾姬是爱沙的女儿。爱沙在与贾姬的父亲加清起了冲突后便远离他去。多数孩子都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有一回奈加为追踪一只螃蟹而匍匐在一个沙丘上，隐隐约约看到头顶上方的爱沙和加清，爱沙在哭泣．而加清则怒喊着，“如果你要离开我，就离开吧！”语气中也有掩饰不住的哽咽。加清有一颗粉红色的上颚犬齿。他也是广子的孩子之一，所以贾姬应该算广子的孙女。就是这么回事。贾姬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是采埚跑得最快的一个，当然得撇开彼得不算。奈加可以跑得最远，有时可以连续绕着湖跑上三、四圈，但是在全力冲刺竞跑方面，贾姬是最快的。她总是笑着。如果奈加跟她拌嘴，她会说：“好吧，奈加老伯。”然后嘲笑他。她是他的侄女，虽然她比他早一季出生，但不是他的姐姐。
学校的门被人轰隆一声撞开，进来的是“土狼”，今天的任课老师。土狼一直在全世界旅行，因而待在采埚的时间非常短暂也非常有限。由他当授课老师的那天会变成个大日子。他通常领着孩子们在村庄里寻找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来做，还不时点名要他们之中的一个大声朗诵，念一些叫人根本无法了解的书，作者则是那些早已作古的哲学家，像巴枯宁（Bakunin，1814—1876，俄国无政府主义者，第一国际的成员。——译注）、尼采、布克钦（Bookchin，1925—2006，美国生态学家，无政府主义者。——编注）等。这些人包罗万象的思想在长长水滨河畔吱吱喳喳的语声中宛如躺在水滩边的一颗颗鹅卵石。土狼要他们念的《奥德赛》或圣经故事比较好懂，然而那里面充斥着动荡不安，故事里的人物彼此杀戮不停，广子说那很糟糕，而且是错误的。当他们朗读这些残忍的故事时，土狼有时会嘲笑广子，有时又会莫名其妙地放声嚎叫，还会就他们所读到的情节提出艰深复杂的问题，又跟他们争辩理论，好像孩子们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似的。这有时很令人惊惶。“你会怎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还教他们认识李克欧佛燃料回收器如何操作，或要他们检查湖水造浪机上的水利活塞，直到他们的手从青紫转成白色，牙齿剧烈打颤连话都说不清楚为止。“你们这些小孩挺怕冷的啊，”他说，“只有奈加例外。”
奈加懂得如何适应寒冷。他切身了解寒冷入侵的所有过程，而且他并不讨厌那种逐层侵入的感觉。厌恶寒冷的人无法懂得，人其实可以自我调节来适应寒冷，它所造成的坏影响可以经由人体内部充分的推力化解。奈加对热度也同样熟悉。如果你把热气很努力地推出来，寒冷不过是环绕在你身体外围的一层活跃骇人的包裹而已。寒冷最终会变成一股刺激动力，让你想要奔跑。
“嘿，奈加，空气温度是多少？”
“271。”（指绝对温度〔kelvin〕，相当于摄氏零下二度。——编注）
土狼的笑声叫人毛骨悚然，是一种动物性的咯咯怪响与所有可以想像到的噪音之结合。而且每一次都不同。“好了，让我们关掉造浪机。看看湖水平静下来是什么样子。”
湖里的水始终维持液体状态，而穹形天幕内侧的干冰层则必须维持固体状态。萨克斯说过，这是采埚何以会有云霭、浓雾、雨、突然刮起的风以及偶尔降下的雪的原因。这天天气控制机近乎静默无声．穹形圆顶覆盖下的广大半球范围内几乎没有任何风动的痕迹。关掉造浪机后。湖面很快稳定下来，回复平滑无波的圆形浅盘状态。水的表层变成跟穹形圆顶一般的白，但在帘幕般的白色光芒下湖底的绿色水藻仍清晰可见。整片湖水于是出现了纯然的白和深厚的绿。远处沙丘以及松林灌木的景象倒映在这汪双色湖水里，清晰得有如镜中的影像。奈加紧紧盯住这番景色，只觉心醉神迷，刹那间仿佛周围所有一切都退开了，只剩下眼前这个叫人屏息的绿白景象。他看到：两个世界，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世界存在于同一个空间里，而且同时清晰可见。它们看似是分离着的不同物体，然而却又撞击扭结在一起，只能从某个特定角度才能看出，里面实际上存有两个世界。推动视线的外景，就像推动寒冷形成的围裹外衣：推动！如此的颜色……
“火星对奈加，火星对奈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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