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绿色的回音

书摘
这个聚餐晚会，几乎是一场连续风暴，不断被轰笑声和掌声闹得昏天黑地。所以如此热闹，原因有三。一来是，这样冷僻的荒村，生活素单调，一年里，难得有几次盛会，大家乐得尽情发泄情绪。’二来是，有妲尼娅这样一个魅丽少女在座——她是晚会唯一少女，许多人全想“自我表现”，博得她的青睐。三来是——或许这是主要原因了，由于我的出现，更由于我不断说出一些妙言隽语，叫全场空气狂炽到燃烧的程度。
这些军人们曲意“自我表现”，令人想起“郎心如铁”那部影片，其中一个镜头是：当男丰角却尔斯·鲍育与女主角英格丽·宝曼接吻时，因为前者比后者稍矮，导演便暗暗在鲍育脚下垫了一本书。现在，这螳军官们恣情插科打诨，说风趣话，甚至轰闹，也不过为丁垫高自已形姿与风度，好在刘小姐的一溜艳眸里显得高一点。
餐后余兴，晚会火热空气达到最高峰。大家都喝了酒，带点酒意，有的唱青衣，有的哼须生，有的高歌“叫我如何不想他”，有的接二连三唱英文情歌，有的表演二胡独奏，有的吹笛子，有的耍魔术，有的说笑话，讲故事。轮到我时，我说了爱仑坡小说中的一个侦探故事，非常合火家脾胃，听完了，军官们热烈鼓掌，央我“再来一个”。我便选了坡的两个恐怖故事，绘声绘影的叙述，大家几乎着了迷，定要我继续讲下去。于是，我说了两个笑话，又大约背了马克吐温一篇妙文，又转述英国大讽刺家斯威夫特名文“仆婢须知”_部分。我不仅是说，而且模拟那份幽默口吻和神态，这一来，全场真是疯起来了，又是笑，又是鼓掌，又是叫喊。终于非要我讲爱情故事不可，而且，最好谈爱情这个题目。我从小泉八云“东方故事”里，选讲两则，又一次引起全场轰动，但我却拒绝谈爱情，唯恐一时豁边，乐极生悲，而且失礼。
这时候，他们还逼我表演。我想，今夜风头出得够足了，该急流勇退，免生副作用，便一连迭向大家婉谢。我笑着道：
“现在，应该让今夜最精采的节目上场了。我们欢迎刘燕眉小姐表演。”
我这出“金蝉脱壳”、“围魏救赵”，果然生效。群众注意力登时集中于妲尼娅。首先，慕飞就喊着，要她唱俄文歌曲。
却不过大家一再鼓掌，妲尼娅以甜美的声音，唱了一支原文俄国民歌。军官们狂喊“Encore”，她又续唱一曲，仍是俄国民歌。这以后，不管大家怎样轰闹，她却脸孔通红，坐下来，不再报命了。
这场潮水式的晚会，最后一个节目高潮，是慕飞临时提出的。这个淘气的军校学生的光头脑袋内，却充满光辉的主意。他站起来，大声说：作为军人，天下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假如在军人眼里，万一竞有可怕事物，那么，最可怕的究竟是什么?他要求每人交出答案。
大家热烈响应。每人都说出自已答案，并作解释。有的说：最可怕的，是蛇。有的说：是一场战争后的战场死寂。另外的回答是：麻疯病、虎列拉、鲜鱼、朋友的欺骗、希特勒的第五纵队，等等等等。
轮到我时，我昂然站起来，平静的凝望着妲尼娅，却用一种利剑贯甲的风格，直截了当的道：
“在我看来，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今夜妲尼娅小姐的眼睛，它简直像一座无底深渊，诱惑人非跳下去不可!”
我才说完，一片火烈掌声淹没一切。这一次，全场一阵跺脚声与掌声，如轰轰雷声，真像连一座瓦屋差点全震坍了。
妲尼娅一双艳榛色眸子，此刻确是狂烧起来了。——她火毒毒的，不断盯着我——不，是烧着我，似乎要烧毁我，以及我的语言。
“刘小姐，你的答案呢？快答！”曹朗尽量放大那副妇人喉咙，大声问着，几乎是责问她。
混血少女凝思一下，突然绯红着脸，幔悠悠站起来。她一溜艳眸如醉似幻，瞧着我，却用一副比我更坚决更直截了当的口吻道：
“在我看来，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今夜无名氏先生的声音，它比任何一座深渊更能诱惑我们跳下去，为它粉身碎骨!”
“妙啊!妙啊!”
“妙啊!．妙啊!”
这一次，是真正的海啸，军官们都发狂了。可能，在他们生命中，这是真正疯狂的一夜!
只有一个人没有狂。那是麦敬希。他那双小眼睛几乎是恶狠狠的盯着我。
走出会场．震亚陪母亲回去，刘和曹朗，慕飞，送我到宿处。一路上，她让他们两个走在前面，故意落后一节，好单独陪我。
“今夜，大家完全听你一个人的声音。你像古罗马凯撒，统治了所有人。”她低低道。
“可就不一定能统治你，是么?”
她微笑。
“这是一个绝对真理：哪里有美丽少女．哪里就有诗人灵感。今夜，我全部灵感，都是从你泉源里瀛出来的，假如说，今夜我统治了所有人，那么，站在我高高天空的——是你!”
她不开口。夜暗，电烛忽明忽灭．我不可能看清她的脸，但我相信，她的面孔现在又一次赧红了。
这一晚，我在教职员宿舍下榻．她殷殷嘱咐曹朗，要他好好招待我。乘身边无人，她悄悄的低低在我耳边道：
“假如你嫌被子薄，我将把我的棉大衣借给你盖，就像邪一夜。你把大衣盖在我身上一样。好么?”
我微笑着，作了一次深深注视，算是回答。
翌日上午，离开留村，我对她幽默的道：
“名不虚传，曹朗果然不仅是外语班副官，更是你的私人副官。昨夜，他对我殷勤得很，真是有求必应。”
她笑了。
她把“北极”原稿还给我．有好一会，她不开口，在沉思。
我问她意见，她说：“非常好。”看完后，她一夜没睡好。
她叹了口气，不愿再说什么。
我知道，这本小说的悲惨结局，使她产生另一些想法，我就不愿再谈下去了。
幸好一个喜讯改变现场气氛，她决定今天下午入城。
三
世界各国大都市，每月总有许多次火灾，每当青色烟柱腾空，火光四射，红色救火车“当当”铃声便疯驰闹市，跟着水龙头的喷泉，加上二氧化碳灭火机的喷液，直冲烟火，可是，年青时代，有一种火灾，我们不仅拒绝“当当”铃声与皮带水龙头，反而投以琉璜，甚至汽油，像古代尼罗皇帝放一把罗马大火，十宫楼欣赏奇异火景，我们开头只是欣赏，简直是享受火景。一个声音在我们心底响：“火越大越好!”
这次旧历新年，对我不只是真正“春节”，而且是“火焰节”，专为我享受一次火焰风景而设。我若把它描画成尼罗那幅火景也不算过份。为了使这片景色更红丽、鲜亮，我用的不是琉璜与汽油，而是“天福”咖啡，东来顺汾酒，加上莲瑚公园的香片、新城广场的鸦翅，以及西安古城堞的落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