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饭
我小时候,家里尚无电饭锅,父母教做饭时很认真,好像炼金术士传授符咒口诀:水放多少,火候如何,谆谆不止。这是件关系到每日饮食的大事。
我们那里的米饭大多是靠水煮的,总是宁肯放多些水。因为水多了,最多饭软糯些;水若少了,不免成了夹生饭——这玩意儿只有评书里吞十斤烙饼、有不锈钢肠胃的好汉爱吃。
但那时我也不懂,只觉得饭焖得熟,能吃下去,就行。因为米饭太家常,在这个时代也算不上珍贵,许多饭店还愿意点菜附送米饭,谁会仔细去琢磨它呢?
上小学时,听老师说“米饭里是有糖的”,中午去食堂,菜都不要,单要一碗饭,细嚼慢咽,最后咂摸出些若有若无的甜味,大失所望,还是觉得清蔬厚肉的味道,远胜过淡而无味的米饭——算了,还是吃菜去吧。
直到长大了,吃得多了,才大概明白了这事:米饭真是有味道、有差别的。
糟糕的米饭大多相似:大锅饭焖出来,搁着,等顾客要吃,大铲子抄到碗里递来。如此米饭,或者夹生到不能吃,或者软得像鼻涕,而且粗粝磨嘴。吃糟糕的米饭,有时像吃沙子,有时像吞吃泥,深一脚浅一脚,满嘴里都在上演历险记,得不断跟自己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才熬得下去。
吃完了,嘴里像被砂纸打磨过,或腻得慌,急着想喝水。
好的米饭,各有所长。《红楼梦》里,有华丽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听着就觉得颜色极好。我亲眼见过的是:北方的朋友煮饭,是煮米煮得半熟,再上笼蒸。如此,饭粒散开,米汁仍在,所以香美。
我在湖州的一个小饭店,老板娘把米饭单标价卖:是一半糯米、一半香粳米,水比平常略多,加一点油,上锅煮着,满店人竖颈以待;锅开,白气腾完,米饭香软得宜,空口白牙吃就很香,有些微甜味;略加一点腐乳,化学反应似的激发出香味来。
贵州都匀的一个米粉馆子,老板卖酸辣牛肉给米粉做浇头,也卖米饭,当酸辣牛肉盖浇饭。看她蒸饭,米不多淘,水也少,上压力锅煮。问之,老板大咧咧地答:“水多了,米就软,不好吃!我的米,我晓得的!”饭煮罢,颗颗筋道,和辣椒牛肉搭档,在嘴里要蹦起来。
老板还特意表演,拿勺子压米饭给我看:“看这饭,压不扁的!”
当然,也未必压不扁才好。粳米香滑油糯,越吃越香,不就菜都能吃半碗。籼米纤长松爽,不够软润,但用来炒饭,效果绝佳。各有所长。
——我跟日本朋友说这事时,他说日本以前也有类似说法:口味偏淡不黏的笹锦米,更适合搭配味道清淡的日料;圆润黏香的越光米,更适合拿来做饭团,就点盐便能吃。
——还是贵州都匀米粉馆子的老板,一本正经跟我说:他自己爱吃粳米饭和糯米饭,但做好米粉,需要好水,以及好籼米。
各有所长。
欧洲人吃米饭,是另一种风格。比如西班牙出名的海鲜大锅饭 Paella,金黄的汁子炖出来,加数不清的贝类与鸡肉——巴塞罗那和塞维利亚馆子的师傅则说,加鸡肉是瓦伦西亚吃法,他们觉得加墨鱼汁才对。无论加什么吧,饭都不宜太熟太烂,得有嚼劲才成。后来我去意大利,吃了个小馆子的鸡肉菌菇芝士饭,才猝然明白:他们渴望的米饭口感,是超越半生不熟,接近圆满肉鼓的地步,如此才有嚼劲才入味吧。用那个意大利师傅的话说:“东亚人更多是希望做好菜来搭配米饭,我是指望把饭做成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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