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匍匐在树林里落满松针的褐色土地上,下颚枕在交叠的双臂间,风从头顶高处的松树梢间呼啸而过。他俯卧的山坡地势稍平,但再往下却很陡。他看到那条柏油大路的黑影蜿蜒地穿过山口。沿路有条小溪,可以望见山口远处溪边的那家锯木厂,坝上的水在夏日的阳光下泛着白光,倾泻而下。
“那里就是锯木厂?”他问。
“对。”
“我记不得了。”
“那是你离开这儿以后造的。老锯木厂还要再往下一点,离山口很远。”
他在林地上摊开影印的军用地图,仔细端详。老人从他肩后看着。他是个结实的矮个子,身穿农民式样的黑罩衣和铁硬的灰裤子,脚上穿着双绳底鞋。因为刚爬上来的缘故,他正喘着粗气。他们带了两只沉甸甸的背包,他的一只手便搁在其中一只上。
“这么说从这里是看不到那座桥了?”
“的确,”老人说,“山口这一带地势平坦,水流缓和。再往下,在大路拐进林子看不到的地方,地势就急转而下,有道很深的峡谷——”
“我记得。”
“峡谷上面就是那座桥。”
“那他们的哨所在哪儿?”
“你看到的那家锯木厂那儿就有个哨所。”
这个正在研究地形的年轻人从他褪色的黄褐色法兰绒衬衫口袋中掏出望远镜,用手帕擦了擦镜片,转动目镜,直到锯木厂的板壁赫然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他看到门边有一条木制长凳,敞棚中的圆锯后头积了一大堆木屑,还看到一段用于接收小溪对面山坡上木材的滑槽。望远镜中的小溪清澈而平静,水坝的水打着漩涡倾泻而下,底下的水花在风中飞溅。
“没有岗哨。”
“锯木房有烟冒出来,”老人说,“晾衣绳上还挂着衣服呢。”
“这些我都看到了,但就是没看到哨兵。”
“大概是躲在阴凉处吧,”老人解释道,“那里现在很热。他可能是在我们看不到的背阴那头。”
“有可能。还有一个哨所呢?”
“桥下方。在养路工小棚边,离山口顶端五公里的里程碑那儿。”
“那儿布置了几个人?”他指指锯木厂。
“大概四个,外加一个班长。”
“下面呢?”
“人更多。我会查清楚的。”
“那么桥上呢?”
“一直是两个。一头一个。”
“我们需要一批人手,”他说,“你能弄到多少?”
“你想要多少,我就带多少来,”老人说,“这一带山里现在不缺人手。”
“有多少?”
“一百多个。不过他们都是小组活动。你需要多少人?”
“等我们勘察完桥面,我再告诉你。”
“你现在就想去勘察?”
“不。现在我想先找个地方把炸药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我想把它藏到最最安全的地方,可能的话,离桥不要超过半个小时的距离。”
“这不难办,”老头说,“从我们要去的地方到桥头都是下坡路。不过现在我们去那儿得实实在在地爬一会儿山了。你饿吗?”
“饿,”年轻人说,“不过我们还是稍后再吃吧。你怎么称呼?我忘了。”忘记名字对他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
“安塞尔摩,”老人说,“我叫安塞尔摩,是阿维拉省巴尔科城人。那只背包让我来背吧。”
那个年轻人高高瘦瘦,一头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张脸却饱经风吹日晒,他身穿一件晒得褪色的法兰绒衬衫加一条农民式样的裤子,脚上是一双绳底鞋。他弯下腰,一条胳膊穿过背包上的一根皮带圈,把沉重的背包朝背后一甩。他的衬衫上本来背背包的地方汗水仍未干透。
“我现在都背好了,”他说,“我们怎么去?”
“爬山,”安塞尔摩说。
他们被沉重的背包压弯了腰,汗流浃背地在长满山坡的松树林里稳健地向上爬。年轻人没有发现任何羊肠小道,但他们一直往上爬,绕过前坡,此时他们跨过了一条小溪,老人踩着河床边缘的岩石稳健地走在前面。此刻的山路更陡峭,更难爬,最后溪水似乎是从他们头顶一个平滑的花岗石岩架边缘浇下来的,老人在岩架下边站定,等年轻人跟上来。
“你过得来吗?”
“还行,”年轻人说。他大汗淋漓,因为爬了一段陡路,大腿上的肌肉正在抽搐。
“现在在这儿等我。我到前面跟他们打个招呼。你带了那家伙,总不想挨枪子儿吧。”
“就算开玩笑也不想,”年轻人说,“远吗?”
“很近。他们要怎么称呼你?”
“罗伯托,”年轻人回答。他将背包滑下肩头,轻轻地搁在河床边的两块大圆石中间。
“那就在这儿等着,罗伯托,等我回来接你。”
“好,”年轻人说,“但你准备沿这条路下去走到桥头吗?”
“不。去桥头那边我们要走另一条路。那条路近,也好走。”
“我不想把这玩意藏得离桥太远。”
“你看着办吧。要是不满意,我们再换个地方。”
“那我们就看着办,”年轻人说。
他坐在背包边,目送老人爬上岩架。这看起来并不难爬,只见老人一抓一个准,从中不难看出他对此早已驾轻就熟。不过,爬到上面的人一向都要小心谨慎,不留一点痕迹。
这位名叫罗伯特·乔丹的年轻人饿极了,心里也在犯愁。虽说饿是常有的事,但他却很少犯愁,因为他对自己周遭发生的事向来毫不在意,而且根据他的经验,在这一带展开敌后活动别提有多简单了。只要你有一个好向导,无论是在敌后活动,还是穿越敌人防线,全都易如反掌。你要担心的只有被敌人抓到时,会有什么遭遇,此外就是要会判断谁可信。对于一同工作的人,你要么就全信,要么就不信,在信任方面你要自己拿主意。这些倒都不叫他犯愁。但别的事就够他烦了。
这个安塞尔摩一直是个好向导,在山上出入自如。罗伯特·乔丹自己也挺能走山路,但从黎明前跟他走到现在的情况来看,那个老人能把他活活累死。除了判断力外,罗伯特·乔丹能百分百信任安塞尔摩这个人。不过他还没逮机会考验对方的判断力,然而,话说回来,作判断是他的责任才对。不,安塞尔摩并不叫他犯愁,而炸桥的事也并不比别的事难办多少。无论什么样的桥,只要你报得出名字,他都知道怎么炸,无论各种大小和结构他通通炸过。那两个背包里有足够的炸药和装置可以轻而易举地炸掉这座桥,就算它是安塞尔摩所说的两倍也无妨,因为他记得1933年徒步旅行到拉格兰哈德时候曾经走过这座桥,而且格尔兹前天晚上在埃斯科利亚城外一栋房子的楼上也曾跟他描述过这座桥的情况。
“要炸这座桥根本是小菜一碟,”格尔兹当时边说边用铅笔指着大地图,灯光照在他那有疤的光头上,“懂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