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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


作  者:吴煦斌

出 版 社:九州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12月

定  价:42.00

I S B N :9787510893445

所属分类: 文学  >  小说  >  按地域分  >  中国当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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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好评推荐   [展开]

TOP内容简介

牛》1980年由素叶出版社首次出版,收入短篇小说9篇;2016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再版,增加《信》《一个晕倒在水池旁边的印第安人》;本书为初版四十周年纪念版,经作者重新校订,加入《蝙蝠》、作者后记。全书共计11篇小说,并有刘以鬯作序、梁秉钧作跋。小说多以自然与人的关系为主题,充满灵性,文字优美。


TOP作者简介

吴煦斌,本名吴玉英,1949年生于香港。诗人、作家及翻译家,美国加州圣地亚哥州立大学生态学硕士。其夫为香港著名诗人、学者也斯。其作品散见于《文学季刊》《四季》《中国学生周报》《大拇指》《香港文学》等。译有《呕吐》(萨特原著,1971年);著有《牛》(短篇小说集,1980年;2016年再版)、《吴煦斌小说集:一个晕倒在水池旁边的印第安人》(1987年)、《看牛集》(散文选,1991年;2020年再版)、《十人诗选》(诗合集,1998年)、《Bison》(《牛》英译集,2016年)等。


TOP目录

i   吴煦斌的短篇小说 刘以鬯

1   佛鱼 

9   石   

19  山  

27  木  

49  海  

53  蝙蝠 

59  马大和玛利亚 

65  猎人  

91  牛 

125  一个晕倒在水池旁边的印第安人  

141  信 

161  丛林与城市间的新路   梁秉钧

167  后记  吴煦斌 


TOP书摘

一个晕倒在水池旁边的印第安人

 

      编者按:这些笔记原藏于加州史氏海洋研究所档案室。本刊驻美记者取得研究所所长罗生柏教授的同意,交由本刊发表。笔记原作者是七十年代研究所学生,是所内唯一的中国人。为人害羞、寡言,与同学不相往来。他的笔记放在一个灰色文件夹里面,外面画了一颗胡桃,右上角有“报告”二字,但内文不类学术报告。为保留学术材料以便有志者将来进一步研究,

以及保存海外华人生活鳞爪,本刊谨把笔记发表,不加删节。

 

发现

 

他挺拔沉默如我父,我起初不晓得他是印第安人。他倒在研究所旁边模拟海潮的水池边,手垂到水里,蜷伏在那里像一个婴儿。我们刚在化验所前晒网,网上还黏着红草和雏鱼。我退后站到树旁的阴影那儿,便看见他了,远看他像初冬的土壤,我们走上前去,看见他上身赤裸,只穿一条羊皮的短裤,腰旁有一柄套着鹿皮鞘的短刀。他的手很冷。我们用亚摩尼亚把他救醒,然后搀他起来。他随着我们的协扶站起来,缓缓升高如一头熊。

我们领他进入会客室让他坐在沙发上,沙发的柔软令他害怕,他狐疑地站起来,看着逐渐平伏的坐垫,然后远远跑到墙角蹲下来。此后他再没有走近沙发了。他抬起头仔细看我们。他的头发很短,脸孔舒坦而柔和,轮廓有点像我国北方的男子。或许远古的时候我们曾是亲近的人,他的先祖从蒙古迁徙,穿过相连的冰峡经亚拉斯加来到北美,我们因此脸上有相近的痕迹。但我们也只是猜他是也夷族吧了。他不懂英语也不懂西班牙语,我们请来了本地的印第安人当斯跟他交谈,但他们亦只有“土地”(tu-wee)这字是相通的。当斯说他可能是也夷族最后一个生还者。也只有也夷族的眉是相连的。一九一一年美国步兵跟他们多次战斗之后把他们差不多全杀死了,只剩下五个仍在森林奔逃,他们的尸体亦相继在河边发现。他可能是他们辗转许多代后成长的孩子。但他为甚么会昏倒在白人的世界里?这一年来森林署不断派队伍到奥维斯山脉勘察,是他因为要逃避他们而走错了相反的方向吗?他独自在林中生活多久了?

祖开始问他的名字,他指指自己说“祖”,指指当斯说“当斯”,指指教授说“罗生柏”,指指我说“斌”,然后指指他,他看着祖然后把手放在头上。他是明白的,但我知道他不会说出来,他们的名字是尊贵的,只有亲近的人才可以用来呼唤他们。

“我们叫他以思吧。”教授说。

“以思”在印第安语中是“人”的意思,我们叫他“人”。我们让他住在会客室里。他一直蹲在沙发对面的墙角那儿,一动也不动的看着我们,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只是看来疲倦极了。我后来晓得,他是不懂愤怒的。我们试验他的各种反应,把闹钟放在他的身旁,突然的声音把他吓得跳起来,他奇怪地看着这个呆立发声的小盒子,轻轻拿起它放在胸膛上,仿佛怀抱啼哭的小儿,这时他是出奇地温柔的。我们发现他反应很快,但没有激烈的行动。我们请来了本校的人类学教授施怀则和人类博物馆馆长宁斯。他们拿来了各种仪器测验他的视力、听觉、心律、肌肉及其他各种功能。他们发觉他很驯服,对加在他身上的一切毫不挣扎,最后他们拿报纸拍拍他,把杂志堆在他身上,用手拉捏他的头发,他也没有做声,只用双手护着头和脸,在手肘弯起的空隙中看着我们。最后闹得紧了,他躲到书架和沙发那儿的空隙间,仍然蹲着,双手交叉按着肩膊,手肘搁在膝盖上,下颚抵着前臂。他没有看我们,他垂下头,留心地倾听,像一只折合起来的小小的害怕的蛾。他没有提出疑问,不会还击,也不会愤怒,孤独的人是不会愤怒的,愤怒需要对象和习惯。它是燃烧的火,从接触中来。孤独的世界潮湿阴暗而寒冷。它的本质是嶙峋的荒野,没有形态的空虚。他行走在自然的规律下,没有抗衡的能力。风雨来了他在山洞中躲避,给野兽伤害了他躲在石的阴影下等候痊愈。他独自生活,四周只有簌簌的风声,他跟石的倒影说话,随着时间的起伏转动。你会对季节愤怒吗?他埋藏自己的言语,他多久没有说话了?孤独是沉重的兽,你背负他如背负自己的缺失。我熟悉它的气味已有多久了?

 

食物

 

我们把他搀进会客室,他跑到墙脚蹲下,抬起头仔细看我们。他的唇焦裂,他一定很渴了。祖把手帕蘸温暖的水替他擦脸,再拿一罐冰冻的可乐给他,替他打开放在地上。他伸手拿起罐子,碰到了立即缩回来按在胸膛上,让身体温暖冰冷的指头。他朝罐口的洞看进去,然后用中指按着洞,再把罐子覆转,看看里面是甚么。里面的液体慢慢渗出来,他立刻把罐子放下,看着流到手背上的棕色液体里的泡沫一个一个消失。他把手在羊皮裤上揩,然后把罐子远远推开。此后他只肯喝水。他喝大量的水。他把水盛在玻璃瓶里喝。玻璃瓶本来是盛花的,放在书架上。他看见这室内唯一的植物,便跑过去伸手去抓仿佛在空中生长的花束。他碰到了透明的玻璃,不肯放手了。他仔细地看着它,用掌心随着它的弧线转动,听它的声音,他把脸贴近它,让它旋过眼睛和前额,花朵在他的头上散开像奇异的冠。最后他把瓶子提到嘴旁,罗教授连忙把它拿下来,扔掉花,给他洗干净,盛了清水让他喝。他喝水的时候用双手牢牢抓着瓶子,手指像一扇木的篱色。他的手指很长,手心是白色的,柔软如女子的手。他用挂小刀的绳子把瓶子系在腰间,行走的时候它擦着羊皮的短裤有风的声音。

我们让他吃蛋糕和墨西哥豆。蛋糕很长,他用双手捧着两端像捧着玉米,一口一口专心地吃。他盘腿坐着,倚着墙,头轻轻仰起。我这才明白,风度不是教养得来的。我站在他身旁,他苍白柔软如雨中的叶。我替他把豆弄热。他很喜欢吃墨西哥豆,他用手指掏来吃,在碗里从左到右刮一个半圆再放到口里。浓的汤他用两只手指,稀的汤用三只。他不碰刀叉,他不喜欢那种接触,但喜欢调羹圆圆的形状,他有时用调羹把面包压成半圆形的小丘,一个一个排在盘起的膝上,然后慢慢吃掉。他也喜欢熟鸡蛋,他把壳剥开,把蛋黄掏出来吃,再把蛋白捏碎放进瓶子的水里,是为了让水有土地的味道吗?他不喜欢火腿和烟肉,是因为它们红色,而红色的肉仍有生命不能吃的。

他被发现的消息一下子传开去了,人们从老远的地方跑来看他,偷偷抛给他一些糖果。人们从门旁一扇小窗的窗帘夹缝窥看他,他却看不见他们,只是回头会发现地上多了许多糖果包,他把它们拾起来放在腰间的玻璃瓶子里,偶尔俯身看看它们的颜色。

他很喜欢吃水果,有时整天都在吃水果。他有时把鸡蛋黄塞进香蕉里一并吃,有时夹进桃子里。桃核他把它们储起来,用小刀刮干净,在上面雕刻,是要刻下失去的事物吗?

 

海洋

 

人类学家施怀则带他去看海。要观察他的反应。会客室本来也可以看到海。海上有点点白色的浪花,波浪退去时沙滩上会留下了一条淡黄的长长的线,浪涌起又再消散了。也可以听见它的声音,像一阵一阵撒下的沙。但他看了海却没有甚么反应,不惧怕它也不受它迷惑。他看它像看着一幅必然的景象。他从来没有看过海,它的形态曾存在于他的想象中吗?施怀则拉着他的手踏进海里,他脚下的沙在波浪中移动,他给波浪冲倒在沙滩上,他茫然看着退去的海,神情像一个小小的孩童。然后他站起来,他看到脚旁有一只很小的螃蟹从一个圆洞里爬出来,他弯身把它拾起,看着它在空中扒拨的爪子。他把它放在肩膊上让它从手臂爬回洞里。他对海边的生物比对海更有兴趣。施怀则有点失望。他以为迷惑了那么多人的海也会迷惑到他。

施怀则驾车把他带到市中心看高耸的大厦,但他对现代文明也没有特别的惊叹。一切发生在周围的东西都是理所当然的,如果石块可以生火花,汽车当然可以行走。但他却喜欢灯,每当我按下按钮,他会肃穆地看着,屏着气等待灯赫然亮起来,让时间延长,一切继续发生。他不喜欢电视、照片、幻灯画片,一切没有形体的东西。他喜欢飞机,因为接近天空,不喜欢高大的楼宇,因为笨重没法攀爬。他喜欢门钮、书衣、杯耳、椅背、袖子。他会在门旁耽一整天,握着门钮,把门关了又开,让风吹开垂到眼前的头发。

施怀则完全失望了,他期望他会震慑于现代文明,他却漠视周围的变化,喜欢细碎的事物,沉于过往的情态而不愿超拔。他仍然赤裸上身,依旧用手吃东西,弯身默默坐在地上。施怀则拿出一本传记给他看,传记是关于一个印第安人,他在一九一一年在亚里桑拿州被发现,现在在民族博物馆负责搜集印第安各民族的资料,并协助管理亚里桑拿保护区的印第安人。封面上有他的照片,他穿了西装吸着烟斗,脸上有一个僵硬的微笑。以思把书推开,把手放在头上,他知道他不再是相近人。他整个身体伏在地上。

 

言语

 

我是怎样和他亲近呢?起初我们都是沉默的。我给他端来吃的东西,带他到外面梳洗的地方。遇到人的时候他紧紧抓着我的手。他的手很温暖,比常人的温度高很多,而那时已是初秋了,他的温暖传到我的身体里。我回头看他,他的脸柔和得不像印第安人,虽然仍带着强烈的太阳的痕迹。他按着我的肩膊走路,我们是两个多么相异的男子,同样对世界害怕,但又是基于多么不同的理由。他是因为文明的隔阂和长久的孤独。而我是文化的相异,来了这许久总仍感到格格不入,他们是坚固的墙壁把我们挡在外面。我们是相同的异乡人。我们这时还没有交谈,只不过他仿佛晓得了我与其他人的分别。

我们第一次谈话是在一个清凉的黄昏,夕阳把房子涂上一层虚幻的红色,天空变得很低。我刚上完课来到会客室,我把书袋放在沙发上,书本和笔记本子从宽阔的口袋里掉出来。他看见里面一张深海鱼类的图片,跑过来轻轻拾起。

“Llobo ?”

我点点头,那是一条深海的鼠尾鱼,我给它绘上了颜色。我拿另一幅说:

“Batfish。”

他微微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笑的时候鼻两旁有浅浅的皱纹像一个小小的孩童。我把我所有画过的鱼都给他看,模仿他们的动作,巴里鱼游得很快,牙齿很尖,会吃人的;石鱼一动也不动的蹲在海底,像一块古怪的石头,身上却有剧毒。雌的鱼身体很柔软,像一个泄气的气球,身上附着几条小小的雄鱼。我一直在扮鱼,直至天全黑了,风带着夕阳的余温从海上吹过来。我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中午吃剩的包子跟他分吃,那是一只绿豆馅的包子,我在馅里混了几片菊花瓣,所以吃来有季节的芳香。他很专心的吃,把包子一片片撕下来放进口里,他不咀嚼,当包子在嘴里软了他便吞下去。他一动也不动,脸颊微微鼓起,好像有严肃的话对我说。

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午夜了。

这一夜我没有睡。我把所有夹着资料和笔记的纸文件夹拿出来剪成小小的纸片,用颜色在上面画上种种不同的图画:火焰、头发、太阳、手、树、郊狼、土地、空气、眼睛、水、落叶、悲哀、婴儿、星星、哭泣、秃鹰、父亲、尊严、爱、死亡、鼹鼠、美丽、哀号、月亮、拥抱、孤独、害怕、鱼、海洋、木蝶、网、秃枝、中国、印第安、书、逃避、绿豆包、鸟蛋、气味、石块、门钮、牛奶、笛、名字、怀念、牛、电视、窗子、丛林、微笑等等。第二天清早,我带着图片找他,想告诉他我一生的故事。

我跑进会客室的时候他却不在里面,然后我看见他从走廊的另一端朝我走过来。这时太阳刚从背后升起,给他凌乱的头发添上一个浮动的柔和的光环,他浏亮的肌肤上闪着淡淡的金色,看来像一个美丽的幻象而不像行走的人。他走到我跟前用臂环绕我的脸,他身上有淡淡的树液的清香。我们并排坐在从大门射进来的阳光中,我们的影子远远攀出窗外,它们比我们更没有恐惧。我们由于害怕而离开原来的居所,他是畏惧文明的侵袭,我是害怕永恒的变动,然而我们都在新的处境里感觉不安,我们为甚么不回去?

我取出图片给他,他仔细的看着,然后我取出“气味”和“树”,告诉他身上有树的气味。他开怀地笑起来,然后又轻轻的蹙着眉。

“丛林·怀念。”

他把图片放到我面前。我拍拍他的肩膊。他垂下头,他的睫毛很长,阳光在他脸上投下了稀薄的阴影。我把手的影子变成一头鹰,飞到他肩膊上啄他的头发,他的手却变成一块浓密的云,追着把我吞掉。我把“名字”的图片放在地上,再指指他。

他认真地看着我看了好久,好像是打算要把珍贵的礼物送给我。他缓缓选了“风”和“鸟”。

我慎重地看着,牢牢记住了。我站起来模仿鸟飞的样子,给风追赶,扑倒在山上,再旋回来,舒缓地横过灰茫的天空。

他按按地上“名字”的图片,然后拍拍我的胸膛。

“温暖的太阳。”

这是我自己改的名字,是开始感觉外界事物的时候改的,但我常常感到寒冷。到底是我因为这样才改光明的名字,还是我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他示意我念我的名字一遍,我念了,他按着心胸,仿佛已经默默放进里面。他找出“雨”的图片盖在“太阳”上,我把“太阳”偷出来,踏在椅子上,把它搁在墙上的挂钟顶。

“你”、“这里”?我问他怎么来到这里。

“山”、“大声音”、“害怕”、“跑”、“许多太阳”、“渴”。

他小心地把图片排出一个次序。图片不够,他用手势补充。我想是勘察队把他吓跑的。他跑了那么多天,最后来到模拟的水池旁一定是为了喝水,相信还未喝便昏倒了。

我把“自己”的图片放在地上,问他是否独自生活。

他盘腿坐着,双手举起,手掌相对,向天空唱一支哀悼的歌。他慢慢把图片选出来,一张一张排好,他排好一张,我急切地等待下一张,有时猜到他的意思,便替他选。图片一张一张终于排成一个故事:他的父亲在他开始有记忆的时候给杀死了,母亲、妹妹和祖父在八度落叶以前突然去世。他在一个红色洞穴里独自住下来,在了无人迹的荒野里生活。他燃亮木枝把头发烧短,纪念消逝的人。每想起他们,他唱哀悼的歌,让歌声载着他们,飘离伤害的手。

他凝视着图片,看了许久,然后把它们推开,向后躺在地上,闭上眼睛。一会儿以后,他慢慢起来,把“快乐”的图片放在我前面。睁大眼睛等我回答。

我快乐吗?快乐于我是个奇怪的字语,我不明白它的含义。我在这里干甚么?这国度与我互不相关,我不想回去又是害怕失去甚么呢?这里有最好的设备。罗生柏是温厚仁慈的人,祖也诚恳,我不能跟他们相处会不会是自己的缘故呢?那么我到那里去不是一样的么?

我抬头看着他温和的脸。我与他相近而相异,我们都栖息在偶然的土地上,但他仍在找寻安全的居处,而我处处感觉不安又无力离去。我把手放在头上,这是他们说“不”的意思。他用手攀着我的颈子良久注视着我,然后拥着我的肩膊用额擦我的脸,我感到他的温暖弥漫我的全身,像一朵花慢慢生长。我们是两个同族的人,我们在一个秋日早晨开启。我们周围是重重的画片。在太阳下它们发出淡淡的太阳的亮光。画里的动植物、山群、快乐和忧愁层层环绕着我们像古老的城堡,守护我们度过悠长的一生。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土地

 

我把父亲的衣裤给他穿。衣服本来是遗给我的,但太大了,我瘦小的身体完全给宽阔的袍褶掩没了。这是一套中式的衣服,淡土的颜色,布很软,他穿了更不像印第安人了,但他脸上仍是棕红的太阳的色泽。

晚上我们走到三哩外的山里,中午他拿“忧愁”的图片给我看,指着遥远的山。晚上我把他带到这里来,他脱下了宽阔的衣服,绕着一棵榆树跳舞,他抱了满怀的叶子,一面跳一面向空中散去,枯叶飘满了他的头发,像棕色的冠冕,他口里唱着:

Olluja

Kabawe

Zadochi

每句话他重复三遍,最后一遍他拉得很长,声音很低,头高高仰起,像呼号的郊狼。一天晚上我们听到外面郊狼的叫声,他把图片一张张找出来给我看,告诉我郊狼的亲人变了星星到天上去了,不肯见它,它每天静夜里仰首向天空啸叫,呼唤它们下来。所以他的声音里亦有孤独的哀伤。呼啸一趟之后,他重重踏在地上,双腿张开,膝盖弯曲,左右踏三遍,然后转身,向前踏三遍。他唱了好久。声音穿过摇荡的风飘散在沉默的星空里,最后他整个扑倒在地上,他的脸陷进潮湿的泥土里。泥土发出强烈的豆子的香气。我走过去蹲在他身旁,拍拍他的背,他的身体在清冷的空气里仍是热的。

他躺了好久,然后慢慢站起来,他把脸上的土壤轻轻抹去,黝黑的泥粒在他脸上盖了一层薄膜,仿佛祭祠的面具,给他添上了沉重的神色。他把小刀从羊皮鞘中拿出来,走到不远的岩壁前。岩壁原是小山的裂痕,裂痕下面的石块因为风雨和太阳碎成细小的形状滚下山脚,山壁留下一块很长的、笔直平滑的岩面,不太坚硬。他踏在碎石堆上开始在壁上雕刻。他专心地凿,先刻外形,再刮平内壁做身体的轮廓。他凿了许久,四周寂静,只有他脚下碎石偶然滚落的声音。在微弱的月色下,我看到石上刻了许多重叠的人形,像真人般大小。他们的手张开像沉重的翅膀。下面有小小的圆形的兽。它们一直伸展至岩壁终止的阴影里。它们是甚么意思?

月渐渐浸入雾里,周围是沉重的漆黑的夜,他再看不见壁上的线条。他把刀子放进鞘内,在岩石堆上蹲下来。我走近他的身旁守候着他,一直等到黑夜过去,天慢慢地亮了。

我们慢慢站起来,淡红的曙光射晒在岩壁的人形上,照亮了一个初生的世界。他们在给风扬起的尘埃中仿佛会动。他慢慢行走,没有做声也没有看我。我拾起衣服披在他身上,但他走了不远它们又掉在地上,我把它们拾起围住他脖子,让他的手按着我的肩膊走。

我们走了许久才回到研究所。施怀则已经在了,他带来了仪器和助手要记录他的语言。但他一进去便跑到沙发和书架之间的空隙蹲下,没有动也没有甚么表示。施怀则跑到他身旁拿仪器给他看,一面指着他的嘴巴,示意他说话。但他没有看施怀则,他的眼睛一直瞪着地面。他的手环抱双膝,下颚搁在膝盖上,他在思想甚么?

他一直蹲在地上,在书架和沙发之间,也没吃东西,他身上渐渐长了白色的斑点,青苔一样布满他全身,他发出强烈的木的香气。然后他的外皮开始脱落。他们抓住他的臂摇他,希望他清醒过来,但他的外皮在他们手中剥脱下来,地上满是小小的透明的碎屑。他像斑驳的树,沉默而尊严,他的脸颊深陷,眼睛里有隐约的光。罗生柏说那是忆念的斑渍,忘却以后便会消失。

但越来越多人来看他,这最后的原始人。民族学者希望知道也夷族祭祠的仪式,他们带了三色鼓在他跟前敲打,一个何比族的漂亮女孩子在他跟前跳舞。但他仍然看不见,他们拿东西给他吃,要记录他的神态,他碰也没有碰。房间越来越挤迫,他们把书架、沙发、小几及房里一切东西搬出外面,好让有更多空间跟他接触。不同的研究者带来了不同部族的印第安人,用不同的言语跟他说话,希望引起他的反应。他们敲打各样的乐器,唱不同的歌。他们要知道他部族的语言中,男女的说话有没有分别,女子会不会像伊同族一般把每个字的尾音去掉。他的族里有没有神话、象征、图腾和社会阶级。他们带来了各种奇怪的仪器、分音器、心电仪、光仪,地上拉满了黑色的粗大的电线。生物学家亦来研究他的骨骼与结构,看他在人类进化中占的位置。但他仍然一动也不动的坐着,对一切沉默,深深陷入自己的思想中。研究的人终于放弃了,摄影机里的同是一样的姿态,他们把他移到角落里,开始在房间里谈话。有人吹起笛子,女孩子开始在房中跳舞。然后他们离开了,留下一间空洞洞甚么也没有的房间。

研究所的人渐渐思量把他送往别处去,一个不说话的长白斑的印第安人留在一所先进的海洋研究所干甚么?况且他引起的骚动也太大了。

施怀则开始摇电话给附近的印第安保护区,要找他们收容,准备以后再研究他。但每区由不同的印第安部族管理,他们不会收容异族的人。

“让我照顾他可以吗?”我说。

“不,这不是私人的事。”施怀则说,“你——”这时候我们听见门外有沉重的步声,门慢慢开启,我们背后的光照亮了他宽阔的胸膛。他的外皮重新长出来了,光洁明亮如初长的儿童,他慢慢走过来按着我的脖子说:

“Kala。”

他要走了,他把我的脸拥入怀里,过了一会他慢慢转向大门走去。他比我们都高,步伐优雅,脸上有一种闲适俊逸的神情,仿佛一切再无关系。他缓缓推开大门。施怀则冲出去想把他抓住。

“你不能走,我们有地方收留你。”

罗生柏把施怀则按住。

“让他去吧!”

“不要走啊!”施怀则大嚷,工作人员开始从外面向这边跑过来向他追去。以思这时已经步出大门。

他庄严地向前走,如一座移动的山。

“跑啊!”我向他叫。

他回头望我,停了一会然后朝北面的山跑起来,他比他们都快,远远超越了追赶的人,他仍然披着我的衣服,衣服的袖子在他背后轻轻地拍动。

他在奔向一个熟悉又未知的世界。我也有这样的勇气吗?

 

编者按:据本刊记者从罗生柏教授处获悉,作者在印第安人逃跑的翌日亦失踪了。他甚么都没有带,书籍衣服都留在宿舍。不知他是突然决定回家,还是随着他唯一的朋友消失于荒野?除了笔记本文以外,还有零碎不成篇的英文打字稿,是以思言语行动的分析,专门术语讨论颇多,谨从略。

 

一九八五年

 

 

   石

(节选)

 

 

叶子上长着白毵毵的细毛,光晕一般散进周围的空间。每趟风扬起总把枝叶吹得颤动,这些暗白色的叶晕就如山里飘下来的雾向旁边展开了。

人们说这些扩散开的叶晕是死者的呼息。

父亲还没有回来。今天早上我看见他从橡林旁的小路翻上山去。这小路现在铺满了白千层树的树皮和迷迭香的枯枝。冬天过后,新的迷迭香便会再长出来了,满满的花点衬着白千层白色的柔软的枝干。父亲喜欢抓一把放在袋子里,让风把香气散播在他的周围。今早他还是推着用桦木造的手推车上山去。车左边的轮子给那天扛回来的青石压碎了一角,转起来一拐一拐,盛不了甚么。这应该修理一下的。但桦树林去年冬天已经烧光了,现在那边只剩下一片焦土,盖着一层厚厚的木灰,每当风从西面吹来,还可以嗅到一阵枯焦的气味。下雨后那里成了一片无边际的黑泥沼,软绵绵的伸展到峡谷的尽头。有一天我把父亲一块石子扔进去,它停在泥面一会,然后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沉下、消失了。泥面上没有半点痕迹。

那是一块菊黄色、头颅般大小的圆石子,上面有黑色的斑点,从石中心散布开来。父亲前一夜把它带回家里,他把它抱在怀中许久,然后踏上梯子,珍重地把它放在他的石堆山顶端。第二天早上,天一亮他又爬上去看了好一会才推着木车上山去。是我把它摔坏的。我看见一只玄黑色带着油亮绿光的大山鸟钻进石堆的隙缝去,我伸手进去抓它的腿,但它扑一声飞掉了。石子摔在地上,砸破了一角,黑色斑点的碎砾散在粉黄色碎石的周围。我把它盛在一只布袋里扔进黑泥沼。父亲回来后沉默了许久。

父亲对石子特别沉迷。他每天推着手推车从各处把它们带回家里,放在屋后的空地上。从石滩、浅涧、山上的岩穴、谷口、泥土的里层找来的,不同形状、大小、颜色、性质的石块。风化的、雨露侵蚀的,带着空气或海潮斧凿的疤痕,带着树根、盐、水流、野兽和夜露的气味。美丽奇怪的石子放在一起,各自唱着不同的歌。柔软的石子,捏在手里像沙一样散开来,仿佛没有形状。菜紫色的、砂赭色的、烟蓝色的,像幽杳地从树梢下降的雾、青褐色的划着枣黑的伤痂,还有闷黄色的、麻红色的。有一块像一只唱着歌的鸟,唱了一半突然变成石头,歌声停止了,但仍然继续呼喊。四散的石块是惊慌的牯牛,陷入大地深沉的呼吸中再也拔不起身躯。另外一些像果子,叠在累累的生命上端等待下坠。还有许多是沉默的,躺在缝隙间,没有姿态也没有声音,凝视着四周寂静的空间像一个沉郁的梦。父亲喜欢把它们揣在怀里,抚摸上面的花纹。他的床上放满了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小石子。早晨起来时往往发觉它们还沾了他的温暖。较大的,他把它们叠在屋后的空地上,砌成一列小小的山脉,一直蜿蜒爬到后谷像一头冬眠的龙。父亲夜里醒来会坐在井旁的树桩上看着它们。它们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磷光。父亲吸着旱烟,烟火在幽黑中一明一灭,仿佛一头呼吸的生物,挪着瘦瘦的身躯晃荡于澄澈如水的夜空中。躺在床上,我常常嗅到渺渺飘来的烟香。

但今夜父亲很晚才回来。

自从木车的轮子破了以后,父亲许久没有带石子回家,一连几天他都弯到后谷的山上去,我看着他推着破轮的车子拐上白色的山路。他的肩膊有点歪,宽阔的长衣在风的拍打下使他显得更加瘦小。

后山现在已经没有人居住了,偌大的山只剩几所烧焦的荒屋。那次大火后,土地都变了红色,红色的粉末掩盖了地面上的一切,人们都迁到山后的村落。在附近,只有我们这谷间还住得下来。我记得那场火,夜里一丛丛火焰从半山升起像异种的花朵。人们都逃出来,裹着毛毡站在山脚看燃烧着的天空,仿佛在看一个奇异的景象。现在那里完全荒废了。我每星期拿山芋到市集卖都从那里经过,偶尔只看见一头瘦瘠的狗懒洋洋地躺在几棵焦黑的秃树的长影里。

今天父亲回来的时候,带回一块奇怪的锈红色的石块,有半个人那么大,上面是许多整齐的圆洞,像一管管风笛插过它的身体。父亲把它放在木车上从后山推回家里。破旧的车子在灰白的小路上一拐一拐地扬起了附着石块上的红色土壤和地上层层的白色尘埃。我刚在炉旁烧洗衣的水,从窗外看见父亲在一丛红晕里回来。

父亲把它放在窗下,好教自己一醒来便看见它。那夜,他吃了两碗满满的芋粥,拍拍我的头便熟睡了。我夜里醒来看见他披着长衣站在门旁发怔地看着他的石子。山上吹下来的强烈的夜风解开他胸前的带子,衣衫扬起像一片风帆。他只是微笑。

跟着好几天他都留在家里,一步也不离开他的石子。他把一张凳子搬到它跟前静静地看着它。石子的颜色在日间显得更加鲜明,但它仿佛越来越小了。每当风吹起时,它总是扬起一阵红晕,不知是黏着的红土还是石子本身的碎屑,落下来便成红色尘埃。这山谷的风特别大,红色的粉末黏满了我父亲的手脸。我拿毛巾给他揩拭,但颜色残留在他脸上深陷的缝隙间,使他看来越来越像他的石块。渐渐的,父亲甚至拒绝把它揩掉了。

 

 

一天,我看见一头生物从后山的白路上拖着腿慢慢朝我们的屋子爬来。它的头贴着地面,长长的嘴巴刮着地面上的白土。我害怕地朝父亲看,他把手搁在胸前,仍然微笑地凝视着红色的石块。我回过头来时,它已经攀过了后园的矮石篱,一步一步缓慢而稳定地朝我们走过来。它像一头小鳄鱼般大小,一头红色的鳄鱼,拖着一条沉重巨大的尾巴。我发觉只有它的腿在动,头和尾巴像树枝般从枝干两端竖开来,像没有生命的装饰。它红色的皮肤上长着嶙嶙的触角和仿佛透明的淡红的小泡。走过时地面上留下了一行黏液和一条由它嘴巴刮出来的深痕。我开始嗅到一阵焚烧的气味,随着风涌满了整所屋子。

它爬到红石旁就停下了。父亲慢慢站起来握着我的手,然后我们看到它把爪子伸进红石的圆孔里,支撑着慢慢地爬到石顶。然后它便停下来一动也不动地俯伏在那里。

我们一直守着它直至深夜。后来我们睡过去了。

翌晨醒来,它还是同样的姿势,只是沉重的尾巴垂了下来,身上的红色也变得更深。

中午的时候,冬日的太阳强烈地照着这山区赤裸的峡谷。我们看着它渐渐松软,塌下来,身上红色的小泡慢慢涨大,裂开来,冒出气泡,流出一种红色的液体,渗进红石中,或是沿着下垂的尾巴掉到地上,把带白的土地染上深深浅浅的红点。然后它掉下来,不再动。红石子在它坠下时给砸掉了一角,红色的粉末盖满了它的身体。

我提议把它扔到黑沼里,让泥污把它埋葬。但父亲说既然它从红石的地方来,就让它葬在红石的地方。我拿一把铲子在石子的旁边挖一个洞,把它葬在那里。我发觉整所屋子充满了它的气味。

那夜,我在梦中给一阵急剧的拍翅声惊醒。黯淡的星光下,我看见无数黑色的巨大的蝴蝶在强烈的气味中向我们扑过来。

它死后第二天,石块忽然发出隆隆的声音,然后整块石粉碎了,变成一堆红土盖在它埋葬的地方。石块塌下的时候,四周升起一阵红晕。我仿佛在红晕的中央看见父亲垮倒在椅子里。红色的尘埃慢慢沉下去,但父亲仍然颓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地怔视着前面的土堆。仿佛这样可以记着它最后的模样,它的竖立和横伸的姿态。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说话。

那焚烧气味越来越浓烈。在带着冬雾的风中,它变成一层厚厚的黏膜,牢牢贴着你的皮肤,再也挥不开去。你呼吸时仿佛在口腔里感觉到它,感觉它正在你的血液里慢慢溶化。

屋子逐渐盖满了一层锈红色的霜,怎样也揩不掉,在墙上,桌上,木碗和木斗里,被褥和衣袍的折缝中。在夕照中,每当风吹起这些红色的尘埃,整所屋子就像在一种昏沉的红色里微微颤荡起来。我每天早晨到谷前的石涧洗濯头发和身体,但一夜之间头发又变成一堆厚厚的红色垂在背后。我的皮肤也越来越粗糙,像红色的沙砾。

有一天,我经过谷后的荒山到市集时,看见一个男子躺在一所破屋的阴影里,他的身旁放着建筑的工具。他或许是从另一个山来的。他来这里干甚么?他附近有一条狗正在抓着身旁的红土,把里层一些褐黄的土壤翻了出来。

屋子里,黑色的夜蝶越来越多了,它们的翅膀在夜空中翻起一阵一阵寒冷的风,微弱的拍翼声仿佛震撼了整所屋子。它们从每一处地方进来,从窗隙、门下、甚至破墙的缝。它们把身体从狭小的间隙挤进来,翅膀给挤掉在外边,身躯掉到被褥上,不久也枯干了,留下一点油渍。在漆黑中,我恐惧地看着眼前晃荡的空间。

黑蝶之后便是蓝色的风蝇。我从山后回来,看见墙上、窗子上全盖满了蓝色的斑点,我拿着抹布走近时才发觉它们是一只只拇指般大小的黝蓝色的风蝇,散发着淡淡的亮光。那是一种彩蓝的亮光,在天空中散着点点的金色。它们一动也不动地蹲伏着,我走过去拍拍木墙和窗子,它们只向前走了几步便又停下来再呆伏在墙上,有许多甚至动也不动。它们是从哪里来的?这些不会飞翔的蓝蝇?

然后是一群群的红蚁,在蓝蝇的周围缓慢地爬行,有时聚在一起,形成参差的图案,然后又散了,各自挪着肥胖的身躯在墙上颠踬。

这些奇异的生物,它们来是为呼吸这里浓烈的焚烧的气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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