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船长

书摘
那是哈维终生难忘的景象。几乎有一个星期没有露面的太阳刚刚冒出地平线，低斜的红色阳光映照着三队下了锚的双桅帆船的片片泊帆。一队在北，一队向西，一队在南面。这里肯定有近百条船，各式各样应有尽有。远处还有一艘法国船，他们好像在互相点头作揖。每条船都放出了平底船，就像乱纷纷离巢的蜜蜂。喧闹的人声，吱吱嘎嘎的索具和绞车响声，船桨击水的声音，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传出几英里之外。太阳越升越高，船帆也变幻着各种各样的色彩：黑色，蓝灰色，然后是白色。还有一些小船穿透雾气摇晃着向南驶去。
一条条平底船聚拢在一起，分开；再聚在一起，再分开，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船上的人打招呼、吹口哨、起哄、唱歌，各条船上扔下的垃圾把水面弄得一片狼藉。
“是一座城，”哈维说。“迪斯克说得对。真是一座城。”
吸烟室的挡风门开着。这艘隆隆作响的大型班轮在北大西洋的迷雾中颠簸前进，一边拉响汽笛，警告那些渔船。
一个穿厚绒大衣的男人嘭地关上门，说：“那个叫切尼的男孩是船上的头号祸害，这儿没人欢迎他。太不懂规矩了。”
一个白头发德国人走过来拿了一块三明治，边嚼边说：“这号人我有数，美国这种人多啦。我说，你们真该进口点儿免税绞索。”
“嗨!那也治不了他。人家宠他还宠不过来呢。”一个纽约客伸展手脚，在结满水汽的天窗下的垫子上躺着，慢吞吞地说。“从小时候起，他们就领着他一家家酒店转。今天上午我跟他母亲谈过。她是个挺可爱的女人，也没有掩饰她管不了那孩子。他要去欧洲完成学业。”
“只怕那学业还没开始吧。”说这话的是蜷缩在角落里的一个费城人。“那孩子告诉我，他一个月有两百美元的零花钱。他还不到十六岁。”
“他父亲是经营铁路的吧?”德国人问。
“对。有铁路，还有矿山，木材厂，造船厂。那老头儿在圣迭戈造了一座豪宅；在洛杉矶还有一座；他有五六条铁路，太平洋沿岸一带的木材一半都归他，他太太只等着花钱了。”费城人懒洋洋接着说，“她说，西部她住不惯。我想，她是跟着孩子走，跟着感觉走，想找点儿能让儿子高兴的事。佛罗里达，阿迪朗达克，莱克伍德，温泉城，纽约，转完了一圈再转一圈。现在，他比酒店的帮工都高明。再游历了欧洲，他还不把人烦死。”
“老头子为什么这样宠他?”厚绒大衣开腔了。
“那老头儿正搬石头呢。我看别人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从现在起，不出几年他就得砸了自己的脚。可惜了，要是会调教，那孩子倒是有不少长处。”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德国人哇啦哇啦地说。
门又嘭地响了一声，一个纤弱细瘦、大约十五岁的孩子嘴角叼着一支半明不灭的烟卷，从台阶上吊儿郎当地走了进来。他那副无精打采、病病歪歪的样子和他的岁数不大相称，神情里混杂着优柔寡断、虚张声势和十分浅薄的机灵。他穿着鲜红的针织衫、灯笼裤、红色的长统袜和自行车鞋，一顶法兰绒帽子扣在后脑勺上。他吹了一声口哨，两只眼睛打量着大家，可着嗓子大声说：“我说，外边雾真够大的。周围那些渔船吱吱嘎嘎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我说，咱们要能撞上一条渔船多棒，是不是?”
“关上门，哈维，”纽约客说。“关上门到外面去，这里没人欢迎你。”
“这是哪位要挡我的驾呀?”他反唇相讥。“马丁先生，我的船票是您给买的吗?别人能在这儿待着，我就有权在这儿待着。”
他从一张棋盘上拣起两个棋子抛了起来，左手抛，右手接。
“我说，先生们，都快闷死了。咱们不能打打牌吗?”
没人回答。哈维叼着烟喷云吐雾，晃荡着两条腿，用脏兮兮的手指敲打桌面。后来，他又掏出一个钱包，装模作样地数钱。
这是哈维第一次和丹闲聊，他们以后还聊过许多次。丹告诉哈维，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平底船的名字转赠给想象中的、像伯吉斯船模一样的渔船。哈维对格洛斯特的那位真海蒂已经耳熟能详，还看过她的一缕头发和一张照片。这缕让丹不知如何赞美才好的头发，是他在那年冬天上学时坐在她后面“钓”到的。海蒂大约十四岁，对众男生不屑一顾。整整一个冬天，丹心如刀绞。在洒满月光的甲板上，在一团漆黑中，在令人窒息的浓雾里，哈维郑重起誓严守机密，丹才把这一切透露给他。此时只有舵轮在身后哭诉，甲板在面前升腾，他们眼中已不再有喧哗不息的大海。有一次，两个孩子打了一架，这当然是他们熟识以后的事。他们从船头激战到船尾，直到宾来了才把两人拉开。宾答应不把这件事告诉迪斯克，迪斯克认为守夜时打架比睡着了还坏。尽管哈维没有丹力气大，但是近来的劳作使他受益匪浅，哈维输了就认输，并不打算用不光彩的手段和占了上风的丹打个平手。
在这以前，哈维长的一串疖子刚刚治好。这些疖子长在胳膊肘到手腕被湿毛衣和雨衣擦破肉皮的地方，被盐水杀得非常难受。疖子出脓以后，丹用迪斯克的剃刀给哈维治疗，使哈维相信自己已经成为一条“大浅滩好汉”，这种切肤之痛是好汉身份的印迹。
哈维还是一个孩子，又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他顾不上想太多事情。他十分挂念母亲，经常渴望见到她，特别想告诉她自己奇妙的新生活，在新生活中自己表现得多么出色。至于母亲能否承受得了他的死讯，他却不愿多想。有一天，厨子说哈维和丹钓走了煎饼，哈维站在前舱的梯子上和厨子斗嘴。这时他才感受到：比起在一条包租班轮的吸烟室里受生人奚落，如今的处境要好得多了。 他已经被接纳为“四海为家”号的成员，在桌子前和铺位上有了自己的地盘，在大风天的长谈中也有了自己的声音。别人总是等着听他讲自己在岸上的生活，他们把哈维讲的叫做“神话”。只过了两天多，他就发觉：如果讲自己的生活——这些生活似乎已经非常遥远——除了丹没人会相信，而且就连丹的信任也经受了痛苦的考验。于是，他就编出一个朋友来。他听说这个男孩子在俄亥俄的托莱多驾着一辆四匹马拉的轻巧马车，一次订做五套衣服，还在聚会时带头搞被称作“德国华尔兹”的活动。参加活动的姑娘最大不到十五岁，礼品全是银制的。萨尔特斯提出抗议，说这些怪事即便不是有意亵渎神明，也是作孽；话虽如此，他照样和别人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他们的批判最终使哈维对“德国华尔兹”、衣着、金箔嘴香烟、戒指、表、香水、小晚餐会、香槟、打牌以及住酒店之类的事情有了全新的看法。慢慢地，他讲到他的“朋友”时调子有了变化。高个子杰克给他的朋友起了“疯小子”、“包金孩儿”、“吃奶大亨”之类的外号。哈维甚至把穿着胶靴的脚跷在桌子上，编造了几段绸子睡衣和特别进口围巾之类的典故，让他的这个“朋友”声名狼藉。哈维善于随机应变，会察言观色，听话听音。
一个千万富翁像任何有工作的人一样，不论有什么个人烦恼，事情还是要做的。哈维·切尼——说的是那位老切尼——六月末去东部看望他那个垮掉了的半疯夫人，那个女人整天思念在灰色大海上落水的儿子。老切尼用医生、训练有素的护士、按摩女、甚至信仰治疗师簇拥着她。切尼夫人不是悲悲切切、一动不动地躺着。就是跟任何肯听的人说儿子的事，一说就是一个小时。她自己都丧失了希望，谁还能给她希望呢?她不过是需要确认落水无妨，于是她丈夫严加防范，以免她以身试水。老切尼很少谈及自己的痛苦。后来，他发觉自己常对着写字台上的台历发问：“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痛苦是何等深重。
过去，他心中总有一个令人欣慰的念头：什么时候自己把事情全部打点妥当，儿子上完了大学，他就会关心儿子，引导他参与自己的事业。他像那些忙忙碌碌的父辈们一样劝慰自己：那时候儿子很快会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自己的合伙人和同盟军，随之而来的是携手并肩事业发达的好年景，老头子帮衬着风风火火的年轻人。如今儿子死了。如同切尼的某条大运茶船上哪个瑞典水手一样，在海上丢了性命。夫人不死不活，说不定还会更糟。他自己也被一大群女人、医生、女仆和随从搅昏了头。夫人即兴而多变的念头无休无止，搞得他心乱如麻，快要失去耐性了。他万念俱灰，已经无心应付众多的对手。
他带着夫人去了位于圣迭戈的还未启用的新宅邸，夫人及其随从占据了奢华的一翼，切尼则由一名秘书和一名打字兼发报员陪着，在一间带阳台的房间里天天操劳。西部的四条铁路线正在进行一场与他利益攸关的价格战；一场罢工席卷了他在俄勒冈的一个林场。对衣食父母们毫无爱心的加利福尼亚州议会正准备公开声讨他。
这些事情要是放在平日，他早就积极应战，发起一场痛快淋漓、无所顾忌的攻势了。可是如今他软弱无力地坐着，黑色的软帽一直滑到鼻子尖上，魁梧的躯体缩在松松垮垮的衣服里，一会儿盯着自己的靴子，一会儿凝视着海湾里的中国式舢板。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秘书的问题，一边拆开了星期六的邮件。
切尼正在思量放弃一切、退出商界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有一笔巨额的保险，可以为自己换来充裕的养老金。在科罗拉多几处地产中的一处，或者在一个小小的社区(这对夫人有好处)——比如说在华盛顿或南加州群岛——一个人就会忘却已经毫无意义的雄心壮志。再说……
打字员手中墒嘀嗒嗒的声音停住了。那个姑娘望着秘书，秘书的脸色煞白。
他递给切尼一封经旧金山转发的电报：
坠船后被双桅渔船四海为家号救起在大浅滩打鱼好时光无恙在麻省格洛斯特寄居迪斯克特鲁普家等款或电示应如何做妈妈好哈维N．切尼。
父亲任凭电报从手中滑落，一头趴在写字台盖板上喘粗气。秘书跑去叫来了切尼夫人的医生，看到切尼正在来来回回的踱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