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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

作  者:[美]亨利·戴维·梭罗 著 仲泽 译

出 版 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04月

定  价:28.00

I S B N :9787541145896

所属分类: 教育学习  >  中小学用书  >  大语文  >  小学阅读    

标  签:散文/随笔/书信  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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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内容简介

本书是美国超验主义作家梭罗于1854年出版的名著。梭罗在书中详尽地描述了他在瓦尔登湖湖畔一片再生林中度过两年又两月的生活以及期间他的许多思考。译者仲泽的翻译更是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对文字进行了精心雕琢,语语惊人,字字闪光。因此,读者可以通过本书的阅读,走进梭罗所生活的瓦尔登湖畔,并理解梭罗所思考的很多问题,从而提升自我的思维层次及人生哲理。


TOP作者简介

亨利?戴维?梭罗(1817-1862)拥有世界影响的美国思想家,美国精神和传统的奠基者之一,十九世纪中叶美国文坛的代表人物,其作品《瓦尔登湖》是美国文学,也是世界文学的经典。


TOP目录

CONTENTS 

目录

简约地生活…………………………1 

我居于何处,又因何而生…………69 

阅读………………………………86 

声……………………………………96 

远离尘嚣…………………………111 

访客……………………………120 

豆田……………………………133 

镇子……………………………145 

湖…………………………………151 

柏克田庄…………………………173 

更高的原则………………………181 

禽兽比邻…………………………193 

室内取暖…………………………205 

往日的居民和冬天的访客………220 

冬日的动物………………………234 

冬日的湖泊………………………243 

春…………………………………257 

结语……………………………274 


TOP书摘

简约地生活

本书文字,确切地说其主体,写于数年之前,当时我栖身于马萨诸塞州康科德密林深处的瓦尔登湖畔。我在那里亲手搭建小屋,营谋生计。我僻居其间两年又两个月,就近邻人也在一英里之外。此刻,我又重返文明世界,匆匆驻足,聊充过客。

关于我的生活方式,若非同乡着意垂询,我怎能以一己之私渎扰读者诸君?对于这种打探,有人觉得唐突冒昧,但是,在我看来,不但不会感到丝毫的冒犯,而且,考虑到各种情况,恰好觉得自然而然,理属常情。有人曾问我何以果腹,是否寂寞,甚或是否恐惧等等;也曾有人对于我将多少收益奉献于慈善颇感好奇;间或有家口甚大者问我供养多少穷孩子。因此,若诸君对此不甚关心,而我却在书中就此予以解答,则我恳请谅解与包涵。在大多数书中,“我”,亦即第一人称,被隐去了,而本书则予保留,两者若有差别,乃在于是否有自我标榜之嫌——然而,说回来,进行讲述的作者始终就是第一人称的那个“我”,尽管我们常常忽略了这一事实。假使我如了解自己一般熟知别人,自然也就不必如此之多地谈及自身,遗憾的是,我有限的经历框定了本书的论旨。非但如此,我还向诸位同道衷心建言:除了交代得自听闻的他人生活,也应该简约诚挚地将自己的生命经历和盘托出,一如在远方给自己的亲人捎去话语,因为,如果一个人活得真诚,在我看来肯定是在一个遥远的去处。或许,本书于那些穷学生尤为相宜,至于其他读者,他们自会选择适于自己的内容。我相信,没有人会撕开衣缝去穿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只有对适宜的人,一切才会派上好的用场。

我意欲对本书读者,据说也生活在新英格兰的诸位谈谈感受,对中国人和桑维奇岛a民则不置一词。我要谈诸位的生活状况,尤其是外在的生活环境,它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们是否果真就那么糟糕,若然,这种状况能否得到改善。在康科德,我走过的地方不少,所到之处,似乎感到人们在进行苦修,店员、官吏、农夫,概莫能外,形式则五花八门,令人愕然。我曾听说过婆罗门的苦修:或是端坐凝眸,曝身于四围的烈火,望着天空的太阳;或头颅低垂,高悬于火焰之上;或仰首苍穹,“直至无法恢复原状,而在脖颈扭动之际唯有些许液体滴入胃里”;或终生束缚着肉体,在大树下凝思寂虑;或如爬虫那般,以他们的肉身之躯丈量广袤的帝国;或单腿独立于杆子的顶端——这些着意进行的苦修足以让人难于置信,惊诧莫名,但较之我平素所见却相形见绌,不值一提。即便是赫拉克勒斯b的十二宗使命跟我邻人的诸般行止相比也算不得什么,因为他的任务只有十二项,并且有个终了,但是邻人们则屠龙无望,漫无休止。赫拉克勒斯尚有友人伊奥拉斯相助得以斩草除根,而我的邻人则常常是除去一颗生出两颗。

我发现身旁年轻人的不幸乃是因为继承了田产屋舍、仓廪畜群,以及农耕用具,因为这些物什得之则易,弃之实难。他们倘若生在旷野由狼哺育反倒更好,因为那样他们或许才会双眸明澈,得以洞悉他们辛苦劳作的田野——是谁让他们桎梏于泥土?方寸土地足可给养,而人们何以要占去六十英亩?人们何以在降生之际就开始挖掘墓穴?他们必须过人的生活,推着这些东西前行,尽其所能以求维持。我曾

a 桑维奇岛,即今天的夏威夷岛。桑维奇岛乃当日流行的猎奇之作为追求异国情调而设置的故事场景。

b 赫拉克勒斯系古希腊神话中英雄,他受遣去执行十二宗艰巨任务,其中之一就是割去九头怪之首。相传他割去一个便会再生出两个,后来在其同伴伊奥拉斯的协助下才得以完成使命。当赫拉克勒斯割下兽头时,伊奥拉斯便将其残根烧焦,因此无法得以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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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多少可怜的庸常灵魂,在重重负累之下行将窒息,扭曲变形。他们在生活的道路上匍匐行进,身前推着一个巨型谷仓,长七十五英尺,宽四十英尺,那是奥吉亚斯a从未清洁的牛棚,此外,还有上百亩的田地需要耕耘芟夷,这还不算林地和草场!而那些没有遗产可以继承的生命,尽管无须为得自祖辈的这些累赘打拼,然而在它们看来,获取尺许之大的肉块,已经是巨大的艰辛。

可是,人们却在某种错误的前提下劳作。绝大部分人旋即被翻入犁沟,化作膏沃的泥土。人们被一种徒有其表的命数——通常谓之“必需”——所奴役,因此聚敛财富,任凭蝼蚁咬啮,尘埃侵蚀,留待盗贼破门,挟裹而去,诚如一部古书b所记。这种生活何其愚鲁,如果生而不觉其非,行将就木必定幡然悔悟。据称丢卡利翁和皮拉c 就是通过向身后抛弃石块而创造出了人类:

Inde genus durum sumus, experiensque laborum, Et documenta damus qua simus origine nati. d 

雷利以他堂皇高华的风格译为——

于是人类变得冷酷,备尝痛苦,忧心忡忡

a 奥吉亚斯,希腊神话中的厄利斯国王。他养有三千头牛,有一个三十年从未清洗的肮脏牛棚。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宗艰巨任务之一,就是在一天之内,用阿尔甫斯河水清洗干净这个牛棚。

b “古书”系指《圣经》。典出《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6章第19节,原文:“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按:本书《圣经》译文均采自中国基督教协会RSV版本)

c 希腊神话中,丢卡利翁和妻子皮拉,是唯一躲过宙斯洪水的人,他们向身后所扔的石头,落地后都变成了人,人类因此得以重生。

d 引自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前43-约17)的长诗《变形记》。

那足以说明我们肉身的石头本性

于是,他们盲目地遵从一个愚顽的训诫,只管向身后丢着石头,而不管它们落到了何处。

大多数人,即便生活在这片相对自由的土地上,只是因为蒙昧愚鲁,也被虚妄的焦虑和过度的劳役淹没,而无法采撷生命的华美果实。他们的双手因过度劳作而粗笨颤抖,也无力于此。劳作不止的人们因为难得闲暇而无法呵护丰满完美的生命,在与他人的来往之中,他难以充满自信果敢自如,他的劳动价值在市场上也因此打了折扣,终其一生,他只是充当了一架机器而已。一位经常运用着智识的人,怎能牢记得自己的混沌?而这混沌正为他的成长所需。可是,在我们对“他”审视之前,有时不得不先为“他”提供衣食,补充给养。人类天性的精纯所在,一如娇美的果霜,它需要最无微不至的精心呵护。遗憾的是,我们从未对己,也未对人予以如此温厚的礼遇。

一些人固然身处窘境,深知治生之难,每每疲于奔命,步履维艰。本书的某些读者,我深知你们无力应付虽已下肚的果腹之食,也难以置办蔽体之衣,你们的鞋子和衣衫行将破旧或已经褴褛不堪,阅读本书,也只能背着雇主,忙里偷闲。如此偷偷摸摸何其卑琐可怜,此情此境我经见已多,自然非常敏感;总是债务迫身,常常试图拉点生意以摆脱债务——债务啊,那个由来已久的泥潭,拉丁语称之.s alienum,亦即“别人的铜板”(当时钱币是铜质的);即便如此,依然苟延残喘,而后被别人的黄白之物埋葬;常常承诺偿还,“很快的,就明天”,但今天人都快死了还没有兑现;曲意逢迎,邀宠求赏,只图不违法犯禁而揽来生意;扯谎、阿谀、投票献媚,无所不用,或蝇营狗苟,自轻自贱,或瞒天过海,大言不惭,无非为了赢得他人的允诺让你替他做鞋子、做帽子、做衣服、造车子,或是送杂货;为了防备不时之虞存心囤积,却使自己心力交瘁,或存于古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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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藏于袜筒置于私处,封以灰泥,甚至为了更加安全,密藏于层砖叠瓦之中——总之,不管多少,总会设法找个地方。

我有时感到纳闷,甚至可以断言:我们怎么能如此盲目草率地醉心于一种野蛮的、带有舶来意味、名之“黑奴制度”的奴役方式。雇主们无所不在,他们心狠狡诈,奴役了整个南方和北方。受制于南方的雇主委实悲惨,委身于北方的监工情况更甚,但是,当你遭受自我奴役时,境况之糟莫甚于此!神性,对芸芸众生谈何神性!且看奔走于大路上的车夫,他昼夜兼程,何曾有些微神性鼓荡于中?他的最高职责无非是给马匹填料补水,除了在运输中谋利,终其一生,他还能做些什么?他难道不是在替一位名重一方的乡绅赶车?庄严静穆、神圣不朽的神性与他何干?且看他怯懦卑琐、苟营苟利,整日徒然恐惧、张皇不安,他既非贤者,亦非圣徒,而是自我意识的枷锁让他沦为奴隶和囚徒——真可谓实至名归。跟自我意识这位霸主的肆虐相比,公众舆论这位暴君则显得虚弱无力。一个人如何看待自己便昭示着,甚或决定了他的命数。甚至在西印度诸部这些可以驰骛想象的地方,如果不愿自我解放,纵然是坚定的废奴主义者威伯尔福斯又能奈何?再想想那些为末日编制着坐垫的妇人,她们对自己的命运可曾表现出丝毫的关注!好像浑浑噩噩不会折损来生的福祉。

芸芸众生在绝望中过活,所谓乐天知命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绝望。绝望弥漫于城市,遍及于乡村,我们只好身着麝皮和貂皮,陶醉于华美的衣饰之中。即便在人类谓之游戏和娱乐的背后也藏着根深蒂固的绝望,压根就没有什么纯粹的游戏,因为那是对操劳的一种补偿。当然,不染指于绝望的事情,也是智慧的一个表征。

关于“生命的归宿”(姑且袭用《教理问答》a的说辞),生命

a 此处指《威斯敏斯特教理问答》,载于新英格兰殖民地启蒙读物,该书称人类生存的主要目的为“赞美上帝并永远热爱他”。

之必需及生活的道路,人们似乎着意选择了一种共同的生活模式,仿佛较之其他,他们更加钟情于此,实则因为他们打心底觉得,除此以外,别无选择。然而,警醒健康的心灵却铭记在心:太阳依然灿烂明媚。任何时候捐弃偏见都不算太晚。任何思想和行为,无论多么古老,如果不加验证,都不足为据。众人随声附和或默然相许的真理可能旋即就会被证明为谬误,对于此种谬见的云烟,有人却深信不疑,视为天际的阴云而会在他的田里降下甘霖。前人曾断言你不能做某事,而你一经尝试就发现并非如此。古人有古人的行为,今人有今人的举止。古人怎么会知道,他们在偶然之间才发现,只要添加一些燃料,火焰就会保持不熄,而今人则只需将些微柴薪置于釜底,就能以飞鸟的速度周游世界a,仅此一举,足以证明老姜未必更辣,不像俗谚所说。年长未必有更加明显的优势足以成为教导后辈的资格,因为它提供的教益还不及所致的损失。人们甚至可以怀疑,即便是上智者,是否通过生活得到了绝对有价值的东西。实际上,年长者也未必有什么至为重要的教益留给后人,因为受限于个人经历,更不必说他们自己的生活也因为他人不知的原因而一塌糊涂,他们自己对此也无法否认。甚或,他们的某些信仰也否定了自己既往的经历,如此说来,他们也只是不比原来那样青涩而已。我已经年过而立,尚未听到长辈曾给予什么热忱真挚深中肯綮的教诲。当下即是生活,充其量它只是一场我尚未涉足的试验,他们既已尝试,于我又有何益?如果我关于生活有那么一点富有意义的感会,我肯定我的“导师”们未曾对此有过只言片语。

有农夫曾告诉我,“光吃菜是活不下去的,菜里没有长骨头需要的东西”,因此,为了替骨头生长提供原料,他虔诚地将部分光阴奉献于此。就在他跟在牛的后面发此高论的当儿,猛地一下,那牛拽着

a 此处指蒸汽机驱动车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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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及粗笨的耕犁破土前行——那牛的骨头可是由草木滋养而成的。诚然,某些东西是部分人的必需品,比如那些难以自理和身陷沉疴的人,但对于有的人则只是奢侈品,而在另一些人那里,却成了闻所未闻之物。

在有些人看来,人类的生活领域已经被祖先所穷尽,他们的足迹曾经踏遍高山巨壑,所有一切早由他们料理停当。伊弗林a曾如是说,“智者所罗门b曾就株距明示于人;罗马的官员早已决定,隔多长时间进入邻人的园中捡拾跌落在地的橡子不算盗窃,并且拾取所得有多少归于主人。”关于如何修剪指甲,希波克拉底c曾有吩咐,亦即,指甲应该跟指尖平齐,不宜过长,也不宜过短。这都是些让人昏昏欲睡、比亚当还老的陈言套语,却被认为穷尽了生命的各种欢愉和可能。须知,人类的潜力不可限量,我们不可拿任何先例去衡量他们的能力,因为,直至目前,人类依然所知不多,尝之甚浅。不论迄今你经受过什么挫折,“莫苦恼,吾儿,谁人能指派未竟事业于汝?”d 

我们可以通过无数简单的试验去尝试多样的生活,恰如哺育我豆田的太阳,也会在瞬间照彻跟我们相同的多少星球。我如果曾对此识之于心,本可以免却一些错误,往昔锄豆子的时候我并没有这种理解和领悟。这些三角多么神奇e,而所有的星辰都在其顶点上闪耀着光辉。万物相距甚遥,品类殊异,它们遍及宇宙的各色宫宇之中,却在

a 伊弗林(1620-1706),英国乡绅和作家,著有宗教、美术和林学方面的著作三十余部,1644年有论述林木生长的著作《森林》行世。

b 所罗门,古代以色列—犹太国国王(约前960-约前930年在位)。大卫之子和继承人,《圣经·旧约》对其事迹有所记载。

c 希波克拉底(约前460-前377),古希腊医生,西方医学的奠基人,被尊为“医学之父”。

d 出自印度史诗《毗瑟拏》。

e 此处“三角”所指向来纷纭不定,英美学界亦然。梭罗原文为The Stars are the apexesof what worderful triangles! 

同一瞬间专注于同一个对象!宇宙和人类生活可谓景象万千,跟我们纷纭多姿的心灵毫无二致。谁能预言他人会被赋予怎样的前景?世间可曾有通过彼此的眼睛观察哪怕一瞬所呈现的奇迹?只消个把钟头,我们就能经历世间的任何时代,不仅如此,还可以生活于任何时代的任何国度。历史、诗篇、神话——我还不知道阅读谁人的经验比阅读它们更让人惊骇,更富于教益!

大部分为我邻人谓之为是的东西,在我心里却深以为非。如果我心存懊悔,那很可能是我表现很好的缘故——我到底着了什么魔而让自己如此规矩?你,年届古稀的老者,不可不谓荣誉加身,就算你能说出智慧警醒的话语,可是,有一个声音却萦绕耳畔,它不可抗拒,诱掖我远离你的教诲。一代人会摈弃前代的梦想于不顾,一如船只搁浅,任其自处。

在我看来,我们大可以在既有生活之外相信更多的可能,我们能放下多少对一己的关注,便可以真切地关注多少身外世界。大自然充分地容纳我们的缺陷,一如对待我们的优点。漫无休止的焦虑和紧张真是不可疗救的顽疾,它夸大了我们手上活计的重要性——还有多少没有处理!如果病倒,那可怎么办?我们何其谨小慎微!只要没有信仰能够活着,我们决计如此。我们成天心惊胆战,夜里违心地做着祈祷,寄望于无可把握的前景。我们彻头彻尾地在被动中生活,对生活满含敬畏而排斥变化的可能。我们常说:除了这样,还能怎样?可是生活的方式丰富多样,一如从一个圆心可以引出无数半径。沉思默想会变幻出瑰丽的图景,然而,真正的奇迹却正在当下的每一刻发生。孔夫子曾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人们如果将幻设的生活图景简化为自己可以把握的现实,那么,我可以断言,他们最终会据此构筑自己的生活。

让我们花片刻之闲就前言所及的大部分生活负累及焦灼忧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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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思考,并且看看我们有多大必要纠缠其中,或至少值得我们牵挂忧心。即便处身于这个表象文明的世界之中,去尝试一种朴野原始、富有拓荒意味的生活也大有裨益,或许我们可以借此明白什么是生活的最基本需要,通过什么方式去满足它们;甚或,去翻翻商人的陈年账簿,看看人们常常都会买些什么,存些什么,亦即,最起码的杂货是些什么东西。因为,尽管时代在进步,但是它对人们最基本的生活方式却影响甚微,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我们的肉身之躯跟前人无甚区别的缘故吧。

我所说的“生命之必需”,是指在人们付出努力的所有获取中,那些不管一经使用抑或长期使用,而显得于生命关系甚大,以至于成了没有人能离得开的物品,容有例外,无非因为蒙昧、贫穷,或是哲学上的缘故。从上述意义而言,绝大部分生物只有一种需要,那就是食物。对大草原上的犎牛来说,在它已经觅得密林或山洞借以庇身之后,那便是让它餍足的方寸绿荫和解渴之水。所有野外生命的需要不外乎食物和处所两个方面。而人类,精确言之,在现有的气候条件下,其生命需要有如下几个方面,那就是食物、住所、衣物和燃料,因为只有这些方面得到保障,我们方能得以自由地思考真正的人生问题并有望获得结果。人们不仅创建了住房,并且学会了缝制衣服烹制食物,同时,或许在不经意之间发现了火可以释放热量,并因此开始利用它,最初自然是一种奢侈享受,最终却沉淀为一种围火而坐的需要,这种“第二天性”的获得在猫和狗身上也能看得出来。只要得到适当的住所和衣物,人便足以保持自身正常的体温,但是,当这些设施过度,或者所用燃料过多的时候,亦即体外热量高于自身热量的时候,这岂不成了一种炙烤行为?博物学家达尔文曾谈到火地岛居民的情况,他说,当他们一行人穿戴很好,近火而坐,依然感到很冷的时候,他们却极其惊讶地看到,那些赤裸身躯,离火很远的野蛮人“却汗流浃背,经受着炙烤”。同样,据说在欧洲人衣物加身尚且瑟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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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之际,澳洲的土著新荷兰人却赤身裸体,泰然自若。难道野蛮人的韧性和文明人的智识就不可兼得?依照德国化学家里比希的说法,人体好比火炉,而食物便是让肺中的火焰持续不熄的燃料,所以冷天我们吃得多而热天则吃得少。机体的热量是一个缓慢燃烧的结果,当燃烧过快时,疾病和死亡便随之发生,而当燃料缺乏或通风不济时,火焰就会因之熄灭。当然,维系生命的热量跟火焰不可混为一谈,但两者却有很多可比之处。因此,综上所述,“机体热量”似乎是“机体生命”的代名,因为,食物可以被视作用以保持体内之火的燃料——只是加工食物,或者从外部增加机体热量的燃料——而住房和衣物则仅仅用以保持由此产生并吸收的热量。

由此可见,对我们的肉体而言,最切身的需要是保暖,保持维系生命的热量。所以,我们何其辛苦,不论是摄食,穿衣,营造房屋,还是设置床铺——床铺是我们夜间的衣物——人类为了搭建窝中之窝而打劫了鸟儿的巢穴及它们胸前的毛羽,这跟鼹鼠在洞穴深处用草木和枝叶筑巢毫无异致!穷人惯于抱怨这个世界的寒冷,至于寒冷,不管是身体感受还是处身社会的心理感受,都被我们直接认定为我们绝大部分人生痛苦的根源。在某些地方,夏天有可能让人们过某种乐园a般的生活,这时候,燃料除了用以烹制食物皆非必需,因为太阳灼热的光芒足以“烤”熟大量的果实,所有食物常常更为多样,且更易获取,而衣物和屋舍全然或几乎没用。当今时代,就本人经见而言,诸如小刀、斧斤、铲子、手推车一类的工具,以及灯火、文具和翻阅少许书籍的特权,这些被好学之士几乎视作必需的东西,都能耗资无多即可获得。但是,偏有人愚不可及,而跑到地球的另一面去,花上一二十年时间跟未开化和不健康的人做交易,为了能在新英格兰生活——其实,就是为了保持惬意的温暖——最后死在那里。恣意挥

a 乐园,原文为Elysian,希腊神话中的天堂,即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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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的富人岂止为了保持温暖舒适,主要是为了不正常的炙热,如前所示,他们是在炙烤——不必说,这可是时尚。

绝大部分奢侈品及不少所谓生活的舒适,非但没有必要,而且毫无疑问,是阻遏人类进步的一种障碍。就奢华和舒适而言,智者过着一种较贫者更为简约质朴的生活。古时的圣哲,不论来自中国和印度,还是来自波斯和希腊,就物质而言,没有人比他们更贫乏,但他们的精神却富足得无人可比。我们对他们理解不多,但是,让人讶然的是,我们倒了解不少,当代大多改革家和人类的恩人其情况亦复如此。人只有处在我们可以称为自甘贫穷的立场上,才会睿智明察、无所偏倚地看待人类生活。奢侈的生活必然会结出奢侈的果子,不管你是农夫商贾,还是文人艺士。现在只有哲学教授,而没有哲学家,做教授令人艳羡,因为它一度是一种颇得仰慕的生活方式。思想细腻,甚至开宗立派不足以成为哲人;哲人热爱智慧,以使生活成为思想的践履,从而简朴、独立、豁达、值得信赖。他们可以切实地解决生活中的若许问题,而非单纯的学理方面的拟想。伟大学人和思想者的成功并非英豪般的高迈,亦非帝王式的凌厉,而是朝臣那样的谦恭。他们试图不跟习俗扞格而生活,切切实实地像父辈们那样,而绝非为了打造出什么贵族。那么,人类何以自来堕落?是什么致使家庭窘迫拮据?使国家举步维艰终归倾覆的奢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能担保自己与奢侈毫无瓜葛?即便是外在生活,哲人也超前于他的时代,他不会像时人那样摄食、起居、穿衣和取暖。就保持维系生命的热量而言,一个人若不采取超越常人的方式,他怎么会成为哲人?

当人们通过上述种种方式保有了体温之后,接着会希求什么?自然不会希图更多的热量,因此更为丰盛的饭食、宽敞阔绰的居室、满箱盈箧的华美服饰,以及不胜计数、经年不熄的炙热炉火等等,皆不在希求之列。当这些生活的必需既已满足,对奢侈品的需求便会被其他需要所代替:他要告别卑微的劳作而启动猎奇涉鲜的征程。泥土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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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于种子颇为相宜,因为它将根须向下纵深扎入后,就会充满信心地向上冒出芽蕾。若非有可能向天空高高地伸展,人类何以深深地植根于大地?——原因莫非如此:那些备受青睐的植物所以见重于世人,是因为它们会让果实远离地面,高悬枝头,故而得享殊遇,不似那些专供烹制的微贱菜蔬,尽管它们也可能是两年生的植物,但培育到俟其根端长成即可,并且常常因此而割去顶端,乃至于它们开花也绝少有人能够认出。

我无意为那些勇敢强毅的人开列清规戒律,因为他们不论居于天堂还是身陷地狱,都会打理好自己的事务,甚或会一掷千金,营建广厦而令富豪相形见绌,尽管如此,还不会让他们身陷窘境,真不知道他们在如何料理——如果的确有这种梦寐以求的人物;也不是给另一些人,他们在当前的环境和条件下汲取了灵感和勇气,并且像恋人那样热情以之,倍加呵护——在某种程度上,我将自己归于此类;也不是说给那些不论身处何境,依然勤勉处事的人们,他们自己知道做得是否满意。我主要说给那些心怀不满、无所事事,但又抱怨自己命运和世事艰辛的人们,其实他们可以改善自己的境遇。就有人抑郁丧气,他们大肆抱怨,不遗余力,因为,如他们所说,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此外,我也说给那些人,他们看似腰缠万贯,实则赤贫如洗,他们聚敛了一堆废物,却不知道如何花销,或如何打发,因此,用黄白之物替自己打造了一副枷锁。

我如果告诉诸位在既往的岁月里我曾希冀以何种方式生活的话,那些对我的情况略知一二的读者可能会感到惊讶,而那些对此全然不知的人则会深为震惊。我只是想就自己衷心以之的事业略谈一二而已。

无论天气如何,也不论是白昼还是黑夜,我都满怀焦灼:想让生命光景中的关键时刻富于意义,并记之于手杖;驻足于过去和未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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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这两段流向无限、垂之永恒的光阴的交汇点恰好是此刻,我就以此为起点开始生活。请原谅我似乎含混隐晦,因为较之众人,我的营生颇多难解之处,所以并非我刻意保密,而是其性质本然如此,对此我乐于和盘托出,我的大门上从无“切勿入内”的字样。

许久以前,我丢了一只猎犬,一匹红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我没有放弃寻找的努力。我曾对不少路人谈到过它们的情况,描述过它们的踪迹,及它们曾对何种叫唤有过反应等。其中有一两个人曾听到过犬吠和马嘶,甚至目睹那只斑鸠隐入层云,辞色之间牵挂忧心,好像那失主就是他们。a 

为了欢迎日出和晨曦,并且,若有可能的话,想一睹大自然的真容,有多少个早晨,不管冬天和夏日,在邻人们尚未开始折腾之前,我就已经忙活了!不消说,在我结束早课返回之际才会遇到不少同乡——或是在微曦中赶往波士顿的农夫,或是前往劳作的伐木工人。当然了,旭日东升并非我个人助力的缘故,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只有当时我在场,这伟大的奇观才算圆满。

多少个秋日,哎,还有冬天,我都在城外奔忙,努力在风中捕捉正在发生的事情,听到之后就尽快发布出去!奔忙之间,我几乎耗尽了所有资本,同时也使自己精疲力竭。如果所获消息涉及两党,则以此为据的快讯早就会出现在《盖瑟提报》b。我有时会守望着山崖或树上的信号塔,以将最新消息通过电报发布出去,有时在黄昏时便守候在山顶等待机会,以图有点收获,尽管常常空手而归,但这些吗

a 本段文字肯定有所寄托,但其旨归何在向无定说,连梭罗师友爱默生本人也难详所指。

b 当时康科德的周报。

哪a似的稀缺之物也会在次日的阳光下蒸发殆尽。

好长时间,我曾替一家发行不广的杂志撰稿,编辑老觉得我所供稿件大部分不宜付印。因此,尽管我费尽气力,得到的却只是苦恼,这对撰稿者并不稀奇。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努力本身就是其自身的回报。

我曾自命为暴风雨雪的检测者,并兢兢业业地干了好些年,同时又充任巡视者,巡视的不是公路,而是林间小道和所有捷径,保证它们始终畅通,也看护沟壑上的桥梁以常年可行,路人曾用脚掌证明其可用。

我亦曾照料过镇上那些野性未泯的畜群,它们常常越过围栏,而让一位尽心竭力的牧人头痛不已。我熟知牧场上人迹罕至的幽僻角落,尽管我不一定知道约拿斯b或所罗门迄今是否还在某个地方做事,这不关我的事。我曾浇灌过红橘、沙樱桃、荨麻、红松、黑梣、葡萄和紫罗兰,要不,它们会在旱季缺水枯死。

总而言之,我一心一意,黾勉以之,干了好长时间(言语及此,我毫无自诩之意),直到后来,事情越来越清楚,乡人们根本不将我视为镇上的公务人员,也不把我的位置视作一份薄有薪酬的闲缺。我敢起誓,我的账目绝对可信,不过我从未审查,很少承兑,也很少支付结算,好在我对此也不以为意。

不久前,一位四处叫卖的印第安人到我的邻舍兜售篮子,对方是一位卓有声望的律师。他问道,“想要篮子吗?”“不买。”律师回答。“什么?”那印第安人在出门之际大声叫嚷,“你这不明摆着是要饿死我们?”因为他看到自己这位勤奋的白人邻居这么有钱——他

a 吗哪,以色列人出埃及时,上帝施予孩子们的食物,它自天而降,但是遇到阳光就融化。故前文有“等待机会”之说(按:“等待机会”,原文作waiting for the sky to fall,即“等待天上降下”,显系揶揄之辞)。典出《圣经·旧约·出埃及记》。

b 约拿斯即约拿(Jonah),为《圣经·旧约》中之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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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是编织一些说辞而已,然而财富和名利却像变戏法一样滚滚而来——而他自己呢,他是这么咕哝的:我做的是生意,编的是篮子,能做的事情也就这些。在他看来,篮子编好之后,自己该做的事情也就完了,至于购买则是白人的事了。他压根就没有发觉,他得让这些东西值得别人购买,至少,应该使对方有这种想法,或弄一些让别人有购买兴趣的其他东西。我也曾编过一种做工精细的篮子,但我没有将它编得让别人有意购买,就我而言,我一点也不觉得这篮子不值得去编,只是,我非但没有去琢磨如何激发别人的购买愿望,恰好相反,我考虑的是如何避免那种出售的必要。为人称道且谓之成功的生活也只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已,我们有何必要通过贬损某一种而抬高另一种呢?

看得出来,那些市民同胞们不可能在法院为我提供一席之位,同样,我也不可能获得助理牧师的职位,或者别的什么生计,我只有自谋出路。意识到这些情况后,我较之既往更加坚定地选择了丛林生活,因为那里我更加熟悉。我决定立刻投入这种生活,不再等凑够通常的花销,因为手头尚有薄资可用。我立意移居湖畔并非节省开支,亦非怡悦性情,而是为了摆脱干扰做些私事,以免因为缺乏常识,又几无进取之心和商业才能而做些与其说惨,莫若说傻的事情。

我一直用心去培养训练有素的商业习惯,这对每一个人都不可或缺。如果你要跟天朝a进行交易,那么,在类似塞勒姆海湾这样的地方,就得将记账房在沿岸配备齐全,出港的货物应该是土产,并且是纯粹的土产,比如冰块、松木和若干花岗岩石料,还一定得由本地货船装载——这买卖绝对够刺激。事无巨细亲自过目;既是领航员,又是船长,既是货主又是保险商;买进卖出,经管账目,详阅每封来信,草拟审阅每封回复;监管发货,不分昼夜,几

a 西方人对古中国的称谓。

乎同时在好多港口露面——有时,大宗货物在泽西海岸便要卸下;充任自己的发报员,不知疲倦地在地平线上搜寻,跟所有驶向海岸的船只联系;为了抓住千里之遥但利润巨大的市场,得保持稳定供货;时时了解各地的市场行情,是战是和的前景,预见贸易和社会的动向;利用航海探险的成果,吸收航海方面所有的改进,选择新的航道;研究航海图纸,确定礁群、信号灯与浮标;对数表需要一遍又一遍,一遍再一遍地校正,因为计算方面的稍许偏差就会让本该安全抵达码头的船只在岩石上撞裂——这图表之中就藏着拉·贝鲁斯a难究其详的劫数;得跟上浩如烟海的科学知识的发展,研究伟大航海家、探险家及富商巨贾的生平,从汉诺b到腓尼基人c 一直到当代;最后,时时地盘点库存,以确定自己处于何种状况。利润、亏损、利息、皮重和损耗,以及对这些项目的计算操控等问题,需要具备浩瀚的知识,这真是一桩挑战心智和官能的苦差。

我曾想过,瓦尔登湖应该是一处经营商业的理想场所,不仅那里临近铁路,可以做冰凌交易,它的诸多好处还是不说为妙。它是一个良港,也有很好的基础,尽管免不了要为出航添设桩基,但不会有涅瓦河畔那样的沼泽需要填塞,据说,当西风挟裹着冰块在涅瓦河上掀起了骇浪,乃至会将圣彼得堡席卷而去。

这宗交易无需通常的资金就可以启动,但如何满足其他条件依然让人一筹莫展,因为没有这些条件这种生意便无法付诸行动。还是谈谈衣服的好,让我们直接触及问题的实质。我们在穿衣方面的诸多

a 拉·贝鲁斯(1741-1788),法国著名探险家,后来在南太平洋失踪。

b 汉诺,腓尼基探险家、航海家,曾率上千舰队和数千殖民者发现了位于摩洛哥西海岸的七个腓尼基城,并对非洲大陆和大西洋岸进行了探险活动。

c 腓尼基是一个古老的民族,生活在今天地中海东岸,黎巴嫩和叙利亚沿海一带,曾建立过高度文明的国家,又称“闪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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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出于实用的考虑很少,更多地受制于对翻新出奇的热衷和对大众观念的迁就。手头有事的人如果想到人类着装的目的:一则为了保暖,二则,处身社会,用以遮羞,那么,他便可以据此判断,他有多少迫身的需要或重要的事务有待处理,何暇去置办衣物。帝王和王后拥有大批的裁缝装点他们的威仪,尽管如此,他们的御衣也只是偶穿一次而已,他们因此无法感受合身衣物的安泰舒适,他们跟挂着干净衣物的架子又有什么区别?常人的衣服会日渐跟着装者融为一体,并最终留下他气质和性格的印记,及至最终要将它们弃置一旁,他未尝不踌躇犹疑,采取一番疗救,神色凝重,好像舍弃的是自己的躯体。我从不鄙视一个身穿补丁衣服的人,但我敢断言,如何穿着入时,或整洁干净,或至少没有补丁,会让不少人犯难,至于神志是否清醒,精神是否正常则考虑不多。我想,即便是衣服上的破缝没有修补,所暴露的最大缺陷莫过于虑事不周。我有时会从如下角度审视熟人:有谁愿意穿着膝盖上打着补丁,或者仅仅多出两道缝合线的裤子?照很多人的做法来看,似乎穿了补丁衣服就会毁了前程,对他们来说,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进城也没有穿着补丁裤子去那么为难。假如一位绅士的腿偶遭意外,这不难医治,但如果同样的意外发生在那条裤腿上则无法补救,因为他所考虑的并非真正的可敬可佩,而是如何让自己风光体面。我们认识的人不多,但熟知的上衣和裤子却不少。脱下你的贴身衣服穿给稻草人,而你则裸着身子站在一旁,有谁不会即刻对那个草人示意致敬?几天前,我经过一片玉米地的时候,由近处杆子上挂着的帽子和上衣,我认出了这块田地的主人,与上次相比,岁月的风霜在“他”身上又添了一些痕迹。我曾听说有那样一只狗,只要发现身着衣服的陌生人进入主人的领地便会狂吠不止,但是对一丝不挂的窃贼却不声不响。假如人们剥去衣服,他会在多大程度上保持他原有的地位,这是个值得玩味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你敢保证能够

认出一群最风光体面的文明人?斐佛夫人a曾自东往西做过一次冒险刺激的环球之旅,当她抵达近邻亚洲部分的俄罗斯并与官方人士会面时,她说自己觉得身着旅行装束颇为不妥,很有必要更换衣着,因为她“现在处身于一个文明国度,而该国会以服饰取人”。即便在我们民主的新英格兰,如果有人偶然一朝暴富,仅其衣着行头、车马仆从便足以赢得几乎倾国倾城的敬意。奉献这份礼敬的人为数众多,他们野蛮如许,真该委派一些教士去开导启蒙。此外,衣物免不了针线活计,这种活计你或许觉得漫无休止,至少,一个女人的衣服做起来可没完没了。

一个人,如果最终找到了一些可做的事情,就会觉得没有必要穿着新衣服去干活,对他来说,旧衣服就够了,它们还放在顶楼上面,落满了灰尘,不知放了多久。英雄人物较之他的仆从,会将旧鞋穿的时间更长——假定一位英雄曾经有过什么仆从——跟穿鞋的历史相比,赤脚更加悠久,英雄人物赤脚也照样可以。只有那些赶赴晚会,或参加立法院舞会的人一定得换上新装,他们频频更衣好似衣服在频频换人。但是,如果我的上衣和裤子,还有帽子和鞋子,都适合礼拜上帝,这不就行了,难道不是?究竟有谁曾穿过这等破旧的衣服——那旧上装,实在烂得不像样子,已经成了残麻败絮,以至于转赠给一位贫儿也算不得善举;而他呢,或许会再转给一位更穷的人,或者,我们不妨说,一位更富的人,因为东西再少他会照样过活——有谁自己穿过这种破旧的衣服?告诉你,要当心所有要求穿新衣服,而非衣服下面那个新人的那种职业,如果没有全新的人,那些新衣服又是为谁而做?如果你有事业要做,那就穿着旧衣服去进行尝试吧。人之所需,并非需要什么,而是做些什么,或者确切言之,是成就自我。

a 斐佛夫人(1797-1858),奥地利旅行家,旅行传记作家,著有《一个女人的环球航行》等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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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或许压根就不该求取新衣服,且不管旧衣服多么褴褛破旧,穿着它,直到我们能够以某种方式处事、进取,或启动航程,让我们觉得自己是身着旧衣的新人,觉得保有旧衣好似旧瓶装新酒a一样。我们的“蜕毛期”跟禽类一样,必然是生命中的关键时期。潜鸟会退隐到孤寂的湖畔度过这个阶段,蛇类和蛆虫也会这样蜕去旧皮,这都是勤勉蓄积的内在力量最终爆发的结果。衣物无非是我们最外的一层表皮和尘世的负累,要不,我们将会被认为生活在伪饰之下,到头来,我们非但会遭到他人识见的鄙弃,连我们自己也会这样。

我们穿上层层叠加的衣服,好像外源植物那样,需要仰赖外部的添加物才能生长。我们的外衣,通常是华而不实的单衣,那是一层外皮,或者说假皮,它跟我们的生命没有关系,可以随处剥去而无性命之忧。我们经常穿的厚衣服,是我们机体这个细胞的外壁,又好似树的表皮。而衬衫则是我们的韧皮,也就是真皮,如果它被剥去一圈则会伤及生命,我相信,所有的生物都会在某些阶段穿这样的一件衬衫。如果一个人穿着简单,可以让他在黑暗中就能将手置于身体之上;如果他的生活处处都简易便当,一旦敌人攻破了城池,他也会像古代哲人那样,两手空空,无所牵挂地步出大门——这是让人多么向往的情形!如果,在很多情况下,一件厚上衣抵得上三件薄外套,廉价的衣物能以称意的价格为顾客购得;如果,一件能够穿数年之久的厚外衣需五美元,厚马裤需两美元,牛皮靴需一个半美元,夏日的帽子需四分之一美元,冬天的帽子得花六十二点五美分,或者一顶更好的这种帽子由自家制作而耗费无多,那么,一个身着这种通过自己劳动所获的衣装的人,怎么会穷到无法找到睿智之士向他礼敬的程度?

我找裁缝做某种式样的上衣时,她郑重地告诉我:“人们现在

a 典出《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9章第17节,原文:“也没有人把新酒装在旧皮袋里,若是这样,皮袋就裂开,酒露出来,连皮袋也坏了。唯独把新酒装在新皮袋里,两样就都保全了。”

都不这样穿。”她丝毫不动声色地提到“人们”,好像在引用如命运女神那样绝对的权威。我发现自己难以如愿,仅仅因为我非常随意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让她没有当真。听到这神谕一般的判决时,我沉吟了片刻,对这判决字斟句酌,以图领会个中意味,好让我搞明白“我”跟“人们”到底有多深的亲缘关系,他们如此切近地用以干涉我私事的权威到底是什么。最后,我想给她一个同样摸不着头脑的回答,我压根没有强调那个“人们”,如此说,“是的,人们近来不是这么穿的,但是,现在却是这样。”她如果不度量我的情性,而一味地量我的肩宽,好像我仅仅是一个放置衣服的挂钩,那么,这种量法对我管什么用?我们膜拜的既非美惠女神,亦非命运女神,而是时尚女神,她是纺纱、编织和剪裁的绝对权威。巴黎的猴王把游客的帽子戴在了头上,全美国的猴子便群起效仿。有时候,我根本不指望在世人的帮助下,很简单真率地做点什么事情。人们想必先通过了一架强力的榨机,将他们原有的观念都给挤了出去,以至短期之内他们都无法用双腿直立,接着,这帮人之中就会有人出来,他脑子里长了蛆,不知什么时候由寄居其中的那个卵孵化出来,这玩意儿纵便是烈火也无法烧死,那么,剩下的事你操心也是枉然。但是,切莫忘了,有些埃及的麦种是由某个木乃伊传到我们手上的。

总体而言,我觉得不论在美国还是别国,都还不能说衣饰已经升华到了艺术的高度。时下,人们已经变得开始穿任何可以得到的东西,就像失事的水手,他们上岸后会将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挂在身上,待走上一阵,或是过上一会儿,就开始嘲笑对方的行头了。每一代人都会讥笑古代的风尚,而虔诚地追逐最新的潮流。我们看到亨利八世a,或伊丽莎白女王b的御衣,会觉得非常好笑,就好像它们是食人

a 亨利八世(1491-1547),系英国都铎王朝第二位国王,1509-1547年在位。

b 伊丽莎白女王(1533-1603),系英格兰王国和爱尔兰女王,即伊丽莎白一世,1558-1603年在位,是都铎王朝最后一位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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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的大王和王后的衣物。所有离开肉身的衣物都显得可怜怪诞,只有身着衣服的人有一双严肃的眼睛,曾经真诚的生活,才会让观者止住笑声,而将这种衣服视为圣物。如果一个小丑突然绞痛发作,则他那滑稽的行头会有助于我们体会这种感觉,当疆场之上的士兵被击成炮灰,那残破的衣服碎片也会变成华贵的紫袍a。

那帮格调荒陋幼稚、追逐时尚的男男女女们,斜眯着眼睛,摇晃着万花筒,以图发现今人追寻的某种花样,而衣饰制作商很清楚,这无非是反复无常、荒诞至极的趣味。两种式样,只是因为几根丝线的细微差别,于是前者会热卖,而后者却滞销,但是,过上一个阶段,后者又会变成极端风行的时尚。相比之下,被人们目为丑陋习俗的文身倒真不是那么回事,不能仅凭那些纹饰被刺进了肌肤,因此根深蒂固,不可改易,而将其视为夷风蛮俗。

我认为,就我们获得衣物而言,我们所采用的工厂加工并非最佳模式,工人的工作环境日渐向英国靠近。就我耳闻目睹所及,因为生产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人们朴实得体的穿戴服务,毫无疑问,是为了聚敛财富,所以,如此运行就不足为奇。但是,人们终究会瞄准自己追求的目标,因此,尽管一时之间会陷入挫折,他们最好还是选择更高的追求。

说到庇身之所,我并不否认现在它是生活的必需,尽管在比美国更冷的地方,就有人长期没有居所依然活了下去。撒缪尔·拉因说,“拉普兰人b身着皮衣,头肩套在皮囊里,睡在雪中,如此一夜又一夜下去,而那寒冷的程度足以将身穿毛衣的人都冻死。”但他看到,拉普兰人就这样陷入了沉睡。他同时提到,“他们并不比其他人更加

a 紫袍系政治、宗教等领域显贵人物的服饰。b 拉普兰人,居住在瑞典、芬兰、挪威等北欧国家北部和俄罗斯克拉半岛的人。

耐寒。”可是,人类后来发现了住房的好处,或曰室内的安适,若非如此,人类可能无法在地球上长期存在,所以,“室内安适”这个辞藻最初或许意味着房屋所予的满足,而非家庭生活的惬意。尽管,这种可能性在某些地方却极其个别,也相当偶然,因为在那里,房屋在人的心目中主要用以御寒和避雨,并且,在这些地方,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连房屋都用不着,一顶小阳伞就够了。在我们这种气候条件下,夏天的夜晚,起先只需盖个东西即可。在印第安人的文献之中,棚屋是一天行程的标志,他们在树皮上刻画的这一排排标志说明他们宿营了多少次。人类没有被赋予强健的肢体和体力,因此他必须用一个狭小的世界把自己隔离起来,置于一个适宜自己的墙垣之中。他们最初曝身旷野,赤身裸体,尽管在温暖宜人的气候中,这样已经相当舒服,但是,纵然是在白天,当雨季和寒冬来临,更不必提太阳的炙烤,如果他们尚未学会构建屋舍用以庇身的话,人类恐怕在幼年阶段就会遭到扼杀。据神话记载,在衣服发明之前,亚当和夏娃都在用枝叶蔽体。人类需要家园,那是一个温暖或安逸的去处,最初是为了保暖,随后满足的则是情感需要。

我们可以拟想,在人类的童年时代,有一些富有胆魄的人爬进了岩洞寻求庇护。某种程度上,每一个孩子都会重历人类的历史,即便是在多雨寒冷的时候,他们也乐于待在户外。他们会像玩骑马那样做盖房子的游戏,因为这是本能的需求。谁能忘记自己小时候,曾兴致勃勃地琢磨着棚架一样的岩体,或是通往洞穴的路径?他们在天性深处留恋着这些地方,也是得自始祖而依然活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本能。我们将岩穴改进为封顶的房屋,或用棕榈叶片,或用树皮树枝、编织铺排的亚麻、草芥麦秆、板材木瓦,直至使用石块瓦片。长大后,我们不知道露天而居是怎么回事,也意识不到自己沉溺于家居生活到了何种地步。从荒野到壁炉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每天每夜,没有什么东西将我们跟天体加以阻隔;如果诗人不在屋顶的遮蔽下吟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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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圣徒不在屋内居住——该有多好。鸟儿无法在洞里展开歌喉,鸽子也难以在笼中呵护自己的清纯。

不管怎样,如果要修建住所,尝试一下美国佬的精明还是不错,以免最终发现自己住在了一个囚犯工厂,一间没有指示的迷宫,一处博物馆、济贫院、监狱,或者一座豪华的陵寝。首先想想,作为绝对必需的住房能小到什么程度。我曾在镇上见到过佩诺布斯特河一带的印第安人,他们住在薄薄的棉布帐篷里面,而此时四周的积雪几乎达一英尺之厚,我想,他们可能希望雪更厚些,以挡住寒风。以前,我在考虑如何真诚地生活,以使我有从事正常追求的自由,这个问题当时对我的困扰甚至比现在还要严重,因为遗憾的是,我现在多少有点粗钝麻木了。那时候,我常常会看到铁路边的一个大箱子,长六英尺,宽三英尺,那是工人们晚上存放工具的地方。这个箱子倒让我想,那些为生计所迫的人可以花上一美元买一个来,用螺旋钻在上面打些孔起码为了通风,这样,既能够度过夜晚,也可以遮风挡雨,合上盖子后,便能得到挚爱的自由,心智也会免于拘禁。这样生活真是不赖,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下劣选择。在里面,你想熬多晚就能熬多晚,任何时候起身离开,也没有地主或房东尾随于你纠缠租金。有多少人住在更大更豪华的箱子里,他们简直要被租金给烦死,但是,如果他们住在这种箱子里也不见得会给冻死——这绝非戏言。简约是生活的一个主题,容有轻率处之的举动,却不能等闲置之。有一个粗犷勇敢、吃苦耐劳的种族,几乎常常在室外活动,他们曾在这里建过一种舒适的房子,用的材料几乎都是大自然准备便当的东西。戈金曾经出任马萨诸塞殖民地印第安人的总管,他在1674年这样写道,“这里最好的房屋用树皮遮顶,非常整洁优美、紧凑暖和,那些树皮都是在水分流失的季节从树上剥下来的,当它们还绿着的时候,用重木压成很大的薄片……次一等的房子则用苇草编成的席子盖顶,然而也暖和紧凑,只是不像前者那么精致罢了……我看到的有些房子,长达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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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百英尺,宽三十英尺……我常常在他们这些棚屋里借宿,发现它们跟英国最好的房子一样暖和。”他还写到,在房子里面,地板和四壁都覆以做工精细、编有图案的草席,陈设着各式各样的器具。这些印第安人在调节风向方面的技术非常先进,他们会在房顶的开口上悬挂一张草席,用绳子牵拉以使移动。这种房子初建只需一天,最多也就两天时间,搭拆只需个把钟头。家家户户都有这种房子,或者在一套之中拥有一间。

在原始状态下,每一个家庭都拥有尽可能好的住所,这足以满足他那更粗陋单纯的需要。但是我想,可以毫不离谱地说,连空中的飞禽都有它们的鸟巢,狐狸则有自己的洞穴a,野蛮人也拥有各自的棚屋,但是,在现代文明社会里,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拥有自己的住所。在文明尤其普及的重镇和都市,拥有自己住所的人寥寥无几,其他人则为他们这身最表面的外衣支付年金,以适应难以免却的寒冬和酷暑,而这笔年金本可以买下整个村庄的印第安棚屋,现在却弄得他们终身受穷。我无意固执地拿租房的劣势跟拥有住房相比,但是,野蛮人拥有住所因其价格非常低廉,而文明人常常租住却因为他无力购买,并且,长此以往,他连租住都成问题,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是,有人会这样反驳:只消支付租金,可怜的文明人就一定能得到住所,而跟印第安棚屋相比,那简直是宫殿。一笔二十五到一百美元的租金(这是本地水平)就可以让他享受数世纪的文明成果:宽敞的房间、洁净的绘饰和壁纸、拉姆福德壁炉b、涂饰的后墙、软百叶窗、铜质水泵、弹簧锁具、阔大的地窖等等便利。但是,为什么据说可以享

a 典出《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8章第20节:“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

b 拉姆福德,即本杰明·汤普森(1753-1814),英籍美国人,物理学家,主要从事热学、光学和热辐射方面的研究,“拉姆福德壁炉”因其1796年等在“烟囱壁炉”上的一篇评论而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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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如许的人通常恰好是贫穷的文明人,而没有这般享受的野蛮人却是富足的野蛮人?如果断言文明就是对人类状况的一种真正的改进——我想也是如此,尽管只有智者才利用了其优势——那就一定要表明,修建更好的住宅并没有耗费更高的成本。在我看来,物价,就是为了换取物品而需要的那部分生命,不管是现时支付还是最终兑现。这附近一套普通住房的价格差不多需要八百美金,即便一个劳力不受家庭的拖累,他要攒够这笔钱也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时间——将一个男人一天劳动的经济价值估为一美金,因为考虑到如果有些人挣得多,其他人就会挣得少——因此,在他挣得自己的那间“棚屋”时,势必已经耗掉了自己的大半生命。如果我们假定,他没有购房而去租住,这只是在两害之中做了一个含糊的选择。一个野蛮人愿意如此聪明地以这种条件拿自己的棚屋去交换宫殿?

也许有人会推测,我几乎将这种多余资财的全部好处归结成了一笔防患未然的积蓄,而就个人来说,主要指的是为了支付那笔丧葬费用罢了。但是,人死后或许不需要自我埋葬。然而,这却道出了文明人跟野蛮人之间的重要区别,并且,毫无疑问,出于对我们利益的考虑,文明人的生活被规范为一种制度,个人的生活在极大程度上被它吞噬,如此举措乃是为了保障族群利益完好无损。但是,我想指出,现今为了维持这种制度的便利而承受了多大损失,同时想表明,我们不必蒙受其害,可能也会确保这些便利而生活。你想说明什么,说那些穷人常常与你同在a,或者父亲吃了酸葡萄,而孩子的牙齿也酸倒了b? 

“主耶和华说:‘我指着我的永生起誓,你们在以色列中,必不

a 典出《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6章第11节,原文:“因为常有穷人和你们同在,只是你们不常有我。”

b 典出《圣经·旧约·以西结书》第18章第2节,原文:“父亲吃了酸葡萄,儿子的牙酸倒了呢。”

再有用这俗语的因由。’“看哪,世人都是属于我的;为父的怎样属我,为子的也照样属我;犯罪的,他必死亡。”a 

我的邻人,那些康科德的农夫,他们的经济状况至少跟别的阶层一个样。我在思考他们的状况时发现,他们为了真正拥有自己的土地,很大程度上,得苦上二十、三十,甚至四十年。为了得到这些农田,他们常常因抵押而背上包袱,要不就拿佣金去购买——我们可以将其劳苦的三分之一视为购房的代价——但是,他们常常却没有付清。很明显,他们因抵押而承受的这些压力有时超过了农田的价值,因此,农田本身就成了一个极大的拖累,纵然如此,总会有人去接手,照他的说法,他对这片土地已经相当熟悉。经过询问土地估价员我得悉,他们对镇上的十二个人是否没有负债而拥有了土地也无法一下子说清楚,这一情况让我吃惊不小。你要想了解土地转手的历史,就得去询问他们抵押的银行。真正通过劳动而偿付了地价的人非常少,以至周边的人都知道他是谁,我都怀疑,这样的人在康科德是否超过三个。关于商人的情况,据说绝大部分,乃至百分之九十七,肯定亏损,其处境跟农夫一样。说到商人,其中有一个中肯地说,他们大部分损失并非金钱方面的实际亏空,仅仅因为不便而没有履约守信所致,也就是说,真正垮塌的是道德水准。这就让局面变得更加糟糕,此外,它意味着,甚至剩下的百分之三恐怕也难以拯救自己的灵魂,与那些实实在在的破产者相比,他们陷入了更糟的境地。破产和拒付欠款是一方跳板,多数人都借此腾空而起,翻着筋斗,而野蛮人则遭受饥馑,依旧在那块缺乏弹性的厚木板上继续前行。然而,这里一年一度的米德尔赛克斯家畜展览会却大放光彩,好像农业这部器械上的每一个枢机都运转正常似的。

a 此为《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8章第3第4节之成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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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夫们在费尽气力解决生计,但是他们采用的却是一种比问题本身更加复杂的模式。为了弄到鞋带,他们在牛身上打着主意;为了得到安逸和自由,他们以娴熟的技巧,用一根游丝设置了机关,但是,刚一转身,就把自己的腿给夹了进去,这便是他们贫穷的原因。尽管我们被奢侈品所包围,但是,就野蛮人享受的种种舒适而言,基于同样的原因,我们却都赤贫如洗。正如查普曼a的吟咏——

世人奔竞于虚妄之途汲汲于尘世的通显而漠视了天国的幸福

农夫在占有房子的时候,他不但没有因之更富,相反却为之更穷——是房子占有了他。正如我所理解,摩穆斯b对密涅瓦所造的房子予以反对有理有据,因为她“将房子建造得无法移动,因为只有移动才能躲开糟糕的邻居”。这一反对现在亦然有效,因为我们的房屋是如此笨重的一宗财产,以至于不是我们住在里面,而总是遭到它的囚禁,所能够躲开的恶邻也仅仅是我们卑劣的自身。在镇上,我至少知道那么一两个家庭,他们始终希望卖了郊区的房子移居乡间,但是,几乎费了一代人的气力,他们依然无法如愿,看来只有死神能让他们解脱。

就算大部分人最终能够获得住房,或租房居住,得以领受与之相辅的文明进步,但是,文明的推进在改善着住房条件的同时,却没有提升那些意欲移居其中的人们,它营建了宫殿和园囿,却难以塑造出

a 查普曼(1599?-1634),英国诗人、剧作家和翻译家。下引诗句出自其作品《庞培和恺撒》第五幕第一场。

b 摩穆斯为希腊神话中司嘲弄、非难和指责的神。下文密涅瓦为罗马神话中司智慧、艺术、发明和武艺的女神。

帝王和贵胄。如果文明人的追求并不比野蛮人高,如果他们将绝大部分生命只是消耗于粗鄙的生活需要和逸乐的追求,那么,他们为什么要住比野蛮人更好的房子?

但是,那些贫穷的少数人是如何料理生计的?或许,从外在生活条件看,生活水平位于野蛮人之上和之下的人恰好相等。一个阶层有多豪奢,另一个阶层就有多贫穷;一边是宫殿,另一边是救济院和“沉默的穷人”a。无数以蒜头为生的人在替法老修建作为陵墓的金字塔,但他们自己却得不到体面的安葬;装修完殿宇飞檐的泥瓦匠在夜色中收工,很可能走进的那个陋室连棚屋都不如。切莫如此设想:在一个遍布文明成果的国度中,绝大部分居民的生活不可能沦落到野蛮人的水平。我此处所言乃是落魄的穷人,而非堕落的富人。要想理解这一情况,只消看看铁道两边随处可见的陋室即可,那是文明进步最糟糕的一批成果。在每天散步的时候我总会看到,他们简直住在猪圈里面,为了采光,即便整个冬天屋门都始终敞着;不见柴垛,它们经常只出现在想象中;因为寒冷和痛苦,蜷缩身子已经成了一种长期的习惯,以至无论老少,其形体就永远那样缩着,肢体和官能的发育遭到了抑制。正是这个阶层的劳动所创造的成果使我们这代人显得卓越特出,对他们的处境给予关注绝对说得过去。不论从哪个层面上说,这也是英国,这个最大的世界工场中,各种名目的技工的处境。要不,我就让你看看爱尔兰,它是地图上诸多空白点b,或曰文明区中的一个。且拿他们的物质状况跟北美的印第安人,或南海岛民,或任何跟文明人接触之前尚未堕落的野蛮人做个比较,我毫不怀疑,这些野蛮人的头领跟文明的统治者一样聪明,他们的情况只能说明,跟文明相伴的是怎样的肮脏和污秽。我几乎没有必要拿南方各州的那些

a “沉默的穷人”系指隐匿自己窘境以免进入救济院的穷人。

b 地图绘制的时候,未知区域都会留白待填,可与本书最后一章《结语》第二段相关内容相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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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力来说事,是他们为本国提供了大宗的出口产品,而他们本身也是南方的主要产品。我只谈谈那些据说处在中等水平的人们就够了。

绝大多数人好像从未思考过房子到底是什么,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必须拥有一个像邻人那样的房屋,所以没有必要地终身受穷。这种情况恰似有人身穿裁缝替他置办的任何外衣,或者渐渐地,不再以棕榈叶片为帽子,或扔掉了旱獭皮帽子,然后为自己无力购买一顶王冠而抱怨世事的艰辛!人们当然可以造出比目前更加舒适豪华、但世人都觉得无人可以购买的屋舍。难道我们就该永远琢磨如何得到比眼前更多的东西,而不能有片刻之暇满足于少拿一些?难道那些可敬的市民,就该以古训和先例如此严峻地教导后辈,让他们在临终之前就该有生活的必需品,诸如尽管过剩但一定足量的套鞋、雨伞,以及为拟想的来客而建的空空如也的客房?为什么我们的家当就不该跟阿拉伯人或印第安人那样简单?为人类造福的那些人,早已被我们神化为来自天国的信使,他们以圣物作为馈赠给人类的礼品,当我想到他们时,头脑中没有他们扈从如云、时尚家当满车而载的景象。如果我认可如下说法——我们的家具应该比阿拉伯的更加繁复,如同我们在道德和智力方面优于他们——情况又将如何?这种认可岂非怪事?现在,我们的房屋被家具弄得凌乱不堪,寸步难行,一位出色的主妇宁愿将这些大部分货色扫入垃圾坑,也不愿将早上的工作撇在一旁。早上的工作啊!伴着奥罗拉a撒向人间的曙光,以及门农b乐声的悠扬,人生在世,早上该做怎样的工作?我的桌上曾有三颗石灰石,我无比惊恐地发现,在我心里的家具尚未擦拭的时候,它们却需要我每天除尘,于是我满心嫌恶地将它们扔出了窗外。好了,我现在怎么会有陈设家具的房屋?我更想在露天就座,因为,除非人们曾经挖破过地

a 奥罗拉,罗马神话中的曙光女神。

b 门农,古埃及国王,当早晨第一缕阳光洒上其巨大石像时,便会有竖琴的乐音发出。

皮,草叶是不会落上灰尘的。

浮华狂浪之徒引领着时尚和潮流,群氓便会不遗余力地在后面跟风。在所谓高档客房投宿的旅客很快就有这种感受,因为店老板会把他当成某个萨丹纳帕路斯a。如果他委身于这温柔乡里,他很快就会彻底丧尽阳刚之气。我认为,人们在火车车厢里挥金所求的更多是奢华,而非安全和便利。这种无意于安全和便利的车厢,倒成了时髦的客厅,里面配有咖啡馆、长软椅、遮阳伞,以及上百件从东方带来的器物,而这些物什专为天朝的嫔妃和娇客而造,乔纳森b连听到这些名物都会害臊。我宁肯坐在一颗南瓜上,让自己别无所求,也不想挤在天鹅绒坐垫上;我宁肯在地上坐着牛车,享受清新通畅的空气,也不愿心怀驶往天国的梦想,而在观光车梦幻般的车厢里一路呼吸瘴气。

远古时代,人们的生活质朴真率,正是这种生活让原始人类享有一种优势:他们最起码也是旅居在大自然中的游客,只是这样,从来如此。他在餐饭和睡眠中恢复了精神之后,就接着考虑自己的行程。不妨这么说,他生在天幕之下,既可以穿越峡谷,又可以跨越平原,还能够攀登山巅。但是,且看,人们已经成了自己工具的工具,那位饥饿时自发采摘果子的人成了农夫,那位站在树下以求荫庇的人成了户主。现今我们不再露营过夜,而是定居于大地遗忘了天空。我们接受基督教只是以图增加农耕收成c。我们已经为今生建好了家族公馆,也已经替来世修好了家族坟墓。艺术的上品是对人们为摆脱现状而不懈努力的表达,但是我们从事的艺术只有一种效果,那就是媚悦

a 古亚述帝国国王,因穷奢极侈和女性气息而遭到群臣反感,最终引发叛乱。亚述帝国,是古代西亚奴隶制国家,位于底格里斯河中游。

b 乔纳森指美国人。

c 此处农业(agriculture)一词,梭罗写作agri-culture,从语源上,系指“增加,提高”之意,作者是谴责人们的生活丝毫没有精神品质,连基督教也彻底被功利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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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低下的趣味,而将超拔的境界置于脑后。精雅的艺术在我们的镇子里实际上已经没有立锥之地,即便曾有什么艺术流传给我们,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屋舍和街巷也无法为它提供合适的基座。我们没有一枚可以悬挂画幅的钉子,也没有可以放置英豪或圣人胸像的板架。当我想及我们的房子是如何修建,如何支付或尚未付清,家庭内部经济如何应付和维持的时候,看到来客对壁炉架上低廉的货色称赏之际,我不禁纳闷,地板为什么不在他的脚下裂出一条缝,让他掉进地窖,好落在一块尽管是泥土,但也比较实在、比较可靠的地面上。我只能这么认为,这种所谓丰富雅致的生活是人们跳起来求得的东西,但我却无法领受由这种艺术所装点的乐趣,我的整个身心完全被那个跳跃的动作所占据,因为我记得,真正的跳跃只是跟人类的肌肉有关,而记载之中其极限由某些浪游的阿拉伯人所保持,据说他们能跳到距地面二十五英尺的高度。缺少了人为的支撑,人们一定会从那个高度再跌回地上。我想对占有如此粗鄙之物的人所提的第一个问题是,是谁在支撑着你?你是那九十七个失败者中的那个,还是三个成功者中的那位?给我答复,然后我或许会观察你那些说不上的名堂,然后领会其装饰意趣。将车子置于马前既不美观又不实用。我们在拿漂亮的材料装点房屋之前,墙面必须得彻底铲去表皮,我们的生活何独不然,应该以上乘的管理和优美的空间作为始基。而现实却是,对美的鉴赏几乎都在户外培养,而那里压根就没有房屋,也没有管家。

老约翰逊a曾在他的著作《神妙的天意》中谈及本镇的第一批移居者,也算是他的同代人。他告诉我们,“他们在山坡上挖洞作为最初的庇身之所,将挖出的泥土撒在上方用以遮蔽的木料上,他们在高处就地举火。”他们并不“为自己置办房屋”,他还说,“直到他们

a 爱德华·约翰逊(1598-1672),有描述早期清教徒殖民地生活的著作行世,即下文提及的《神妙的天意》。

耕种土地,多蒙主的恩赐,产出面包供养他们。”第一年的收成是那样微薄,以至“他们为了支撑很久,不得不将面包切得极薄”。新尼特兰省的秘书为了替前往该地开拓的荷兰人提供信息,于1650年用荷兰语做了非常详尽的描述,他说,“新尼特兰,尤其是新英格兰的居民,最初因财力不济而无法如愿修建农舍,只好在地上掘出一个四方的土坑,像地窖那样,有六七英尺深,长宽以自己满意为宜,然后用木料将四壁封上,在木料衔接的缝隙间堵上树皮或其他东西,以防泥土漏入。厚厚的木板既铺作地板,又覆盖上方充作天花板,然后用打理干净的原木撑起屋顶,上面覆以青草和树皮。如此,在这个干爽温暖的屋里,全家就可以住上两年,三年或者四年。当然可以想象,这些地窖都根据家庭的大小被分成了相应的部分。在殖民初期,新英格兰有钱的头面人物所以采用这种样式的居所原因有二:第一,为了不在搭建房屋上浪费时间,致使来年食物短缺;第二,他们说服了众多穷苦的劳力离乡别土,追随他们,因此不愿因悬殊的对比让他们失落。过上三四年,当土地适宜耕种之后,他们就斥资数千,盖起了阔绰的房屋。”

我们的先祖经历的这个过程至少说明,他们富有远见,好像他们的处事原则是首先满足更为急迫的需要。但是,这些更为迫身的需要现在满足了吗?当我冒出意欲获得像目下那样豪奢居室的念头时,现状却不容我如此,因为,可以说,这块土地跟人类的文明还不相称,跟我们的先祖相比,我们依然被迫将精神面包切得更薄。这倒不是说即便在极其原始的阶段建筑装饰也可以全然忽略,而是意在指出,让我们的居室起初就留下美的线条,让它跟我们的生活融为一体,就像贝类的房屋,而不必过度修饰。可是,多么遗憾!我曾经去过一两个房屋,知道它们是怎么装饰的。

人类不无再次住进洞穴、棚屋,身着兽皮的可能,尽管这也算不上多大的堕落,但是人类用发明创造和勤奋劳作提供了若许便利,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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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也为此付出了高昂代价,我们接受这一切岂不更好?身处这样一个环境,板材、木瓦、石灰、砖块,以及整条的原木,充裕的树皮,甚至调制极佳的黏土和剖切成片的石料,都更加廉价,且较之适宜的洞穴更容易求得。我对这些话题深有理解,因为不管是理论上还是实践上,我都相当熟悉。只要我们稍稍有点头脑,善加利用,这些材料就会让我们变得比当今的巨富还要富足,会让我们的文明升华为一桩幸事。真正的文明人是阅世更深、智慧更足的野蛮人。还是让我尽快讲述自己的试验吧。

那是1845年,三月将尽,我借了一把斧子,来到了瓦尔登湖畔的森林。我想在距离这水泊最近的地方搭建小屋,于是着手砍伐一些高大笔直的白松以作建材,它们都还是小树。如果不借工具要想开始是非常困难的,不过,让你的同道对你的事业产生兴趣却是一桩美事。斧子的主人,在出让其所有权的时候说,那可是他的宝物,但是,当我还给他的时候,却比借的时候更加锋利。我伐木的地方是一处宜人的山坡,那里长满了松树,从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湖面,山坡上还有一方空地,松树和山胡桃在其间奋身挺立。尽管湖面若许地方没有冰盖,但残冰犹存,它们颜色深暗,浸满了湖水。那些天,在我劳动的地方微微有雪花飞舞。但是,当我走出林子,跨上铁道回家的时候,有好多地方,黄色沙丘在大气的氤氲中闪着微光,伸向远方,铁轨在春天的阳光下耀着光亮,鸣唱的百灵、山鹬及其他鸟儿已经飞来,跟我们一同启动新的一年。那是宜人的春日,人们对冬天的牢骚跟大地一样在冰释消融,蛰伏的生命也开始舒展腰身。有一天斧子脱柄了,我于是砍了一根葱绿的山胡桃做楔子,用石头敲了进去,然后把斧子泡进湖上的冰眼让斧柄和楔子膨大。此时,我看到一条花蛇游进了水里,在湖底停了下来。我在那里待了一刻钟多,它也始终留在湖底,非常安静,很可能是没有完全脱离蛰伏状态。此情此景让我觉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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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也基于相同的原因依然停留在目前卑下原始的状态之中,但是,如果他们能感到身边春意腾跃的气息,必然会跃身而起,走向更加崇高更为超拔的生活。此前的若干霜晨,我在路上已经见到蛇了,它们的部分身子依然麻木僵硬,在期待太阳前来消融。4月1日那天在下雨,雨水溶蚀着残冰。早上的雾气很重,我听到一只失群的大雁在湖上摸索,嘎嘎而鸣,似遭遗弃,宛若浓雾的精灵。

就这样,我连着好些天在砍伐梁木,还有墙柱和椽木,用的都是这把小小的斧子,劳作其间,我没有什么想表达的念头,也没有学究气的想法,只是自吟自唱——

人们自称洞悉天地;且看,他们生有羽翼——各种艺术和各门科学,还有花样繁复的器械;唯有风儿吹起举世无人不知。

我将主要的材料砍成六英寸见方,大部分墙柱两面都加工过,而椽木和地板则只收拾了单面,另一面还留有树皮,因此跟用锯子加工过一样笔直,但更显得壮实。每一条木料的末端我都精心地凿出了榫头或者榫眼,因为这时我又借到了其他工具。尽管我每天在林子里待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我还是带了面包和黄油作为午餐,午间还会顺便看看包裹食物的报纸。我坐在砍下的绿色松枝丛中,因为双手沾上了厚厚的松脂,所以面包也带上了一股松香。尽管我免不了要砍伐松树,但是我已经跟它们相当熟悉,所以,在完工之前我更像是它们的友人而非敌人。漫步者间或被我斧斤的丁丁之声引过来,我们便会在木屑旁边愉快地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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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四月中旬,房屋的框架搭建已毕,就等着竖起来了。其间我并没有急于赶工,而是想把活做得细一点。为了使用板材,我买下了詹姆斯·柯林斯的棚屋,他是菲奇堡铁路上的爱尔兰工人,人们认为那是一间极出色的房子。当他们邀我前往验看的时候,他不在家。我在外面转悠了一阵,起初,里面的人并没有注意到我,因为那窗户又深又高。房子很小,尖尖的屋顶,此外再也看不到什么,房子周围壅着五英尺的土,像个粪堆。虽然房顶大部分被太阳晒得弯曲变形、脆弱不堪,但已算是这座房子的最好部分了。房子见不到门槛,倒是在门扇下面给母鸡留了一个永远敞开的通道。柯林斯太太走出门,请我到屋内查看,我举步之间就把那些母鸡给撵了进去。屋内幽暗阴冷,大部分地面不见地板,又脏又湿,黏糊糊的像是得了疟疾,地板这儿一块,那儿一块,根本经不起搬动。她点了灯让我看屋顶的内里和墙壁,以及延伸到床下的地板,提醒我不要跨进地窖,那只是一个两英尺深,布满浮尘的土洞。按她的话说,“顶上的板子不赖,四壁的板子不赖,窗子也不赖。”最初那是两个四方的洞,后来也就只供猫进进出出了。房子里有一个炉子,一张床,一个坐人的地方,一个在这屋里生下的婴儿,一柄绸子阳伞,一面镶着金框的镜子,一架崭新别致的咖啡磨挂在一根粗糙的橡木杆子上——就这些。交易很快达成,因为在我打量的当儿詹姆斯就回来了。我须当晚付给他们四美元二十五美分,他须次日早晨五点腾出,再不能售给他人,六点钟这房子就归我所有。他说早一点倒好,免得有人在地租和燃料花费上毫不公道地支吾其词,他向我保证,也就仅仅这么点麻烦而已。次日六点我在路上碰上了他和家人,所有的家当都弄成了一大捆,床、咖啡磨、镜子和母鸡,唯独不见那只猫。它钻进了林子变成了野猫,我后来得悉,它踩上了为旱獭设置的机关,而最终成了一只死猫。

当天早上我就拆了这间屋子,拔了钉子,用小车运到了湖边,然后在草地上一一摆开,让太阳暴晒除去污垢,使弯曲的板子恢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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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我在林间小道上搬运的时候,一只早起的画眉会许以三两声啼鸣。有个小爱尔兰人向我告密说,在我转送的当儿,那些不错的,直端的,还可以用的小钉子、马钉和长钉统统被附近的爱尔兰人西里装进了腰包;然后呢,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旁跟我搭讪,满面春风、兴致勃勃地盯着那堆废墟,辞色之间似乎跟这些东西没有瓜葛。那天他没有多少活可以干,他是这样说的。他以观众的身份出现在那里,在拿走特洛伊神像a之际,努力让这件事情显得不足挂齿。

我在南面的山坡上挖了地窖,那里原先是一个旱獭洞穴。我向下挖过了漆树和黑莓的根须,直到不见些微植物痕迹,到了七英尺的地方,那里是干净的沙子,冬天把土豆存在这里不会冻坏。地窖的开口有六平方英尺,四壁微斜,没用石块镶砌,因为太阳永远照不到里面,而沙子也溜不下去。我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完工了,破土让我格外兴致高昂,因为不论在任何纬度上,人们都在为了相同的温度而在向下掘进。在城里最豪华的房屋下面,依然会见到地窖,人们用古已有之的方式窖藏着植物的块茎。即便上面的建筑消失之后,后世还能在地上看到这个土坑。说到底,房屋无非是洞穴入口处的一道门廊而已。

五月来了,我最终在一些熟人的帮助下撑起了屋子的框架,让他们搭手与其说出于实际需要,不如说是为了借机促进一下友情。就撑起框架而言,没有人比我享有更高的荣誉b。我相信,终有一天,他们会着意援手让更加崇高的建筑拔地而起。在7月4日那天,当房屋刚刚封顶挂壁我就立即住了进去。屋顶的木板边缘削得很薄,利于叠压铺设,因此会非常出色地防止漏雨。但是,在打理墙壁之前,我在屋

a 据希腊传说,只要雅典娜神像留在神殿,特洛伊城就平安无事。后来的特洛伊战争期间,希腊人盗走神像,因此赢得了战争。

b 帮助梭罗的人有爱默生、钱宁、奥尔科特、波尔里、乔治·柯蒂斯和豪斯默父子,这些人都是那个时代的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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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一头给烟囱砌了一个始基,为此,我在湖边抱了两车之多的石头到了山上。我是在秋天锄完豆子后修砌的烟囱,此前取暖生火还没有必要,因此,清晨我便在门外的地上从事炊爨,我现在还觉得比之通常的做法,这种方式在某些方面更加方便惬意。有时,面包还没有烤好就下起了暴雨,我便用少许的板子遮在火焰上方,蹲在下面照看着面包,就这样度过了不少愉快的时光。那些天,当手头很忙的时候,我很少阅读,不过地上、支架上或者桌布上放着的残篇断简给我提供了莫大的乐趣,这些东西达到了阅读《伊利亚特》一样的目的。

在修建房屋时比我做得更加用心也值得,比方说,思忖一番该将门窗、地窖和顶楼怎样安放才贴近人的本性,甚至,有时候,如果还没有为修房建屋找到更加充足的理由,而仅仅为了满足一时之需就压根不动手。人类在建房时候会让它跟自己相宜恰切,这跟鸟儿筑巢时的做法有点相似。有谁知道,人们除了用自己的双手搭建住所,除了非常简易、万分真诚地为自己及家人提供食物,他的诗性官能方能得到全面的开发,一如鸟儿如此行事才会永远歌唱?可是,多么可惜!我们的处事方式跟燕八哥和布谷鸟有何区别!它们在其他鸟儿的巢中产卵,它们五音不全的喋喋饶舌不会让行人得到欢乐。难道我们永远要将结舍造屋的乐趣交给工匠?对绝大部分人而言,建筑穷其全部,对他们的一生有什么意义?我在漫步的时候,从未遇见任何人做诸如为自己建房这般简单、这般天经地义的工作。我们属于一个群体,不只是裁缝占据了你的九分之一,同样,还有教士、商贾和农夫。劳动的分工可曾有个终了?这种分工最终想达到什么目的?毫无疑问,他人替我解疑释惑未尝不可,但是,如果这般举止跟我的自主思考相排斥则非我所望。

的确,本地就有这种建筑师,我曾听说有一位至少秉持这样的观念,他想让所有的装饰有一种真理的内核,具有一种必要性,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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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具有一种美,好像这一切都得之天启。从他的角度而言,这种看法或许非常好,但是,较之寻常的业余水平也好不到哪里。一位在建筑方面意气用事的革新者会从檐口着手,而非从地基考虑。他只考虑如何为装饰赋予一种真理内核,以使每一块糖果都可能有一个杏仁或葛缕子籽——尽管我认为没有糖的杏仁最宜于健康,而非如何让居民,也就是住户自己亲自从里到外操作。至于装饰则听其自便。一个理性的人如何能将装饰视为外物和纯粹的表皮?难道乌龟具有斑纹交错的甲壳,贝类具有珍珠一样的光彩,一如百老汇的居民仅凭一纸合同就获得三一教堂a那样?但是,人类对建筑风格的热衷应该跟乌龟拥有甲壳那样必要适度,而不要像一个无聊的战士,试图将自己勇气的色彩纤毫毕现地绘在战旗之上——情况如何,敌人自会知道,说不准面对挑战他将一脸苍白。在我看来,这位建筑师依靠在檐口,底气不足地对粗鄙的户主咕哝着他的半瓶子真理,而对方知道的实则比他还多。我现在所认为的建筑美是这样的,它由内到外逐渐形成,它出于住户的需要和个性,只有他才是创造者,也出于某些由直觉认定的真实和高贵,而非出于任何对表象的考虑;意欲创造任何与此相似的装饰美,必须依赖于浑然天成的美的生命。正如画家所知,本地最富意趣的住所,通常是穷人们那些绝少装腔作势、谦逊自敛的原木棚屋和小居。这些房子成了一道悦目的风景,不仅因为其外在特点,更因为像甲壳之于乌龟那样同房子融为一体的住户生活。同样的美质属于镇上居民在远郊的小屋,只要他们的生活质朴惬意得让想象力得到满足,只要他们不为居所刻意营求装饰效果。绝大部分建筑装饰是彻头彻尾的虚妄之物,一场九月的风暴就会把它剥去,就好像吹走借来的毛羽b,根本不会伤及实质。地窖中没有橄榄和美酒的人不需要

a 三一教堂位于华尔街,紧临百老汇,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

b 西方寓言,寒鸦借羽毛于孔雀以为装饰。后用以表示借来的、本不属于自己的华美服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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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格调会照样过活。如果同样的纷乱出现于文字风格的装点,如果我们经典的建筑师在檐口上耗费的时间一如教堂的建筑师那样,那可怎么办?同样的情况也见之纯文学和纯艺术及其教授。是啊,让人们绞尽脑汁的不就是如何摆弄几根棒棍,到底向上斜,还是向下斜,以及那个箱子到底该抹上什么颜色。说实话,如果是他本人摆弄涂抹一番,多少会体现某种效果,只是灵魂早已飞离了这个皮囊而去——这是在为自己做棺材,这是坟墓建筑术,而“木匠”只该称为“棺材制作者”。有一位厌世倦生的人曾说,在你脚下抓把土,就用那颜色抹房屋。他是在考虑自己最后的那个窄小的居所吗?抓土的时候,还请抛掷一枚铜币吧a。他一定是闲得快要疯了!你为什么要抓起一把脏土?最好还是照你的肤色去打理你的房屋,让它因你惨若尸色,或者赧颜泛红。这便是让村舍棚屋建筑风格升华的一项事业!如果你已经替我完成了装饰,我将会接受它们。

我在入冬之前修建了烟囱,给四面屋墙盖上了木瓦,尽管墙体本来防水就不错。我用的木瓦是原木上锯下的最外面那层,比较粗糙,我不得不用刨子把边沿刨齐。

于是,我盖了一个木瓦覆盖、灰泥加身、密实紧凑的房子,宽十英尺,长十五英尺,柱子高八英尺,带有阁楼和壁橱,四壁都开了大窗子,装了两扇活板门,尽头还有一扇门,对面是砖砌的壁炉。除去我自己的劳力不算,精确的建筑费用就是以市场价购买建材的开销,如下所示。我列出细目的原因在于,极少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他们建房的花费,而能说出各种单项费用的人就更少了(如果曾经有这种人的话)。b 

a 依据希腊神话,亡灵通过冥河时支付给渡神的费用。b 书中以下所有图表中的数值单位均为$。

板材  8. 035  大部分来自所购棚屋 

用于屋顶和四墙的废弃木板  4. 00  

木板条  1. 25  

两扇带玻璃的二手窗户  2. 43  

一千旧砖  4. 00  

两桶石灰  2. 40  价格偏高 

毛发  0. 31  超过所需 

壁炉架所用钢铁  0. 15  

钉子  3. 90  

合叶跟螺丝  0. 14  

插销  0. 10  

白垩  0. 01  

运费  1. 40  相当一部分由我自己背负 

 —— 

总计  $28. 125  

所有材料如上所列,而木料、石料和沙子则不在其中,因为这是在公地上居住者有权使用的。我还在隔壁建了个柴棚,所用材料多为建房的余料。

我打算修建一处住所,其豪华与气派足以压倒康科德主干街道上的任何房子,只要它能为我提供目前这间房子的乐趣,而所花费用又不超过它。

我因此发现,那些渴望住房的学生可以得到一所享用终生的住所,而其耗费又不会超过他每年支付的房租。如果说我言过其实的话,其理由在于我是从人性的方面,而非个人的角度上说话,而我个人的缺陷和矛盾并不妨碍我所陈述的事实。尽管我有不少的伪饰和隐匿——我发现麦壳很难从小麦上去除,对此我也感到遗憾一如众人——在这方面,我还是会自如伸展,畅然呼吸,这对精神和肉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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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大的解放!而我也告诉自己决不因谦卑而成为道德审查者a,我只想就真理的表达进行一番努力。剑桥学院b的一间学生公寓,比我这间小屋大不到哪里,而仅仅是年付的租金就得三十美元,且不说这家公司还要在一个屋顶下修三十二间毗连的房屋取利,而学生们还得遭受相互间的喧嚣扰攘之苦,或许,你还得住到四楼上去。我不禁想,如果我们在这些方面拥有更多的真知,不但可以大幅度地免去这种教育,说实话,反倒会因此接受更多真正的教育,并且教育方面的开支还可以大幅省去。剑桥或其他院校的学生为了获得这一便利而付出的耗费,较之他们和校方如果安排得当所耗的费用,其间的差额,达到十倍之巨。需要花钱的东西中,大多数根本就不是学生最想要的。比如说学费,这是账单上最重要的一笔,而那种远非学校可比的珍贵教育由他通过与境界最高的同代人交流所获——却不会收费。创建某个学院的模式,通常是这样,先得到大小不等的各种赞助,然后,盲目地遵循那种将劳动分工到极致的原则——除非谨慎周到,这种原则根本无法遵循——接着召集某一位将这项事务视为牟利良机的承包者,然后由他雇佣爱尔兰人或其他工人,才开始实实在在地铺垫地基,而将要就读的学生被告知应该让自己适应这一原则,累世万代则必须为这种疏漏失察付出代价。我想,即便让学生,或者那些渴望来学校受益的人,亲自去垫地基都比这样要好。那些学生,通过一种制度的保障而逃离了作为人应该从事的必要劳动,因此保有觊觎已久的闲逸和懒散,仅仅得到了一种可耻无益的逸乐,在自欺之中挥霍这段经历,而只有这段经历方能让闲暇的光阴结出累累果实。有人会说,“但是,照你的意思,岂不是让学生用体力而非脑力劳动了?”我恰好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该以那种方式做一番思考,而不应该游戏人

a 道德审查者为天主教任命的官员,负责坚持信仰原则,对被提名为圣徒的人进行任何方面的缺陷审查。

b 即现在的哈佛大学。

生,也不应该单纯地研究人生,因为社会在支撑他这番代价高昂的游戏,所以他自始至终应该诚恳地生活。青年除了即刻投入生活的实践外,还能怎样更好地认识生活?我想,这种方式对大脑的锻炼毫不亚于数学的功效。打个比方,如果我想让一个男孩领略艺术和科学,我不会沿袭寻常的套路——那只会将他送入一群教授之中,在那里除了生命的艺术,什么都会传授,什么都会实践——用望远镜和显微镜审察世界,从不使用他的双眼;研习化学或力学,而不知道面包如何烤制或何由挣得;发现海王星的某个新的卫星,但是难以发现自己眼中的尘埃,难以发现他自己是哪个浪荡鬼的卫星;自己淹没在怪物的浪涛之中遭到了吞噬,却沉潜于一滴醋以图发现怪物。一个月过后,下面两个孩子谁将获得最大的发展:一个挖掘矿物,通过冶炼,为自己制造了一把折叠刀,其间,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尽可能进行了大量必要的阅读;另一位则置身于学院,参加了关于炼金术的讲座,后来从他父亲那里接受了一把罗杰斯折叠刀?哪一位又最有可能被刀子割破手指呢?……让我震惊的是,在离开学院时我被告知我已经精通了航海术!什么?!我如果去了一趟港口的话,学到的比这还要多。即便是穷学生也在研习、接受政治a经济学课程,而跟哲学等量齐观、事关生活的经济之道,在我们的学院里甚至都没有得到真正的传授。最终的结果是,就在他阅读亚当·斯密,阅读李嘉图,阅读萨伊b的时候,却不可挽回地将自己的父亲拖入了债务。

跟我们的学院一样,上百项“新式改进”也是如此,人们对它们寄托了某种幻想,而这方面真正的进步何曾有过?因为恶魔是原始股东,并且后来又大量地追加投资,因此,他会纠缠不休,强求复利。

a 英语中political一词含义除“政治的”之外,兼有“有害的”之意,阅读下文,其讽刺意味不言自明。

b 亚当·斯密(1723-1790)、李嘉图(1772-1823)为英国经济学家,古典经济学的奠基者。萨伊(1767-1832)为法国资产阶级经济学家,著有《政治经济学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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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创造发明常常成了精致的玩具,它们将我们的注意力从严肃的事务中拖出,它们只是些经过改良的手段,却指向那个一成不变的目标。这个目标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就像通往波士顿和纽约的铁路那样。为了架通缅因到得克萨斯的磁性电报,我们急不可待,但是,两地之间,或许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互通声气。如下尴尬亦复如此,某男子真心诚意地想被引荐给一位失聪的高贵女子,但是,当他遂心如愿,在对方将助听器的话筒放在他掌心的那一刻,他却无话可说。我们的首要目标好像成了说得快,而非说得真。我们急于在大西洋底凿通隧道,为了将旧世界缩短几周以跨入新世界,但是,很可能漏入美国人那双扇动的招风耳的第一条新闻是,阿德莱德公主得了百日咳。总之,那位一分钟疾驰一英里的骑手不会捎来最关键的消息,他不是个福音的传播者,也不会绕道前来吃蝗虫和野蜜a。我怀疑那匹著名的赛马“飞童”可曾将一粒玉米驮进过磨坊。

有人对我说,“真搞不懂你不存钱,你喜欢旅游,你今天最好乘坐火车前往菲奇堡观赏田园景色。”但是,我却更聪明些,因为我知道,最快的旅客是步行者。我跟朋友说,让我们设想,谁会先到菲奇堡:路程是三十英里,车费是九十美分,那几乎相当于一天的工资,我记得当时那条铁路上工人的日工资是六十美分。好吧,我现在开始走了,天黑前就能赶到,我曾经整个一星期以这样的速度走过。而此时,你先得挣到路费,然后会在明天某个时候到达,或者可能是在今晚,如果你交了好运能及时找到工作的话。照这样看,今天你不是去菲奇堡,而是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花在这里干活了。同理,如果铁路环球通行,我想我还是会赶在你前面。如果要谈什么经见世面,增加阅历等等,我早就跟你断绝来往了。

a 系指《圣经·马太福音》中的施洗者约翰,原文见第3章第4节:“这约翰身穿骆驼毛的衣服,腰束皮带,吃的是蝗虫、野蜜。” 

这是普遍规律,没有人存在例外。至于铁路,我们甚至可以说,它横竖都那样,速度最快的还是步行。修建一条全人类共用,环球而行的铁路无异于将这个星球的表面铲平。人们有一种含混的观念,只要他们能持续参股,始终手执铁铲,最终就可以到达任何地方,几乎花不了多少时间,也花不了多少钱。但是,尽管人们蜂拥而至,奔向站台,尽管乘务员也大声叫喊“都上车!”然而,当浓烟散尽,蒸汽冷凝之后,人们发现走了的是个别,压死的是多数——这会被称作,也的确是“一起悲惨的事故”a。毫无疑问,那些挣得车费之后终于能够坐车的人——也就是说,只要他们还能活下来的话——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很可能已经活力丧尽,无意出游了。为了替人生最无价值的阶段争取某种不靠谱的自由,而将人生的黄金阶段挥霍在了金钱的营求之上,这种做法让我想起了英国人,他们起初前往印度,意在返回本土过诗人那样的生活。如果这样,他倒不如当初就立即钻到阁楼上去。“什么?”百万爱尔兰人从他们工地上的棚屋里跳出来,厉声尖叫,“我们所修的铁路算不得好东西?”是的,我说,相对而言是好的,说白了,你们可能弄得更糟。但是,因为我们是兄弟,我期望你能比掘地那样更好地打发光阴。

为了满足不时之需,我希望通过真诚可取的方式挣上十到十二美元。因此,在房子修完之前,我在房子附近的两亩半沙土地上种了些东西,主要是大豆,还有少许的土豆、玉米、豌豆和蔓菁。整块地有十一英亩,长的主要是松树和山胡桃树,在前一个阶段以每亩八美元八美分的价格出售。有个农夫说,这块地“仅仅适合饲养叽叽吱吱的松鼠”。我没有施任何肥料,因为我不是地主,只是个临时占住者,此外,来年我也不打算再种这么多地,因此也没有一次将它们全部锄

a 梭罗时代报纸报道车祸等事故的惯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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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在耕地的时候,我挖出了好多树桩,这让我好长时间不为燃料发愁,原来树桩的四周留下了好些生土,夏天豆子更加茂盛的时候很容易辨出。我房后的枯树和没有商业价值的树木,还有湖上的浮木,都成了我其余的柴火。为了耕地,我不得不雇佣一套耕犁耕畜和一个人力,尽管由我自己把犁。我在农田上初始阶段的开销在工具、种子和劳力等方面,共计1472.5美分。玉米种子是别人送的,这也花不了几个钱自不必说,除非你想种得超过正常需求。我收获了十二蒲式耳a 的大豆,十八蒲式耳土豆,外加一些豌豆和甜玉米,黄玉米和蔓菁种得太晚,没有长成。

我在土地上的所有收益  23. 44  

扣除开销  14. 725  

——  

结余  $ 8. 715  

除去自己用掉和当时留在手头的产品,估计价值为450美分——手头所留物资,其价值远远超过了我没有种的牧草能够带来的微薄收益。总体考虑,也就是说,考虑到人的灵魂生活与时下光阴的重要性,尽管有少许时间我花在了自己的生活试验上,不,不全如此,因为这种试验本身只需要极短的时间,我认为,我当年的收成比康科德的任何一位农夫都好。

第二年,我做得更出色,因为我用铁锨整出了自己需要的一块土地,大概有三分之一英亩。我并没有被关于料理生计的很多名著吓住,亚瑟·扬b也不例外,两年下来,我懂得了不少:如果人们想活得简

a 蒲式耳为英美制容量单位,1蒲式耳相当于8加仑。b 亚瑟·扬(1741-1820),英国论述农业的作家。

朴,只吃自己手种的粮食,种的粮食自己够吃即可,不拿它去交换数量甚微的奢侈用度和高价物品,那么,他只需垦殖几杆a土地即可;还有,用铁锨整地比使用牛耕要划算,随时耕种生地比为熟地施肥要划算,而那些必要的农活只消动动左手,就可以在夏日的闲散时间完成,他因此不会像眼下的那些人那样,被牛啊,马啊,猪啊什么的拴死。我希望就此话题进行不偏不倚的陈述,像一个对目前经济和社会管理的成败一无兴趣的人那样。我比任何康科德农夫都要自由得多,因为我没有被房屋和田地拴住,而是一味遵从我的性情处事,它时时刻刻都非常灵活。另外,我比那些已经致富的人们还要富足,就算我的房子毁于火灾,我的庄稼最终歉收,我富裕的经济状况几乎不会因之受损。

我常常在想,与其说是人在监管牲口,还莫如说是牲口在监管人,相形之下,牲口倒更加自由。人和牛在进行劳动交换,但是,如果我们只考虑必要的劳动,可以看到,牛的优势更加明显,因为牧场要大得多了。连续六个星期,人们用以交换的一部分工作就是收拾干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在各个方面都崇奉简约的国度,亦即,一个哲人的国度,断不会犯役使畜力这样的大错。诚然,世上从来没有,现在也不可能出现一个哲人的国度,纵然事实如此我也拿不准是否好事。不管怎样,我永远不会去制伏牛马,饲养它们,让它为我干活,以免我变成一个纯粹的养牛者或牧马人。并且,如果人类通过这种方式成为受益方的话,我们难道不会断定,某人所获难道不是他人所失,马童难道会跟他的主人因同样的理由感到满足?就算没有畜力某些公共事业难以完成,那就让人类跟牛马共享这份荣耀;如果真的这样,我们不就可以推想,难道没有畜力人类就无法完成更有价值的事业?人们在畜力的辅助之下,不仅着手无益的事情和装点,还会去玩奢侈,求逸乐。明摆着,有少数人在做全部跟牛交换的事情,换言

a 杆为长度单位,1杆为16.5英尺,合5.03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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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成了体力最强者的仆役。因此,人类不只是在替内心的那个牲畜卖命,而且,外在的表征就是,他还在为身外的牲畜效力。虽然我们拥有大量砖石结构的屋舍,但是,借以衡量农夫财力的,依然是畜棚让房舍相形见绌的程度。据说本镇为耕牛、奶牛和马匹修建了阔大的棚厩,并且,在公共设施的修建方面不会拖延,但是,此处绝少为自由的礼拜和无拘的言说提供什么广厦和殿堂。一个民族怎能通过建筑寻求后世的纪念,而为何不采用深奥的思想力量达到这个目的?较之东方的废墟,《薄伽梵歌》a是多么让人艳羡向往!塔林和庙宇是王子们的奢侈,一个纯粹自由的灵魂不会在王子的挥斥指点下备尝辛苦。天才不会受任何帝王的奴役,什么金质雅玩,银质器物,及至雕刻物什莫不如此,除非在微不足道的意义上可以这样说。拜托了,锤敲斧凿如许之多的石头到底为了什么?我在阿卡狄亚b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留有斧凿之痕的石块。有多少国家,心怀妄想,试图用身后留下的那些石块求取永垂后世的怀念。将同样的功夫耗费在派头的装点和风雅的把玩又复何益?草芥之微的理性思绪也比高达月亮的碑石更值得仰慕,栖身旷野的石块更让我钟情。底比斯c的辉赫粗鄙庸俗,它的上百门廊逶迤蜿蜒,远离了生命的真正归宿,因此,任何老实人在庄田四周围起的石墙,纵便一杆之长,也比它更为睿智明断。野蛮人和异教徒所崇奉的宗教与文明,需要修建眩惑的殿宇,而你可能称之为基督教的却非如此。一个民族雕琢的石块,大部分只用来修筑坟墓,然后将自己活活埋葬。说到金字塔,它自身算不得什么奇迹,仅仅因为如下事实:那是如许之多的人屈辱到了极致,他们消耗着生命,在给某些野心膨胀的蠢货建造坟墓,如果将这帮蠢货投入尼罗河淹死,然后抛尸喂狗才更加智慧,更加勇武,我或许能够替他

a 《薄伽梵歌》为印度教经典,为《摩诃婆罗多》的一个部分。b 阿卡狄亚,古希腊神话中田园牧歌式的乐园,此处是梭罗的拟想。c 底比斯系埃及在尼罗河畔的古城,有一百城门。

们和他找出申辩的借口,但我无暇于此。至于建筑师对建筑艺术的狂热和痴迷,举世皆然,不管那是埃及的庙宇还是美国的银行。它们耗资甚巨,而产出微薄,都导源于虚荣,又因为对大蒜、面包和黄油的热衷而被怂动。班科姆先生,一位前途无量的青年建筑师,他跟在自己祖师维特鲁维a的后面亦步亦趋,手持坚挺的铅笔和尺子,然后将图纸交由杜伯逊父子采石公司去放大实施。当三十个世纪的岁月开始鄙弃它的时候,人类却开始尊崇它。说起你们的巍巍宝塔和墓碑,镇上一度有个疯子,他想挖一个通往中国的洞,他疯到了这种地步,以至于如他所说,他都听到了中国那边坛罐和水壶烧开的咝咝声。可是我想,要我走在路上,我不会走开半步去观赏这个窟窿。多少人在关心西方和东方的碑石,为了知道它们出于何人之手,而我则乐于知道在那些岁月里有谁不曾染指,有谁不屑于这些鸡零狗碎。还是言归正传,继续我的统计学吧。

在我做如下统计的期间,我在镇上做过测量、木工,以及各种各样的计日工作(我从事的行业有手指头那么多),我挣了13.34美元。尽管我在那里住了两年多,但所计费用却是八个月的,即,从7月4日到翌年3月1日,其中并没有计入我自己种的土豆,少许青玉米和一些豌豆,也不算最后一天还在手边的东西。八个月来,我的饮食开销计有:

大米 1. 735  

蜜糖 1. 73  最廉价的糖精 

黑麦 1. 0475  

玉米粉 0. 9975  比黑麦便宜 

猪肉 0. 22  

a 维特鲁维,公元前1世纪古罗马建筑师,有《建筑十书》行世,成为文艺复兴、巴洛克及新古典主义时期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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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粉0. 88 

费的工和钱都比玉米粉多糖0. 80 猪油0. 65 苹果0. 25 果干0. 22 

都是实验,但所有尝试均告失败甘薯0. 10 一个南瓜0. 06 一个西瓜0. 02 食盐0. 03 

我在食物方面,总共花了874美分,的确如此。要是我不知道大部分读者也会跟我一样心怀忐忑,要是他们将自己的相应情况列出来也好不到哪里的话,我就不会如此无所顾忌地将自己的罪状公之于众。第二年,我有时会打一些鱼充作午餐,有一次,我甚至到了宰杀旱獭的地步,它糟蹋过我的豆田——我是在替它超生,如果是鞑靼就会这么说——然后吞了它,这么做也有尝试的意思。虽然它有股麝香味,但是给了我片刻的享受,尽管如此,我发现长期这样做却不是个好事,就算镇上的屠户可能已经替你收拾好了一只。

同期衣物和其他意外开销(尽管从中说明不了多少问题)8. 4075 

油料及其他家用器具2. 00 

洗衣和缝补大部分时候交到了镇上,并且账单不曾拿到,所以此外的现金支出如下所示——这些是本地的必需支出,甚至还超过了必需,共计: 

住房28. 125 

一年种地 14. 725  

八个月口粮 8. 74  

八个月衣物及其他 8. 4075  

八个月油料及其他 2. 00  

总计 $61. 9975  

现在我将自己的情况告诉那些需要谋生的读者:

我在土地上的所有收益 23.44 

计日工所得 13.34 

总计 $36.78 

从花销总额中扣除这一部分,差额为25.2175美元,这几乎就是我启动时的数额,即预计的花销。一方面如此,另一方面,我除了有闲暇、自由和健康外,还有一间舒适的屋子,想住多久就能住多久。

这份统计,不管显得多么随意而因此没有参考意义,但是,就因为它有一定的完整性,相应地也具有一定的价值。涉及的东西我都记了账。就如上整理可见,仅食物一项,需要我每星期大概支出27美分。此后差不多两年内,我的食物包括黑麦、没有发酵的玉米粉、土豆、大米、少许腌猪肉、蜜糖、食盐,还有饮料,也就是水。对我这种笃爱印度哲学的人来说,主要以大米为生最为相宜。为了回应某些挑剔癖的质疑,我或许还得说,如果我间或外出用餐——过去如此,我相信将来依然会有——会屡屡扰乱我的家计安排。但是,我已经说过,外出就餐是免不了的,尽管如此,也根本不会对我如上意在比较的陈述有任何影响。

两年的经历让我明白了,获取必需食品所费的周折是何其之小,简直不可思议,即便在康科德这种纬度的地方也是如此。还有,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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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像动物那样非常简单地进食,但依然会保持健康和气力。我曾经做过一顿令人满足的正餐,在好些方面都让人惬意,简单到了只用马齿苋(Portulacaoleracea)的地步——从玉米地采来,用水一煮,撒上盐即可。我之所以提供了拉丁语学名,乃是因为那俗名有一种食物气息。作为一个理性的人,在如此清平的时代,如此普通的午间,有几穗够吃的甜玉米,已经煮过,加了食盐,舍此,他还会要求更多吗?我在膳食方面的些微调整乃是迫于食欲要求,而非出自健康考虑。然而,人们却到了这种地步,他们常常挨饿,并非缺乏必需物品,而是渴望奢侈用度。我认识一位不错的妇女,在她看来,自己的儿子丧命是因为他只是一味喝水的缘故。

读者会认为,我是从经济角度而非膳食角度谈论这一话题,因此他不会斗胆去进行我这种节食尝试,除非他的橱柜里有丰富的储藏。

面包,我是在门外的火上烤的,用的燃料则是盖房子时锯下的碎木片和余头。最初,我纯粹用玉米粉加点盐做面包,那是正宗的玉米饼a,不过,它总会有点烟熏气和松脂味。我还尝试过用面粉,但是最后发现,将黑麦和玉米粉混合起来,非常方便而且好吃。天气寒冷的时候,接二连三地烤这些小小的面包真是兴味无穷,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不时翻动一下,就好像埃及人照料正在孵化的鸡蛋。这是我催熟的地道的谷物果实,鼻舌口眼都感受着芳香,跟其他名贵的果品一样。为了能够尽可能长时间地保存,这些果实我都曾用衣物包起来过。我对古代那些珍贵的面包烤制工艺进行过研究,向能够得益的权威请教,追溯到古迈的洪荒。那时,人们从野生的坚果和果肉中受到启发而懂得了制作这些温良精致的食品,得以发明了尚未发酵的面包;接着,随着研究的深入,我发现,人们想必是通过偶然变酸的面团学会了发酵的程序;此后便有各种各样的发酵方法,直到我获得了

a 一种美式玉米饼,因烤制时用锄头送入炉内,又叫“锄头玉米饼”。

“可口、香甜、有益健康的面包”,这种予生命以滋养的东西。有人

把酵母视为面包的灵魂,它的生命气息充满了那些蜂窝一样的面团,

被虔诚地保存着,像圣火一样——我想,有那么一些珍贵的火种,最

初被带上了“五月花号”a,开始了在美国的事业,它的影响依然在

这大地之上的谷物浪涛中滋长、上升、扩散——这些种子我满怀虔诚

地定期从村子里获得,直到后来的一个早上,我忘了规矩,把酵母给

烫坏了。我从这次意外中发现其实它并非必需之物——因为我经由

分析而非综合得出这样的结论——于是我从此便欣然地略而不用,

尽管大多家庭妇女诚恳地告诫我,没有酵母,很可能就做不出营养丰

富有益健康的面包,而年长者也保证,这种没有酵母的面包会让生命

力很快衰退。然而我发现,它并非是一种必需的成分,并且,一年多

来我没有用它不是照样活在世上。于是,我轻松地放弃了在口袋里揣

个瓶子的琐屑做法,也免得有时候它会突然碎裂,里面的东西撒得到

处都是让我狼狈不堪。不用这些东西是一种创举,既简单又可敬。人

之作为超越其他物类的动物,就在于他能够根据气候与环境调整自

我。做面包的时候我也既不用天然苏打,也不放其他酸或碱,我好像

采用的是马尔库斯·鲍尔修斯·加图b在公元前两个世纪所提供的配

方。“Panem depsticium sic facito. Manus mortariumque bene 

lavato. Farinam in mortarium indito, aqu. paulatim addito, 

subigitoque pulchre. Ubi bene subegeris, defingito, coquitoque 

sub testu.” 我的理解是——“如此揉面:把双手和面槽洗干净,把

面粉倒进槽中,徐徐地加水,充分地揉捏,等到揉匀揉好,就做成面

包的样子,然后盖起来烘烤。”其实就是放在盆罐中烤制。他根本没

a “五月花号”是1620年英国驶往北美洲的第一艘移民船,因在其上制定建立普利茅斯殖民地的《五月花号公约》而闻名。

b 加图(前234-前149),罗马早期的农学家、政治家、散文家,著有《起源》《农书》等,本书所引文字即出自《农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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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提到发酵。但是我并不经常享用这种生命的滋养品,有一个阶段,因为我囊中空空,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它的模样。

每个新英格兰人都能轻易地种植黑麦和玉米用作面包原料,而用不着去遥远的市场上感受行情的波动。然而,康科德的人们根本不愿用简单的方式给自己自由,致使新鲜香甜的玉米粉很少出现在商铺,而玉米粥和粗玉米粉也几乎没人吃了。农民很多时候拿自己种的粮食喂牛喂猪,而付高价去商店里购买面粉,跟自己种的相比,这些东西至少没有那么有益于健康。我能保证自己可以轻松地种上一蒲式耳或两蒲式耳的黑麦和玉米,因为前者能在最贫瘠的地上生长,而后者也不需要最好的土地,然后用手磨加工一番,如此即可,而用不着大米和猪肉。如果非用极甜的东西不可,我通过试验发现,用南瓜或甜菜就能加工出极好的糖浆,我同时知道,只用少许的糖槭则会更加简单。但是,如果这些东西还在生长而无法采用,我就会用其他各种各样的替代品。正如先辈所咏,“因为”—— 

我们能用南瓜、胡桃木碎屑和防风加工出浆汁以甜润我们的双唇。a

最后谈谈盐这种最粗糙的食品。为了得到它,可能会是游历海滨的一次良机;或者,我如果完全不用它的话,或许还能少喝点水。我没有听说过印第安人为了这东西曾经折腾过自己。

这样,关于饮食,我就免去了各色各类的交易,于是,在已经有了庇身之所后,剩下的问题就是解决衣物和燃料。我现在所穿的马裤是在一个农民家里织的——感谢老天,这件东西上面还留有人的诸种美德,因为在我看来,人从农夫沦落为技工所致的影响,跟人类

a 该诗引自约翰·瓦尔纳·巴伯的《历史诗选》。

降格为农夫一样巨大,一样深远——至于燃料,在这种没有开发的乡野,是个麻烦。如果不许我在此处继续居留,我可能会买下一英亩地作为栖身之处,交易价格跟这块由我开辟的耕地相同,即,八美元八美分。但,我不妨这么说:我觉得因我居留在这块地上才提升了它的价值。

总有那么一种持怀疑态度的人不时问我一些问题,比如我是否仅凭素食就可以生活。关于这个问题,我会直接从根本入手——因为信仰才是根本——我惯于这样答复:凭木板上的钉子我也可以活下去。如果这话他们不明白,则我要说的话他们也听不懂。就我而言,我乐于听到有人进行同样的尝试,如一位青年男子,他花了两个星期体验一种艰苦的生活,用牙齿当石臼吃尚未脱粒的玉米——松鼠就进行过这种尝试并获得了成功。人类对这种试验也充满兴趣,尽管年迈齿脱,或者拥有三分之一磨坊产权a的老妇对此会深感惊恐。

我的家具部分由自己打造,其他则花费无多,因此我没有记账。屋内家具计有:一张床,一张餐桌和书桌,三把椅子,一面直径三英寸的镜子,一把钳子,一副铁质炉架,水壶、煮锅、煎锅、柄勺、脸盆各一,小刀和叉子各两套,碟子三个,杯子和调羹各一,两个罐子,用以盛油和蜜糖,再就是一柄日本漆器灯盏。没有人会穷得坐南瓜,如果真的这样,那是因为怠惰,我在镇上的阁楼里就有好多自己非常喜欢的椅子,只要拿走便可拥有。什么家具!感谢上帝,无需家具货栈也不妨碍我坐下和站着。如果有人看着自己的家具——可怜的几个空箱子——装上一辆车子,曝于天日和众人眼目向乡下走去,除了哲人,谁不会感到惭愧局促?那是斯波尔丁b的家具。打量这么一车

a 英美国家当时法律规定,丈夫去世后,孀妇有权继承三分之一的遗产。b 斯波尔丁(1761-约1816),美国教士,据传为《摩门经》的原始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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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具,我看不出它到底属于一个所谓富人还是一个穷人,主人则始终是一副为穷困所迫的样子。确实如此,你拥有此物越多,你则越发贫穷。每一辆车子都似乎载着一打棚屋,如果棚屋就算贫穷,那么这辆车子所载就穷到了十二分。老天,我们为了什么在搬迁时不打发了家具,打发了这些像蛇皮一样的身外之物:从这个世界终于走向另一个布置一新的天地,而将这一切付之一炬?同样,这些家当a好像拴在他的腰带上,而他只要在乡野挪动一下,就会触动给我们设下的机关——拖的岂止是家当,那是他的机关。将自己尾巴留在圈套中的狐狸真算幸运,而麝鼠为了逃命,不惜自己咬掉第三条腿。无怪乎人类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活力,他何其频繁地身陷绝境!“先生,冒昧地问一下,您所谓的‘绝境’是指什么?”如果你是个预言家,无论何时,你只要遇到一个人,都会发现,他身后带着自己的一切,哎,还有不少他矢口否认,乃至包括厨房用具及其他保留日久不愿烧掉的鸡零狗碎,于是,他似乎遭到了这些物什的绑架,而尽力勉强前行。我想,那些自己通过了木板节眼或大门,而整雪橇的家什无法带过去的人就在绝境之中。某些人洒脱干练,似乎无拘无束,一切准备就绪整装待发,他会谈及自己的“家具”是否投保,每每此时,我心中升起的只是怜悯。“但是,我的家具该怎么办?”——此刻,我那轻盈的蝴蝶粘在了蛛网上不得脱身。有些人看似长期以来没有这些家当,但是,只要你非常用心地查究,就会发现,他有好多东西存在别人的牲口棚里。在我眼中,今日的英国像是一位老迈的绅士,他拖着大宗行李和琐屑的零碎前行——大箱子、小箱子、硬纸盒和包袱——那是他长期持家的积累,但是他缺乏勇气将它们焚毁——至少也该把前三件丢掉吧。今天,健壮的人带着床铺前行都会不堪其累,因此,我真该为那

a 此处“家当”一词,英语中指的是“随身携带的行李及物品之类”,原文为traps,该词常用意为“圈套、机关”,因此,梭罗下文据此进行讽刺性申发。

些患病者建言扔掉床铺轻装而行。曾有位侨民包里背着自己的全部家当蹒跚而行,好像脖颈上生出了巨大的囊肿,看到他的样子,我深感同情,并非他仅有那些家当,乃是他要将一切背着。如果我要带上机关,我会着意让它很轻巧,并且不能夹住我身体的要害部位。但是,从不将爪子投进这个机关恐怕才是上智之举。

顺便说一下,我不会为窗帘耗费什么,因为除了太阳和月亮,我没有什么窥视者需要拦在窗外,而我恰好甘愿日月照临。月亮既不会让牛奶变酸,又不会弄脏肉食,而太阳也不会伤及我的家具,不会让我的地毯褪色。如果有时这位朋友太过热情,我会退到大自然提供的那方帘子之后,而我发现,这比给家务管理再加个项目来得经济。一位夫人曾想送我一块席子,但是,我在房子里腾不出空间,也没有空闲室内屋外地去抖弄,因此我谢绝了,而更乐意在门前的草皮上擦拭双脚,这是杜绝堕落苗头的最好方式。

前不久,我参加了一位教会执事的财产拍卖,因为他的一生不可谓不才——

人所为恶事,会在身后流传。a 

照样,其中大部分东西是零碎杂物,这是从他父亲手上就开始积累的,其余的东西里面有一件是绦虫的干尸。这些物什存放在阁楼或某个垃圾坑中长达半个世纪尚未烧去。而现在,这些东西非但没有付之一炬,或者说交给火去净化,却成了一场拍卖,或者说让它们增值了。邻人迫不及待地赶来审度打量,悉数买走,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转到他们的阁楼和垃圾坑中,存在那里,等再度拍卖的时候,他们这宗财产才会被清理结算。人们死的时候,会徒然挣扎一番倒

a 引自莎士比亚《裘力斯·恺撒》第三幕第二场第八十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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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尘土。

或许,袭用某些野蛮民族的习俗于我们大有裨益,因为他们每年至少会举行蜕去死皮的仪式,不管他们是否真的蜕了皮,但他们是这么认为的。博物学家巴特拉姆a曾就马克拉斯印第安人的风俗做过描绘,如果我们也举行他们那样的“巴斯克”,或者“开门红的欢庆”难道不好?

巴特拉姆写到,“某个镇子要举行巴斯克的时候,事先为自己备好了新衣、新罐、新锅,及其他家用器物和家具,然后将穿旧的衣物和破烂东西席卷一空,把家里、广场和全镇的秽物加以清理,同时,把它们跟剩余的谷物和其他旧的物品统统扔在一起,聚成一堆,放火焚弃。等服药斋戒三天后,镇上的火焰也归于熄灭。禁食期间,他们放弃了对任何欲望和激情的热衷,一场大赦得以宣布,所有罪人得以归乡。

“第四天早晨,大祭司堆架起干柴,在广场上燃起新火,这样,就替镇上每一个居民提供了全新的圣火。

“然后,他们会享用新产的玉米和果实,连续三天载歌载舞,接下来的四天,他们接受来访,跟邻镇的友人同享欢乐,对方也举行了同样的仪式,净化了自己,进入了全新的状态。” 

墨西哥人每五十二年之末也会履行相同的净化仪式,因为他们相信,那是世界走向末日的时刻。

字典上对“圣礼”有如下解释:内心和灵魂领受了天惠而见之于外的征象。依照这个定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圣礼比上述种种更加真实了,我毫不怀疑他们最初是直接领受了天启而举行这种仪式的,尽管他们对这种启示没有笔之“圣书”。

a 巴特拉姆(1739-1823),美国博物学家,著有《南北卡罗来纳州游记》。

五年多来,我就是这样独自一人,坚持用自己的双手劳作。我发现,每年只需大概六个星期的劳作,就能够满足我的生活开销。几乎整个夏天,还有整个冬天,我就可以无所牵挂地进行研究。梭罗我曾经全副身心、一丝不苟地努力办过学校,最后发现,我收支平衡,甚或入不敷出,因为我不得不讲究着装和程式,更不必说得调整思想和信仰,所以,我同时也丧失了不少时间。因为我并非出于对同人利益的考虑从教,而仅仅为了解决生计,所以这种尝试以失败告终。我也尝试过从商,但我发现这需要花十年时间来启动,而那时我也差不多已经跟恶魔结缘了,实际上,我担心的倒是那时候自己可能在做那种世人谓之不错的事业。先前为了生计而四处寻觅的时候,出于对朋友衷愿的考虑而导致的惨痛往事历历在目a,它迫使我另辟蹊径,因此,那个阶段,我始终在认真地考虑去捡越橘的事情。这事我的确能做,那些微薄的收入对我也够了——因为我最出色的技能是所求甚少——我傻傻地想,所需资金如此之少,又几乎不会让我背离生活之道。我身边的熟人在迫不及待地投身商业或曰职业,我思忖这份营生的做法跟他们也非常相似。于是,整个夏天我搜遍了各处山坡,遇到越橘就捡,然后很率意地处理了它们,就这样,我替阿德墨忒斯b守候着群羊。我还曾梦想自己可能收集药草,或者将常青植物卖给某些村民,因为他们乐于被这些东西激发对丛林的回忆,甚至满车而载送进城市。但是,我从此明白了商业会诅咒它经营的任何东西,就算你出售的是天国福音,也躲不开商业对它根深蒂固的诅咒。

a 自1836年起,梭罗曾在多所学校从教,终因跟校方教育观念的扞格而离去。后曾当过师友爱默生孩子的家庭教师,亦曾跟哥哥约翰办过学校。1841年学校境况不佳关闭后,曾经在家中的石墨厂和铅笔厂干过。文中所言“惨痛感受”系指爱默生敦促他将《河上一周》自费出版,但是出版后遭到冷遇,他只好将积压书籍自己购回的事情。

b 阿德墨忒斯,希腊神话中的国王,因其忠贞的妻子而著名,太阳神阿波罗曾经为他放过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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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对某些东西有偏嗜,尤其珍爱我的自由,又因为我能艰辛以之而依然获得成功,所以,我至少现在不愿意耗费时间去换取华美的地毯和富丽的家具,或者精致的美食及希腊式或哥特式的居室。如果对某些人来说,求取如是物什不算一种打扰,并且在既已获得之后懂得如何支配,那好,就让他们继续吧。有人“勤勉刻苦”,似乎热爱的就是劳动本身,或者借以免却可能更糟的危害,对这些人我此刻也无话可说。至于某些人,他拥有比当刻更多的闲暇而不知如何去做,那么我可能的建议就是像现在这样加倍地干活,直至自己供养自己,获得自由的保证。就我而言,我觉得打零工是所有工作中最自由的一种,尤其因为,一年只需三四十天的劳作便足以供养自己。劳动者的一天在日落中结束,然后他便可以自如地致力于自己的选择,走出劳作的束缚。但是,他的雇主,却在穷年累月地钻营,年复一年没有片刻的休憩。

总之,出于信仰,也基于经验,我深信,如果人们愿意单纯智慧地生活,在尘世间保全自我乃非苦差,而是乐事,正如崇奉简约的民族,其职业对于繁复造作的民族来说如同消遣。人没有必要为了营谋生计而汗流浃背,除非他比我更容易出汗。

我认识一个年轻人,他继承了若干亩的田产,曾经告诉我说,如果他有办法的话,他就打算像我那样去生活。我不想让任何人出于任何理由采取我的生活模式,因为,一方面,在他熟悉这种方式之前,我或许已经为自己找到了别的模式,此外,我渴望世人尽可能地各异其面,各适其性。我希望每个人审慎处之,觅得自己的道路并且去追求,而非蹈袭父母或者邻人。这位青年可以从事建筑、种植或者航海,只要不妨碍他跟我说的那种自己乐意从事的事业。只有从数学那样精确的视点判断才算智慧,一如水手和出逃的奴隶始终盯着天际的北斗,只有它足以指引我们的生活。我们可能无法按预定时间抵达自己的港湾,但是,我们要保持正确的航向。

毋庸置疑,在这种情况下,对一人正确的对众人更加正确,如同一个大房子不可能依照比例而比小房子昂贵一样,因为上方同样是一个屋顶,下方同样是一个地窖,也同样是一道墙隔出了若干房间。不过,说到我自己,我更加钟情独居,更何况,比之竭力让别人认同合建一堵墙在经济方面的益处,自己完全独建通常更加划算。如果合伙修建,共用的墙体是耗资很低,但是绝对单薄,并且对方可能又是一个不怎么样的邻居,还可能不会修缮他那边的墙体。通常,仅有的合作如果可能,也会非常有限并且相当表面,而为数极少的真正合作,显得似有若无,因为那是世人难以察觉的一种和谐。如果一个人有信念,不论身处何地,他都会怀抱这一信念与人共事;如果他缺乏信念,不论跟任何人合作,他也会像众人那样各行其是。不管是从最高还是最低意义上说,合作就是结伴谋生。我听说最近有人提议,让两位青年结伴进行环球旅行,其中一位身无分文,得随行挣取费用,在船前船后忙活,而另一位则口袋里揣着汇票。很显然,这两位不可能长久相处或者合作,因为其中一位压根不愿意作为,只要一出现耐人寻味的危机,他们的征程便会分道扬镳。如我所示,最重要的是,能单独行动的人当下就能起程,而结伴同行则一定会等待他人准备就绪,要他们动身可能会耗去很长时间。

然而,我听到某些同乡如此评说,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非常自私。我坦言,迄今为止,我绝少沉溺于慈善事业。我在某种谓之义务的方面做了一些牺牲,而在其他方面,我也牺牲过慈善的乐趣。有些人曾想尽办法奉劝我向镇上的穷苦家庭施助,如果我无事可做——因为魔鬼会役使闲汉——我或许会在闲暇时染指与此相类的乐事。然而,当我想让自己沉湎于这种事情,在方方面面供养某些穷人,让他们舒服得如同我自谋供养那般,而将他们荫庇在天堂下视为己任,甚至于斗胆向他们建言时,他们却无一例外、不假思索地宁愿继续穷困。当我发现镇上不论男女,都通过不同方式向自己的同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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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的时候,我相信至少有人该致力于其他较少慈善意味的事业。你定然还有和乐善好施的天赋相同的其他才能。众多职业人浮于事,为善便是其中之一。再则,我亦曾实实在在地尝试此事,但是它跟我的天性不谐让我感到满意,这尽管显得有点怪异。或许,我不该如此自觉,如此刻意地放弃社会要求于我的召唤,它要求我奉行慈善,要求我从毁灭之中挽救宇宙。但是,我相信,某处有一种与慈善相似,但更加强大、无穷无尽的稳健力量,它此刻就支撑着宇宙。然而,我不会阻遏某些人遵从他好善的天性,有人全力行善、衷心以之,尽管他从事的这种工作我予以拒绝,但我想对他说:坚持下去!即便世人称其为恶事,即便他们很可能会这样说。

我根本不觉得自己的情况特殊,要不,那么多读者也不会给予相同的申辩。关于做事——我不愿去做我的邻人名之为好的那种事情——我会毫不迟疑地说,如果需要雇佣,我愿意成为最好的那个,问题是,需要做的是什么,那需要我的雇主去寻觅。不管我做的是什么好事,就这个辞藻最寻常的意义上而言,一定会背离我主要的生活轨迹,并且,很大程度上我无意为之。人们几乎会说,从当下开始,就采用目前的方式,不必让做得更有价值的念想主宰,应该心怀善念着手善事。如果让我以此种腔调说教,我却会说,开始做好自己吧。好像太阳要是点燃了自己的激情,将夺目的光彩照亮某颗卫星或六等星时,它就会偃旗息鼓,然后像罗宾·戈德费罗a那样游逛,窥探每一扇村舍的窗口,怂恿疯子,弄脏肉食,让黑暗显形,而不是稳稳地增加它和蔼的暖意和恩惠,直至它光艳四射,而让凡夫难以睹见它的真容。与此同时,它在自己的轨道上绕着世界运行,给它们恩惠;或者,更准确地说,像某个更加深刻的哲人所示,让绕它运行的世界因

a 罗宾·戈德费罗,英格兰民间故事中顽皮的精灵。

之受益。法厄同a希望以自己的恩惠证明他神圣的诞辰,他驱使着日神的车驾只走了一天,便将它驶离了既有的轨道,因此焚毁了下界街巷的大批房舍,使大地化成焦土,泉水枯竭干涸,留下了恐怖的撒哈拉大沙漠,直到朱庇特最终用霹雳使他即刻毙于地上,而太阳,因他的死亡而深陷悲戚,韬却光彩达一年之久。

腐坏的慈善所散发的气味,其腥臭在世间罕有其匹,那里混杂着人性、神性和腐肉的气息。如果我得以确知,有人心怀施惠于我的念想前来拜访,我会因此逃命,就像躲开非洲沙漠中名为西蒙风b的那种干热和焦枯,这种风会将尘土塞满你的眼、耳、鼻、口,直至让你窒息。我所以如此,乃是担心自己可能沾染他给我的慈惠——某些病毒混入我的血液。不,如果这样,我还倒不如领受天然的祸害。如果有人,因为我行将饿死而喂养于我,或行将冻毙而温暖于我,或身陷沟渎而施以援手,这种人算不得好人,我会找一条纽芬兰狗,它会做得同样多。从最宽泛的意义上讲,慈善并非是关爱你的同胞。霍华德c,就其行状而言,毫无疑问是一位极度慈爱、非常可敬的人物,他的善举也得到了报偿。但是,相对而言,如果在我们最值得受助的关键时候,霍华德不予帮助,那么他们人数再多对我们又有何用?我从未听说曾有什么慈善会议真切地提议予我,或者跟我相同的人以助益。

尽管耶稣会士d将印第安人送上了火刑柱,但是在对方建议施虐者以新的花样折腾的时候,他们就一筹莫展,无计可施了。这些受害者在承受肉体痛楚方面相当强悍,间或,面对这些传教者提供的抚慰他们也显得同样强毅。如果你面对的人,就他的角度而言,对你采取的任

a 法厄同,希腊神话中太阳神赫利俄斯和海洋女神克吕墨涅之子。

b 西蒙风指非洲与亚洲沙漠地带的干热风。

c 霍华德(1726-1790),英国监狱改革家,刑罚改革运动的代表人物。

d 耶稣会,为天主教修会之一,其成员统称为耶稣会士,让印第安人皈依基督教曾是他们关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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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手段都毫不在意,他会以新的方式爱自己的敌人,几乎一无保留地宽恕他们的所作所为,那么,你所采用的那种“揣以己意,施之于人”的方式对他的耳朵就没有丝毫的说服力,而最终会以失败收场。

切记给穷人以他们最需要的帮助,即使你在援助的时候惯于放下东西一走了之。如果你施以金钱,那么就跟对方共同使用,不要只是扔给他们。我们有时候会犯一些奇怪的错误,很多时候,穷人并不因为形容肮脏、衣衫累身、破败褴褛就饥饿寒冷。这种情况部分缘自嗜好,并非单纯因悲惨处境所致,如果你给他钱,他可能依然会买破布碎片。我对那些来湖上掘冰的粗笨爱尔兰工人一向心怀怜悯,他们穿得那样破烂寒碜,而我的衣着相对整齐,甚至还有点时髦,尽管如此,我依然冷得瑟缩打战。但后来我不这样认为。某一天,酷寒无比,有一位滑进了湖里,他跑到我的屋里暖身,我发现,他剥了三条裤子、两双袜子后才露出了躯体,尽管这些东西的确已经非常肮脏,破败不堪,但是他还是拒绝我给他的外衣,因为他还有那么多的内衣。这不,棉麻衣物成了他的必需a。于是我开始怜悯起自己来,我由此明白,赠我一件法兰绒衬衫比给他一所成衣商店会是更大的慈悲。有一千个人在砍去邪恶的枝条,而一个人却在根部下手;有人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奉送给了穷人,可能恰是此人正在拼命却徒然地解救着他以自己的方式全力制造的苦难。正是那些虔诚的蓄奴者,将奴隶收益的十分之一奉献出来,用以为其他奴隶提供一个礼拜日的自由。有人通过雇佣穷人到自己的厨房做工以显示慈悲,那如果有人将自己雇佣在厨房里,算不算更加慈悲?你吹嘘什么将十分之一的收入献给了爱心,或许,你应该如此支配那其他的九分,然后收场。到头来,社会仅仅收回了十分之一的财富——这应该归功于因其占有而得

a “棉麻衣物”,原文为ducking,该词还有“没入水中”的意思。这是梭罗一语双关的俏皮话。

以彰显的慷慨,还是政府对正义与公道的怠慢轻忽?

慈善几乎成了只有人类方能充分赞誉的美德,不,简直是过高的评价。这是我们的自私本性作祟的缘故。一天,阳光明媚,有一位身强力壮的康科德穷人向我称誉同镇的一位男子,因为,据他所说,那人对穷人宽厚仁慈,其实他说的那穷人就是他自己。人类和蔼如许的伯伯婶婶得到了很高的评价,盖过他们真正灵魂的生父和生母。我曾经聆听过一位可敬的辞说家关于英格兰的演说,那是一位学识渊博、智慧丰足的人物。他先是列举了科学、文学和政治方面的精英,诸如莎士比亚、培根、克伦威尔、弥尔顿、牛顿等等,接着谈及教会方面的俊杰,像是出于职业所需,他将这些人物远远地拔高在其他人物之上,成为众神中的宙斯。他们是佩恩a、霍华德和弗利夫人b。谁都能听出这是瞒天过海、言不由衷的说辞。后面的那些不是英格兰最优秀的男子和女人,或许,他们只是该国最好的慈善家而已。

我不想减损慈善事业应得的赞誉,只是想为某些人求个公道,是他们用生命和劳作为人类提供了福泽;我所器重的主要不是人类的善良和正直,因为就其本身而言,这是人类的躯干和枝叶。我们将有些绿意褪尽的植物做成了提供给患者的茶剂,如此,它只是派上了低级用场,并且基本为江湖游医所用。我期望于人的是花朵和果实,将那缕萦绕于他的芬芳传递给我,用那成熟的气息点化我们的感情。某人的善行未必稍纵即逝、有始无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永远是他无须锱铢之费的无意之举。这是一种冠冕堂皇的仁慈。慈善家过于经常地拿自己昔日的辛酸回忆酝酿出气氛,将人类包围起来,并将此举称为慈善。我们当以勇气感染他人,而非绝望,是健康与安泰,而非疾病,并且时时警醒不要让它扩散蔓延。这是从哪些南方的平原

a 佩恩(1644-1718),英国基督教教友会首领,宾夕法尼亚殖民地首任总督。

b 弗利夫人(1780-1845),英国监狱改革家,曾于1817年组织了一个团体,致力于改革女犯人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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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起的哀号?我们应该向聚居于何处的异教徒传播福音?到底是谁那般蛮野放纵需要我们的救赎?如果某人受到折磨,他因之无法正常行动,如果他疼的尤其是心肠——因为那是同情的渊薮a——慈善者便要立马着手重整世界了。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个作为个案的微观世界,他发现——这是真切的发现,他就是那个发现者——全世界都在啃一枚酸涩的青果;实际上,在他眼中,这个地球就是一枚硕大的酸果:想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所有的孩童会在这枚果子成熟之前就啃咬;于是,他强烈的慈善冲动一下子就抓出了爱斯基摩人和巴塔哥尼亚人b,搂住了印度和中国人口稠密的村庄;于是,通过几年的慈善行动,强势人物也借他之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毫无疑问,他也治好了自己的腹痛,而地球也察觉了羞赧,一侧或双侧的面颊上泛出了红晕,好像终于要开始成熟了,而生命的粗鄙也就此消失,得以复现它的健康和甘美。我无法想象有什么罪孽比我之所犯更加过火,我未曾,也永远不会知晓,还有什么人会比我更糟。

我相信,让救赎者如此忧愁的并非是他对同胞苦难的同情,而是他个人的一己之痛,尽管他是上帝的圣子。将这一切扶正,让春天走向他们,让晨光在他的睡榻之上闪耀,那么他就会丢下自己乐善好施的同人而毫无歉意。我不对嗜烟者说三道四,其理由是,一则我自己从不抽烟,再则,纵然是戒烟者也会领受其惩罚,尽管我也沾染了若许自己力加反对的劣行。如果你一朝误入慈善的歧途,那就不要让左手知道右手之所为,因为不值得如此。挽救溺水者,系紧你的鞋带,从从容容地着手一些自由的劳作。

我们的举止因为跟圣人来往而受到玷染,我们的赞美诗中回响着一种悦耳的音调,那是对上帝永恒的诅咒,是对他的无尽忍耐。有人

a “同情的渊薮”,古人认为肠子是怜悯之情的所在,因此,表示“肠子”的英文单词bowel兼表“怜悯、同情”等义。

b 巴塔哥尼亚人指南美洲南端的巴塔哥尼亚高原上的印第安人。

会说,纵令先知和救世主也在抚慰恐惧,而非强化信心。对于生命的赐予,世人没有留下质朴炽热的谢忱;对于上帝,也没有铭心刻骨的赞美。但凡是健康和成功都对我有益,不管它多么遥远多么隐微;只要是疾病和失败都让我愁上添忧而于我有害,不管它让我领受还是施予了多少怜悯。那么,如果我们真的能让人类复归,不管采用印第安人的方式,还是植物的、磁性的,抑或是天然的途径,先让我们像大自然本身那样单纯美好,驱除悬在我们额头的阴云,给我们的毛孔注入些微生命气息。再不要充当穷人的赈济者,当勉力而行让自己成为世间的精英。

在舍拉兹a的希克·萨迪b的《果园》或是《蔷薇园》中我曾读到,“他们求教智者:在上帝所造的茁壮高大、绿荫婆娑的名贵花木中,人们说,除了柏树,没有什么算得上Azad,也就是没有什么树是自由的,尽管柏树从不结果,个中奥妙到底是什么?智者答复:凡是树木,皆有其相应的产出,有其特定的节令,在它的生命行程中,它活力四射、绽放花朵,一旦生命离去,便萎谢凋零;而柏树从不呈现于这两种状态,它永远欣欣向荣。这就是Azad,或信奉自由者的特性。——不要寄望于过眼云烟,因为Dijlah,或者说底格里斯河,在哈里发c的族人没世后依然会流过巴格达:如果你手头充裕,就像海枣树那样慷慨大方,但是,如果你没有什么可以奉送,那么,就像柏树一样,做个Azad,或曰自由的人吧。” 

a 伊朗南部最大的城市。b 萨迪(约1208-1292),波斯诗人。c 哈里发,伊斯兰教教主的称谓,意为“代理人”或“继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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