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冲绳札记/东瀛美文之旅

一缕缕香语（代总序） 叶渭渠
广岛札记
序章 走向广岛
一 初访广岛
二 重访广岛
三 广岛的道德家
四 广岛的人类威严
五 不屈的广岛人
六 正统的广岛人
七 广岛纪实
终章 与广岛同在

冲绳札记

序章 悼念死者 共有的悲愤
一 日本属于冲绳
二 《八重山民谣志》’69
三 面对多样性
四 冲绳处分
五 苦世
六 接受抗议
七 战后的一代的坚持
八 日本的民众意识
九 “本土”并不存在

书摘
院长继续在广岛一边从事受害者的救治工作，一边反复观察体验，增加新的发现。他发现了原爆病，并与之顽强搏斗。起初，院长以为原爆后遗症两三年内便可解决，但随后，他就发现了白血病。这场史无前例的大劫难给人体带来的影响，只有这样在第一线工作中才能逐渐发现。就这样，院长通过坚忍的统计，用确凿的数据，把原子弹爆炸同白血病联系了起来，这时已经是爆炸发生后的第七个年头了。此后，院长又根据统计推断，白血病将逐渐减少，结果他又错了。哪里还会有如此令人感动的错误!作为院长，他必须为医疗制度改革和医院的建设进行大量的政治活动。现在，院长认为癌症与原子弹爆炸有直接关系，也在实际进行这些研究，但要得到厚生省的认可还相当困难。此外，院长还要关心原爆受害者的婚姻问题。
我随院长巡视病房。一位老人，疲软地躺在床上，声音沙哑着跟院长打招呼。他的皮肤黑乎乎、干巴巴的，上面有一些剥落的皮屑，活像搓碎的纸片。他想尽力露出微笑，却没笑出来。一想到昨天这位老人或许也曾努力想朝游行队伍挥手致意，我心里就泛起一阵酸楚。已经有很多老人和院长诀别了，他们得了比眼前这位老人还要严重的癌症、白血病。这些老人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但是他们依旧会朝当年的和平游行队伍挥舞他们的手。如果看到这些因原爆病而濒临死亡的绝望老人，正满怀期待和信赖向他们挥手，和平游行的人们，有谁能不产生愧疚之情?
走廊一角，一位女患者正呆立在那儿，呼吸不匀，啜泣不止。她这是喜极而泣。住院后，这是她第一次走路，而且走了1米!她流着泪，抽噎着：院长，我太高兴了!看到这些，人高马大的重藤院长，眼里现出的牛一般忧郁慈祥的目光。我忘不了这一幕。
尽管白血病发病后，病人可以依靠药物暂且恢复一年半载，但是充其量也只能多活一点时间而已，一旦白血球再次增多，病人就无药可救了。院长怀疑，白血病在复发后变本加厉置人死地的秘密，可能在于现在用药不当。我无法忘记，院长说起白血病患者时深藏在眼底的无边的忧伤和黑暗。院长自己也是原爆受害者，也亲眼目睹了人间地狱的惨景。他怀着人的尊严，与人体中的原爆后遗症顽强斗争着，这才是广岛独有的人，是真正的广岛人。

这个医学家在极限状态下，以顽强的毅力坚持“内科医生的常识”令我感动、然而，没有任何药物町以医治诊断出来的疾病。为止鼻血，只能塞上止血栓，甚至无法确定出血的原因。一旦发现出血症状，这个原子弹受害者就已经走向死亡深渊的边缘了。原爆第二年冬，这些恶性的急性原爆病患者都已死去，至少，从现象来看，急性原爆病问题业已了结了。
有史以来，人类受到最绝对的恶的攻击时，首战大都是以人类的败北而告终。医生们有着许多不利条件，肯定是处于劣势。但是重藤博士他们仍未屈服，况且现实也不容许他们屈服。因为，白血病这个难治之症可怖的一面，已经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他们面前。
敌人威力之强大，已逐渐显见，但重藤博士他们没有屈服。事实上，他们只是拒绝屈服罢了。没有任何有利的预见昭示他们不屈服，他们仅仅是拒绝了屈服而已。
假如他们屈服了，那么，《原爆医疗史》仅是讲讲失败的开头几页就可以结束了。进入广岛的占领军，也同样不知道该怎样对付他们自己投下来的这个庞然大物。他们也不过要从成立ABCC、开始调查入手，设法寻找线索。攻击者最后还是需要依靠被攻击城市巾幸存的医牛们充满人性的努力。这样，便有两重、三重的理由，不容广岛的医生们屈服，他们面对着比导致青年牙医自缢的绝望更为真切深重的黑暗，拒绝了屈服。二十年间，他们一直拒绝屈服。尽管怪物不断现出它更加痛苦更加阴郁的形象，又总比医生们更具有优势，但重藤博士他们也从未屈服。
时至今日，我们仍没有证据相信，救济原子弹受害者的人类的善意，比使用核武器的人类的恶意更有优势。然而，不管怎样，希冀着在当今世界上恢复人类和谐和秩序的人们，都不能不关注广岛医生们进行的斗争，他们的斗争已经坚持了二十年之久，却依然不能说稳操胜券。

自己不是正干着可能把居住在冲绳的人逼向疯狂的勾当吗?实际上，想到自己是本土的日本人时，我就时常会被这样的疑问缠住，而不得不止住脚步。据说，从本土来冲绳的评论家将冲绳战的牺牲者批评为靠动物训练养成的忠诚心，有人知道后愤怒已极，发狂而死。这后一半也许是传言，但是，如果我和家人一起作为冲绳这块土地上的人生活，并且是在每天思考冲绳的过去与未来的情况下听到这种批评的话，我便没有根据认为自己能够冷静下去。即便发狂而死的传说只是传说，但它能作为传说而存在，也是因为这个传说具有触及现实根源的核心，所以我只好寄希望于让自己的想像力向核心处沉潜。如果再次听到下述精神正常者的声音从冲绳发出，那么我便不能不想到这声音在变成语言之前，一个人内心的黑暗所积累下来的深刻的逻辑和感性。
这是八·一五的一个集会上——位温厚的学者说的话：“我认为，批判冲绳年轻人动物般忠诚心的时候，如果不考虑到要对支撑它的历史背景、社会状况进行分析考察，是不公平的；对诚实地生活在冲绳历史中的人们，是不诚实的；对构建历史的全貌，也是有失准确的。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把冲绳的年轻人赶上了战场，把人们的思想清一色染成了土黄色呢?我觉得，有各种各样的条件，但对我来说，原因就在于从数百年间孤岛历史中解放出来的冲绳县民伴随历史必然性的行动，我实在无法从这种想法中脱离出来。意欲通过积极编入日本体制，以从历史后进性中脱离出来这种想法，正是问题之所在。”
这位琉球古代歌谣、琉歌的专家，以这样的逻辑，把我们引入他的研究领域展开问题，并将从琉球处分到琉球战的、中央政治、经济、文化的地夕渗透把中央的失误加以扩大、影响冲绳年轻人的整个历史提示了出来。“与中央直接联系的思想失去批判力的时候，国体的根本意义和臣民之道受到过分强调，动物般的忠诚心便作为这种思想的产物而产生了。当时，誓为天皇意识形态效忠的思想虽具有日本的普遍性，但我认为，可以说，在冲绳，其特殊性以强调的形式喷发出来，上面令人痛心地刻着冲绳历史的后进性和现代化的焦躁。”
应该说，在今年八·一五期间出现的各种言论中，刺到我内心深处的话，是外坚守善先生用沉稳的声音说出来的。他冲绳生，冲绳长，参加过冲绳战，二十四年前，他“不知停战，依旧在冲绳岛中部的山中彷徨”。教授是那种不管心中有着怎样汹涌的旋涡也不会袒露出来的人，但是只有被这样的学者真正理解了，麻木的残酷物语讲述者的批评才勉强有了一点意义，才使我不得不将其与它那比因愤怒而发狂致死的传说更可怕的冲击力一道，重新加以思考。我感到，作为本土日本人，应该承担起对那种信口开河的连带责任。受到如此理解才体味到一种救济的感觉，然而这种救济的感觉，却蕴含着一种因素，要重新唤起更尖利、更苦涩的回味。
说得明白些，这是因为，本土的人们至今仍然发着一些言论，它让人一联想到因愤怒而发狂致死的传说中的人就心生畏惧。而且其中最恶劣的言论具有一种召唤力，让人切实感觉到，这是日本人的想法，日本人就是持这种言论的人。
今年四月，枥木县的一位医师投书《琉球新报》，他这样写到：“琉球国人哟!诸位本应是独立国家的人。德川时代以前，唐代时尽管它要向萨摩或是中国进贡，好不容易才独立，但不也是个堂堂的独立国家吗?它是在明治维新的忙乱中成为日本的冲绳县民、成为日本领地的，是由内地被贬官吏统治、成为日本的赤字县的。……非常幸运的是，托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福，诸位脱离了日本，虽然落到美军管下，但也因此，诸位了解了未知的世界。请诸位看看身边和街头，完全是自由的。除军事设施以外，有着在内地全然无法想像的自由。同是领地，朝鲜独立了，诸位的琉球为什么不独立呢?……诸位的国家琉球，应该独立。创造诸位的政府吧。不用担心财政。用观光和赌博即可维持。财源由此而生。国营赌博。只是，琉球国民不许玩，这是让外国人来享受的。要让这里变成一个欢乐的国度。应该尽快忘记战争的灾难，就当是遇上了一场大台风。……自由的国度琉球。怎么样?诸位的国家?政治上要自由投票，不搞人种歧视。主席，或大总统应为在冲绳居住一定以上年数的人，不问人种，可以是日本人，也可以是美国人。诸位不想用良知建立一个自由的国家、开明的国度、汉有争吵的理想乡吗?放弃无聊的回归本土的誓愿吧!这是诸位绝好的机会!”
五月，这位医师再次投书，在重申了相同的意见之后，又新加上如下的批判，结束了那篇文章。“最后，有消息说，屋良主席在主张向国会输送议员。为什么要干涉外国的政治。眼下，冲绳是外国，日本也是外国。把向日本输送议员当成誓愿，是严重的预测失误。……如果回归日本，就永无可能拥有独立的政府。到那时，发动独立运动也为时已晚。冲绳现在才正应该独立。”
如果仅以第一份投书告终，也许应该把它作为有可能是内心里指向相反方向奶自虐式戏文而做判断上的保留。但是，及至第二封投书，我们可以毫不迟疑地认为，这位枥木县的医师不拘怎样，是认识到了将他这种不好说是异样还是什么的言论发向冲绳的意义的。在分析、批判这封投书之前，仅仅是将其用词、文体原封不动地展示出来，就足以表达我的感觉了。本土的本人，以严重晕船般的心情回味着：把这样的文章交给冲绳的报纸，并不是为谁所迫，而是受了一种来路不明的热情的驱使(这种热情不是破坏性的、颓废的、反社会的，在他本人的意识中，它完全是道德的)。这是否已经深入到冲绳民众的意识当中尚不得知，既然事实上它已经被广泛阅读，这篇文章便如同噩梦的残滓，挥之不去。日本人就是这样的人。我无法不重新清晰地看到了一条纽带，连接起这位医师和自己的血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