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八津的死是大吉没有想到的。那是外婆去世后第一年的事。短短一年间，一家人遭遇了三次死亡。父亲消失在大海的泡沫中，连尸首都没有找到；外婆衰弱不堪，如枯木般倒下；而前一天还在活蹦乱跳的八津，却在一夜间像做梦般死去了，实在让人感到无常。八津的死最让大家伤心，她得的是急性肠胃炎。八津瞒着家里人吃了一颗青柿子。那柿子还有一个月才熟，但吃起来并不涩，八津就吃了。虽说一起吃的还有别的孩子，可是被夺去性命的只有八津一个。
“战争已经结束了，可八津还是被战争杀死了……”
母亲这么说时，大吉并没有立即领会话里的含义，不过后来他渐渐明白了。这几年来，村里的柿子树和栗子树，没有一棵树的果子能长到成熟。大家都等不及成熟就采来吃了。
孩子们总是去野地里采些白茅草和虎杖吃，嚼点野菜。红薯都是带着土就生吃，因此大家都生了蛔虫，脸色很不好看。生病了，村子里也找不到医生，更没有有效的药，因为医生和药品都被送上了战场。外婆去世时，连村中善法寺的和尚都被征去当兵了，邻村的和尚每天忙着为阵亡者念经超度。战争结束前一阵子，寺里的和尚回来了，马上帮外婆诵经做法事。可是谁想到，现在又要接着请他给八津做法事。
外婆临终前，曾懊恼菩提寺里没有和尚在，而年幼的八津从没有考虑过这种事，大吉一想到这些，就痛恨那些高声诵经的和尚。听母亲说，八津出生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打算下船后好好休养。多年来，父亲一直在大洋中航行，现在想回家好好休息。他说咱们家就是第八个港口，所以给那时出生的女孩起名叫“八津”。然而，父亲没能在自己家的港湾里好好养病，甚至连他寄予希望的八津也离开了人世。
那时物资极其匮乏，听说连存放八津遗体的棺材都得自己带着材料去才能做，于是把家里早年稍微有些坏了的衣柜拿去改做。鲜花也被赶出了人们的生活。大吉和并木两人去墓地时，采了些波斯菊和紫茉莉祭奠八津。原来院子里种着很多鲜花，但大吉他们能记事以来，就已经改种萝卜和南瓜了。连屋檐下狭窄的一块地也都种上了南瓜，瓜藤爬上了屋顶。八津死后，母亲哭着把屋檐下的南瓜连藤拔了。三四个晚熟的小南瓜顺着藤蔓滚落下来。母亲挑出其中最圆的一个放在盆中，供奉在佛坛前。外面谣传八津是得痢疾死的，因此灵前守夜也没有人来。母亲就跪坐在枕边，到了例行的停电时间后，她忽然想起什么，拿起枕边护身用的德国佐林根菜刀从侧面一刀插进南瓜里。孩子们都被吓住了。佐林根菜刀是父亲买回来的，平日里，母亲告诉他们这把刀很可怕。假如母亲这时不是在笑，大吉他们会吓得尖叫起来的。但是母亲笑了。哭肿了眼睛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另外一个人的。不过她的眼神好像在说，没关系，没关系。大吉他们才放下心来。
“一起给八津做个好东西吧。这个东西，你们都不知道呢。八津还不知道，就这样没了。大吉你们知道吧，晚熟的小南瓜也是可以吃的。妈妈小时候经常用晚熟的小南瓜做玩具。你们看，这是窗子……”
母亲从南瓜的侧面挖下一个四方的小块。
“再在这里开个小圆窗。这个稍微有点难。大吉，去把小浅碟子拿来，用它做个模子。然后再拿个盆，我要把瓤掏出来。”
大吉和并木瞪圆了眼睛看着。母亲做出来的是个灯笼。在窗户上糊上纸，在里面插上钉子，做成插蜡烛的底座。点上配给的蜡烛后，这灯笼一定会让八津高兴。大吉一时忘了哀伤。
“妈妈手真巧，满分！”
小小的棺材做好了，灯笼也放了进去，就放在八津的脸旁。八津经常玩的贝壳和纸人偶也放在一旁。悲伤忽然涌上心头，大吉和并木放声痛哭。大吉呜呜哭着，忽然想起八津一直想要自己的九连环，不禁责备自己对妹妹太冷淡，不借给她玩，他想现在拿出来给妹妹。当他把九连环递到妹妹交叠在胸前的双手中时，那双冰凉的手已经拿不住东西了，九连环滑到了棺材底部。并木也一边哭着，一边拿出以前宝贝得藏起来不愿让八津看到的彩色折纸，折成仙鹤、小人、气球放了进去。八津带着这些东西踏上了冥途。
遭受了这些打击，大石老师骤然老了许多，也增添了不少白发。矮小的身躯更加瘦小了，要是腰也直不起来，完全就是个老太太了。年幼的大吉吓坏了，时常担心母亲。他已经到了能深刻体会生命何等可贵的年龄。
必须要好好照顾妈妈—父亲的那句话在他心中回响。
“妈妈，柴火我去弄。”
说着，他和并木一起进山去砍柴。
“妈妈，配给的东西，我放学回家路上去领。”
去远远的配给所领东西也成了大吉的活儿。并木也不服气。
“妈妈，水都让我去打。”
母亲变得爱流眼泪了。
“呀，你们俩一下子变得这么孝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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