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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拉•凯瑟精选集(精装)


薇拉•凯瑟精选集(精装)

作  者:[美]薇拉·凯瑟 著,朱炯强、柳鸣九 编 

出 版 社:北京燕山出版社

丛 书: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

出版时间:2010年01月

定  价:36.00

I S B N :9787540215934

所属分类:   

标  签:文集  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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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内容简介

《薇拉?凯瑟精选集》作者薇拉?凯瑟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美国的女作家。她以饱蘸深情的笔触和优美的抒情手法,从各个侧面描写十九世纪末叶美国中西部开拓者的顽强的创业精神和坚韧不拔的刚毅性格,歌颂他们的高尚情操和美好心灵,因此她被著名评论家麦?盖斯马尔誉为“物质文明过程中的精神美的捍卫者。”而早在一九三〇年,当美国第一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辛克莱?刘易斯在瑞典斯德哥尔摩举行的授奖仪式上致答词时,热情推崇了凯瑟的创作成就。确实,凯瑟的文学创作,无论是从文学、美学的角度,还是从深入了解美国的这段特殊时期的历史,多元化文化的形成,以及由此涉及到物质世界开拓过程中对精神领域的影响、冲击和呈现的裂变,都是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和探索的。

TOP作者简介

朱炯强,男,一九三三年生,浙江海宁人。一九六一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外文系。现在浙江大学教授、外国文学研究所名誉所长、英语国家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兼任全国政协委员、浙江省外国文研究会会长、海外华人华侨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外国文学学会、中国美国文学学会、中国澳大利亚研究会等学会理事,中国T.S.艾略特和E.庞德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译协文学艺术翻译委员会委员,韩素音中外文化交流奖励基金会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奥地利克拉根福大学等多所学校英文系客座教授。长期从事英美文学的教学、研究和翻译,迄今已在国内外发表论文六十余篇,专革著四部,译作(包括合作完成)十八部,共七百余万字,如〈英美著名诗人传〉《济慈》、《哈代》、《风暴眼》、《民主—一部关于美国的小说》、《微拉·凯瑟中短篇小说选》、《当代澳大利亚中短篇小说选》、《哈代精选集》、《康拉德精选集》等。已十余次应澳大利亚—中国理事会、英国剑桥大学、美国耶鲁大学、奥地利克拉根福大学、欧洲英语国家文学研究会、香港大学等学校和学术团体的邀请前往英、美、澳等国冢欧洲出席国际会议和讲学。曾三次得到澳大利亚前总督尼尼安·斯蒂芬爵士的接见。其作品多次获首、部级资历,如:他主编《当代澳大利亚中短篇小说选》和他参与翻译的《插图版外国文学史》同时荣获第二届中国外国文学优秀图书二等奖。

TOP目录

编选者序 论薇拉·凯瑟及其创作 朱炯强

 

长篇小说

啊,开荒者张琼 叶旭军译

中篇小说

波希米亚女郎 叶旭军译

金国挽歌 姚祖培译

福岛宝藏 姜希颖译

一个失路的女人 董衡巽译

邻人罗西基 朱炯强译

逝水韶华 陆萍译

短篇小说

瓦格纳作品音乐会 黄梅译

彼得 叶旭军译

预言家 李庆译

神童 朱炯强译

雕塑家的葬礼 李庆译

在海鸥翱翔的路上 陈红译

威廉·特佛纳的温情 章汝雯译

分水岭上 毛华奋译

同名人 庄根源译

画像 万昌盛译

一个歌星的罗曼 史贺岚译

当发急到临 陈姝波译

荒凉离恨 刘继华译

宁愿吃苦的缪斯 何辉斌译

世风 卢世雄译

神峰 郑昱译

从宽发落 徐晓东译

两位伴侣 陆萍译

花圃小屋 江建军译

奈莉·迪恩的欢喜 杨霓译

弗德拉的婚姻 王志章译

辛格大厦的幕后故事 宋瑜译

理智的汤米 卢巧丹译

艾立克·赫曼森的魂灵 罗杰鹦译

格林威大院之夜 章汝雯译

车站疑案 朱炯强译

童话故事和用笔名颁发的小说

巴拉黛娜公主历险记 徐人望译

白色金字塔的传奇 姜希颖译

阿伦·普尔的私奔 徐人望译

狼狗的阴谋 孙艳萍译

宝儿杰克 芦雪瑾译

舞会风浪 沈甫根译

窃贼的圣诞节 郭国良译

 

薇拉·凯瑟生平及创作年表 陆萍编

TOP书摘

啊,拓荒者

  张琼叶旭军译

  主要人物

亚历山德拉·伯格森约翰·伯格森的长女,小说女主人公

卡尔·林斯特伦姆亚历山德拉的邻居及好友,后离开西部去城市谋生

埃米尔·伯格森约翰·伯格森最小的儿子

玛丽亚·沙巴塔原名玛丽亚·托维斯基,亚历山德拉的邻居及密友

弗兰克·沙巴塔玛丽亚·沙巴塔的丈夫

约翰·伯格森亚历山德拉的父亲,第一代拓荒者

伯格森太太约翰·伯格森之妻

奥斯卡·伯格森约翰·伯格森的长子,亚历山德拉之弟

洛·伯格森约翰·伯格森的次子,亚历山德拉之弟

艾弗伯格森家的邻居,被人视为疯子,后来被亚历山德拉收留

安妮·李婚后名为安妮·伯格森,洛·伯格森的妻子

李老太太安妮之母

安琪莉克玛丽亚的好友,后嫁给阿梅代

阿梅代埃米尔的好友

草原之春

暮色、平原,

富饶、阴郁,宁静;

连绵的新耕沃野,

厚实黝黑,粗犷强悍;

生长中的麦子和杂草,

辛苦的马,疲倦的人;

漫长而空寂的路,

落日的沉郁之火,消退于

亘古、漠然的天空。

这一切映衬出的青春,

宛如热烈怒放的野玫瑰,

恰似云雀飞掠阡陌的欢唱,

仿佛星星划过暮霭般闪烁;

青春,有着她无限的甜蜜,

和她热烈的渴望,

还有那殷切的期待,

欢唱着,欢唱着,

冲出了沉默的双唇,

飞过了苍茫的黄昏。

第一部 荒原

〖1〗

一三十年前,一月的某一天,内布拉斯加高原上狂风怒号。汉诺威小镇就如同停泊于此的一叶扁舟,正挣扎着不被大风吹走。灰暗的天空下,细密如织的雪花围绕着一片蜷缩在阴沉的草原上的低矮、灰褐的房屋,涡流般地盘旋着。那些住房都散乱分布在粗糙的草皮上;有些屋子看似一夜而就,另一些仿佛是自己漂浮过来的,散布在空旷的平原上。这些房屋都没有久留的迹象,任呼啸的狂风在它们的上下吹过。在主要的大街上,有深深的车辙印,现在也冻结了。大街从小镇北端的那个低矮的红色火车站和粮食仓库一直延伸到南端的木材场和饮马池。路的两边是两排不整齐的木房子:百货店、两家银行、杂货铺、饲料店、酒吧和邮局。两边木板人行道上的积雪,被人踩成了灰黑色。到了下午两点,店主们吃完饭后回来,就惬意地守在结霜的窗子后。孩子们这会儿都还在学校里,路上除了若干穿着粗布大衣,帽子拉到盖住鼻子,长相粗犷的乡下人外,几乎没有别的行人了。他们有的带着老婆一同进城,不时有一条红色或粗格子花呢的披肩从一家店铺闪到另一家。路旁的柱子上拴着几匹干重活的马,套着农场的货车,在盖住它们的毛毯下冻得发抖。车站周围静悄悄的,因为下一趟火车要到夜里才到达。

在一家店铺前的人行道上,坐着一个瑞典小男孩,正伤心地哭泣。他大约五岁,穿着一件肥大的黑布外套,看上去像个小老头。他的法兰绒袍子已经洗过多次了,缩得很短,在袍摆和那双笨重的、包着铜头的鞋子之间露出了一大截。他的帽子拉到了耳朵下面,鼻子和胖鼓鼓的两颊冻得通红并皲裂了。他低声啜泣着,行色匆匆的路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小男孩不敢叫住任何人,也不敢进店求援,只是坐着拧着长袖子,抬头看着身旁的电线杆子,呜咽着:“我的小猫,哦,我的小猫,它要冻喜(死)啦!”在电线杆的顶端蜷缩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灰猫,用微弱的声音咪咪叫着,用爪子死命地抓住木杆子。男孩的姐姐去医生那里了,把他留在铺子里。就在姐姐不在的那会儿,一只狗追赶起他的小猫,把它撵上了杆子。这小家伙可从没有爬过那么高,吓得不敢动弹了。小主人于是陷入了绝望。他是个乡下小孩,觉得这个村子是个奇怪而又复杂的地方,人们穿戴讲究,心肠却很硬。在这里,他总是很怕羞,感到不自在,想躲起来不被别人笑话。可现在,他太难过了,也顾不上谁会笑自己。终于,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姐姐回来了。他站起身,拖着那双笨重的鞋子,向姐姐跑去。

姐姐个子高挑、健壮,走起路来又快又稳,好像对自己要去哪里,接着要干些什么,都胸有成竹。她穿着男式的长外套(一点都不显得别扭,好像很舒适,本来就该是她穿的似的;还挺有年轻军人的派头),戴着一顶圆形的长毛绒帽子,用一条厚厚的头巾扎着。她有一张严肃的、沉思的脸,清澈、湛蓝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远方,又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看上去好像有为难的心事。直到小男孩拽住了她的衣服,她才注意到了他,停下步子,俯身为他擦拭着哭湿了的脸蛋。

“怎么啦,埃米尔?我告诉过你待在铺子里,别跑出来的,出了什么事?”

“我的小猫,姐姐,我的小猫!一个人把她赶了出来,然后一只狗把它给追到那上头去了。”他的食指从外衣的袖子里伸出来,指着电线杆上那只可怜的小东西。

“哦,埃米尔!我不是跟你说过,如果你把它带来,它迟早会给我们惹麻烦的吗?你干吗要缠着我呢?不过,我当时就不该答应你的。”她走到杆子下面,张开双臂,叫着,“猫咪,猫咪,猫咪,”但是那只小猫咪咪叫着,只微微摇了一下尾巴。亚历山德拉果断地掉转头,“它不会下来的。得有人爬上去赶它。我看见林斯特伦姆家的马车在城里,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卡尔,也许他有法子。不过你不许再哭了,否则我就不去了。你的羊毛围巾呢?忘在铺子里啦?不要紧,别动,我把这给你戴上。”

她解开了自己头上的棕色披肩,系在弟弟的脖子上。一个衣衫褴褛的游客正走出铺子要去酒馆,他停了下来,痴痴地盯着姑娘脱下披肩后露出的那一头闪亮光滑的秀发:她那两股浓密的发辫,用德国式的梳法盘在头上,红褐色的刘海鬈曲着从帽子下面露出来。那男人从嘴里拿出雪茄,用戴着羊毛手套的两个手指捏着湿的那一头,傻乎乎地感叹道:“天哪,姑娘,多漂亮的一头秀发!”她用刚烈的目光狠狠地回敬着,抿紧下嘴唇——显得有些过于严肃。那个小个子游客吃了一惊,竟然把烟都掉在了过道上,顶着风趔趄着向酒馆走去。当他从招待那里接过杯子时,手依旧不大稳当。他微微有点轻浮的本性也曾遭受过挫折,但从来没有此刻那么毫不留情。他觉得自己很贱,感到羞耻,好像被人占了便宜。难道,当一个游客在乏味的小镇中游荡,开着肮脏冒烟的汽车爬过寒冷的乡村时,碰巧遇到一个美人儿,忽然希望自己更像个男子汉时,就该遭到那样的冷遇吗?

当这个小个子男人用喝酒来镇定自己时,亚历山德拉匆匆地赶往杂货店,那里是她认为最有可能找到卡尔·林斯特伦姆的地方。他在那儿,在翻阅一本彩色版的《研究》,店老板常常把这样的书卖给汉诺威镇上做陶瓷画的女人。亚历山德拉告诉他自己的窘境,然后那小伙子就跟她到了那个角落,埃米尔还是坐在那根杆子旁边。

“我得爬上去赶它,亚历山德拉。我想,仓库里应该有钉鞋可以让我穿。等一下。”卡尔把双手插进了他的口袋,低着头,顶着北风沿街道冲上去。他是个十五岁的高个子男孩,清瘦,窄胸。当他拿着钉鞋回来时,亚历山德拉问他外套到哪里去了。

“我把它留在杂货店了。总之,我没法穿着它爬上去。埃米尔,如果我掉下来,可得接住我哟。”他回头喊了一声,开始往上爬。亚历山德拉不安地看着他:地面的寒冷已经够呛了。那只小猫一点儿都不肯动。卡尔非得爬到杆子的最顶端,然后还得把小猫从电线杆上拽下来。当他回到地面时,他把猫递给了含着泪水的小主人,“快带它进铺子,埃米尔,赶紧暖暖身子。”并为这个孩子开了门,“等一等,亚历山德拉,何不让我开车送你们呢?天一点点冷起来了。你找过医生了吗?”

“找过了。他明天会来的。但是他说爸爸好不了了,不会好转了。”姑娘的嘴唇颤抖着,定神看着阴冷的街道,仿佛要聚集力量去面对什么似的,好像她正用尽全力在对付着某种局面——无论困难多大,她都必须面对它、处置它。风拍打着她厚重的大衣的下摆。

卡尔没有出声,可是亚历山德拉能感受到他的同情。他,也很孤独。他瘦弱、单薄,长着一双总在思索的黑眼睛,总是轻手轻脚的。他瘦削的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作为一个男孩,他的嘴形显得过于细巧。他的唇角微曲,露出一丝苦涩与质疑。这对朋友在刮风的街角站了片刻,互相沉默着,就像两个迷路的旅行者,有时停下来,默默地承认自己的困境。卡尔转过身去,说:“我去给你套好车。”亚历山德拉走进铺子让人把买好的东西包在鸡蛋盒子里,然后暖暖身子,准备开始那寒冷的长途旅行。

当她去找埃米尔时,发现他坐在通向衣服和地毯柜台的楼梯上,正和一个波希米亚的小姑娘玛丽亚·托维斯基玩耍。那个女孩把手帕往小猫的头上盖着当帽子。玛丽亚在这里是外乡人,跟着母亲从奥马哈到这里来看她的叔叔乔·托维斯基。她皮肤黝黑,长着一头像洋娃娃一样鬈曲的棕色头发,一张灵巧红润的小嘴,一双圆圆的黄褐色的眼睛。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她的眼睛,那棕色的瞳孔闪着金色的光,仿佛是金矿石,如果光线柔和一些,看起来就像科罗拉多州的一种叫“虎眼”的矿石。

当地的乡下孩子都穿着长及鞋尖的长袍,但是这个城里孩子却穿着当时称为“凯特·格林阿威”凯特·格林阿威(即凯瑟琳·格林阿威,1846—1901),英国插图画家,尤其擅长为儿童读物画插图,她为画上的儿童设计的服装当时对欧美地区有很大影响。式样的衣服。她那红色的羊绒外衣,腰部往下都是褶子,几乎拖到了地上。这身打扮,加上那顶宽边帽,使她看上去像个精致的小妇人。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的皮毛披肩,当埃米尔羡慕地用手去摸时,她没有装腔作势地表示反对。亚历山德拉不忍心把弟弟从这么漂亮的玩伴那里拉走,就任由他们一起逗弄着小猫,直到乔·托维斯基吵吵嚷嚷地进来,把他的小侄女举到肩膀上,让大家都看到。他家全是男孩,所以他特别宠爱这个小家伙。他的那些哥们儿在他身旁围成一个圈,一边欣赏,一边逗着这个小女孩。她乖巧地接受着大家的玩笑,大伙儿都很高兴,因为他们很少看到这样伶俐听话的孩子。他们告诉她说她得从这伙人中挑选一个情人,于是每个人都拍拍口袋用东西来收买她:有糖果、小猪、小花牛等等。她调皮地看着一张张散发着酒气和烟味的棕色的大胡子脸,然后用她小巧的食指轻轻地划过乔那胡子拉碴的下巴说:“我的情人在这儿。”

那些波希米亚人爆发出一阵笑声,叔叔紧紧地搂着玛丽亚,直到她叫出来:“乔叔叔,别,你弄疼我了。”乔的每一位朋友们都送了一盒糖给她,她轮流吻了他们一遍,虽然她并不太喜欢乡下糖果。也许这倒使她想起了埃米尔,“让我下来,乔叔叔,”她说,“我想把糖分一些给我刚碰到的那个小男孩。”她优雅地走到埃米尔那里,身后还跟着一群热情的崇拜者,他们又围成一圈来逗那个小男孩,弄得他把脸藏到了姐姐的裙子里,姐姐骂他真像个小娃娃。

乡下人准备回家了,女人们清点着买来的杂货,并用针把红围巾在头上别好。男人们用剩下的钱买烟叶和糖果,还互相炫耀着新靴子、新手套和蓝色的法兰绒衬衫。三个大个子的波希米亚人正在喝着一种带桂皮油味儿的白酒,据说是为了更有效地防寒,每次从瓶里吸一口就咂一下嘴。他们滔滔不绝的话压过了那里所有的嘈杂声,热气腾腾的店里充满了他们的高谈阔论,同时散发着烟草、湿羊毛和煤油的气味。

卡尔走进来,穿着大衣,还提着一个带铜把手的木箱子。“来吧,”他说,“我已经给你的牲口喂过饲料和水了,马车也备好了。”他把埃米尔抱起来,放进车厢,用稻草盖好。那里的热气让孩子发困,但是他还紧抱着那只小猫。

“你可真好,卡尔,爬那么高给我逮小猫。等我长大了,我也要爬上去帮小男孩们抓他们的小猫。”他困倦地嘟囔着。还没等马车越过第一座山,埃米尔和猫就都睡熟了。

尽管还是下午四点,冬日已经暗下来了。路是朝着西南方的,通向铅灰色的天空下那一抹苍白、稀薄的亮光。光线落在两张年轻而忧郁的脸上,他们沉默地朝着那亮光:女孩的眼睛仿佛困惑而悲伤地注视着未来;而男孩那阴郁的双眼则似乎早就在凝望着过去。他们身后小镇已经消失了,落在了隆起的草原下面,好像从没有存在过。冷峻、冰封的乡村把他们迎进了怀中。村里的住户很少,散得很开。不时地,有破旧的磨房在天边出现,有草屋蹲伏在洼地里。但是最显著的景物是大地本身,它不可一世地压制着在阴暗的荒野上挣扎着起步的人类社会。正因为面对着如此巨大的困难,男孩的嘴角露出了苦涩。他觉得人类太软弱,无法在这里留下痕迹,这儿的土地不想被人打扰,它要保留自己固有的狂烈力量、独特而原始的美和连绵不断的忧伤。

马车在冻结的路上颠簸着,这对朋友比往日话少,好像寒冷已经渗入了内心。

“洛和奥斯卡今天到布鲁去砍柴了吗?”卡尔问道。

“去了,我几乎后悔让他们出门,天变得那么冷。可是柴少了母亲又要着急。”她停下来,用手把前额的头发捋到后面。“父亲要是死了,卡尔,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我不敢想这事,真希望我们能跟他一同去,让草再长出来,把一切都盖了。”

卡尔没有做声。正前方是挪威坟地,草长得盖住了一切,红红的,蓬蓬的,甚至把铁丝栅栏也覆盖了。卡尔意识到自己不是个有用的伙伴,可他又说不出什么来。

“当然了,”亚历山德拉继续着,声音稳定了些,“男孩子们都很结实很勤奋,但我们一直太依赖父亲了,所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几乎觉得,没法再过下去了。”

“你父亲自己知道吗?”

“我想他是知道的。他整天躺着扳着手指头数。我想他是在盘算着能给我们留些什么。我养的鸡整个冬天都在下蛋,给我们挣了点钱,这对他是个安慰。我们希望他能少操些这样的心,可是我现在又没多少时间陪他。”

“哪天晚上我把自己的那个幻灯拿来,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亚历山德拉把脸转向他,“哦,卡尔,你真有吗?”

“是的,它就在后面的草堆里。你没注意我拿着的一个盒子吗?我在杂货铺子里试了一个上午,它可好使了,能变出好看的图片。”

“都是些什么画呀?”

“噢,有关于德国的打猎,《鲁滨逊漂流记》的,还有关于食人者的有趣画面。我打算从安徒生童话书里画几张玻璃片。”

亚历山德拉显得高兴了很多。那些不得不过早长大的人,其实身上还是有不少孩子气的。“把它带过来吧,卡尔。我真想马上就看到它,我敢肯定父亲会喜欢的。那些画是彩色的吧?我想父亲准会喜欢。他就很喜欢我从镇上给他买的日历。我真希望可以多弄点来。你得在这里下车了吧?有人做伴真好。”

卡尔停住了马,忧心忡忡地看了看黑沉沉的天。“很黑了,当然马会带你们回家的,可是我想最好还是给你把灯点上吧,也许你用得着。”

他把缰绳递给她,爬进车厢,蹲下身子,用大衣做挡风。试了十几次后,终于把灯点着了。他把灯放在亚历山德拉面前,用毯子盖上,这样光就不刺眼睛了。“噢,稍等一下,让我把我的盒子找到。在这儿。晚安,亚历山德拉,别太发愁了。”卡尔跳到地上,穿过田野,向着林斯特伦姆家园跑去。“呜,呜……!”他回头喊着,跑过山脊,跳入沙沟,消失了踪影。风仿佛用回声来回答他:“呜,呜……!”亚历山德拉独自赶着车走了。车子的嘎嘎声湮没在风的呼啸中,但是她把灯紧紧地夹在两脚之间,让它形成了一个移动的光点,沿着公路,越来越深地进入了漆黑的乡村。

在寒冷的荒野的一条土脊上,坐落着一间低矮的木屋,弥留之际的约翰·伯格森就住在里面。伯格森家比别人家容易找,因为它就对着挪威河湾。那是一条浅浅的、泥泞的小溪,溪水有时流淌,有时停滞。它位于曲折盘绕的谷底,两边陡斜的峭壁上长满了灌木、白杨和矮柳。这条小溪给岸边的农场提供了标记。在新建的村庄里,有许多令人迷惑的东西,而缺少路标是最令人沮丧的。“分水岭”上的房屋都很小,往往藏在低处。你只有径直走到跟前才会看得见。大多数的房子是土屋,不过是你躲不开的土地的另一种形式而已。路在草地上依稀可见,田野就深藏不露,难以发现了。犁耙留下的痕迹并不深刻,就像史前动物在石头上留下的几道隐隐约约的爪痕,太模糊不清了,让人觉得这或许就是冰川的遗迹,而不是人类奋斗过的纪录。

在漫长的十一年里,约翰·伯格森在他初开垦的野地上并没留下太显著的印迹。这块土地依旧桀骜不驯,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发脾气,又为何发脾气。灾星笼罩着它,那神灵与人不善。这就是亚历山德拉进城第二天,医生走后,病人躺在那里望着窗外时心里的感受。门外依旧是同样的土地,同样是一望无际的铅灰色。他熟悉自己和地平线之间的每一道山脊、每一个土坑、每一条小沟。南边是他耕过的田地;东边是土盖的马厩、牛棚、水池——然后是草。

伯格森回忆着他受过的挫折。有一个冬天,他的牛冻死在一场暴风雪中。第二年夏天,他的一匹耕马在草原的狗洞里折断了腿,只能一枪被打死。另一个夏天,他的猪全得霍乱死了,还有一匹珍爱的骏马被毒蛇咬死了。他的庄稼时不时地收成很糟。他的两个男孩都夭折了,年龄在洛和奥斯卡之间,看病和丧葬又花了一笔钱。现在,当他总算从债务中挣扎出来时,自己又要死了。他只有四十六岁,本来还指望着多活几年。

伯格森在“分水岭”上的头五年是在逐步负债中度过的,后六年开始还债。他把抵押款都还清时,剩下的与刚开始差不多,只有土地。他拥有从家门口延伸开去的整整六百四十英亩土地,有他自己最初的宅地和林地共三百二十英亩,另外一半是从他弟弟的宅地中合并过来的。他弟弟放弃了这场斗争,回到芝加哥,在一家挺不错的面包房工作,并在一家瑞典体育俱乐部里小有名气。直到现在,约翰还没有正式去开垦那一半土地,而是拿它当牧场,他的一个儿子天气好时在那里放牧。

约翰·伯格森抱着旧世界的信念,认为土地本身是值得拥有的。但它是个谜,就像一匹没人能驯服的野马,狂奔着,把东西踢碎。他认为没人懂得如何正确开垦这片土地,还常常同亚历山德拉讨论这问题。当然,他们的邻居比他更少了解种地。许多人在分得宅地之前,根本没种过地。他们在老家时都是手工业者:裁缝、锁匠、焊接工、卷烟工等等,伯格森自己是在造船厂工作的。

几星期来,约翰·伯格森一直在想着这些往事。他的床放在起居室,紧挨着厨房。白天,当家人烤面包、洗涮、熨衣服时,这位父亲躺着仰望着自己砍伐下来的房梁,或是望着外面牛棚里的牛,一遍遍数着它们,推测到春天这些小牛会长多少重量。他经常把女儿叫进来商量这事。亚历山德拉十二岁前就成了他的帮手,随着她渐渐长大,他越来越依靠女儿的智谋和判断力。他的儿子们都挺爱干活,但是和他们交谈往往让他生气。是亚历山德拉看报纸、了解市场,并从邻居的错误中吸取教训的。也只有亚历山德拉总是能够说出养肥一头小牛要花多少成本,能比约翰·伯格森更准确地猜出过磅前一头猪的重量。洛和奥斯卡虽很勤劳,但他总也教不会他们在工作中多用脑子。

父亲常常对自己说亚历山德拉像她的祖父,那是他形容她聪明的一种说法。约翰·伯格森的父亲曾做过造船商,是个相当有魄力、也有点财产的人。他晚年结了第二次婚,对方是个品行不端、比他年轻许多的斯德哥尔摩女人。那女人引诱他过着种种奢侈放荡的生活。对一个造船商而言,这桩婚姻就如同发昏,是一个强悍而不服老的男人所做的一件令人失望的蠢事。几年里,他那不守操行的妻子就把他一生的正直给引歪了。他去做投机生意,把自己的财产和那些穷海员托付给他的钱全赔光了,最后很丢脸地死去,没给子女留下任何东西。但是,无论如何,他靠海起家,凭本事和远见赤手空拳建立了一份值得骄傲的小小家业,证明了自己不愧为男子汉。在女儿身上,约翰·伯格森看到了他父亲正当盛年时的特点:意志坚强,思维敏捷。他当然更愿意能在某个儿子身上看到这样的相似之处,但对此他无能为力。他日复一日地躺着,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局面,并且对子女中有这样一个让他可以把家庭的未来和艰难得来的土地的前途予以托付的人,而深感欣慰。

冬天的黄昏暗下来了。病人听到他妻子在厨房点着了一根火柴,接着灯光从门缝里微微透出来,就像远处闪烁的一线亮光。他在床上痛苦地翻了个身,看着自己那双苍白的手,多少辛劳从这双手里流走。他觉得自己准备放弃了。他不知道这想法是怎么来的,但是他好想深深地走入田地,好好休息,连犁耙也找不到他。他已经疲于犯错误,乐意把棘手的事交到别人手里,他想到了亚历山德拉那双强壮的手。

“女儿,”他微弱地喊着,“女儿!”他听到她飞快的脚步声,接着看到她高挑的身材出现在门口,背对着灯光。他感到了她的青春和活力,她行动、俯仰多么自如啊。但是即使他能够,他也不愿再恢复这一切了。不要了!他太明白结局,不愿再重新开始。他明白这一切将走向哪里,会变成什么。

女儿进来把他扶起靠在枕头上。她用一个古老的瑞典名字叫着他,从小时候她去船厂给他送饭开始就这样称呼他。

“把男孩子们叫过来,女儿。我要跟他们说话。”

“他们在喂马,爸爸。他们刚从布鲁回来。要我去叫他们吗?”

他叹息着:“不要了,等他们进来再说吧。亚历山德拉,你千万要照顾好弟弟们,一切都落在你肩上了。”

“我会尽力的,爸爸。”

“别让他们灰心,像奥托叔叔一样离开。我希望他们守着这块地。”

“我们会的,爸爸。我们决不会丢掉这块地。”

厨房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亚历山德拉走到门口跟她的弟弟们打招呼。那是两个魁梧的男孩子,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九岁。他们走进来,站在床脚。父亲探询般地看着他们,尽管天太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依旧是老样子,他心里想,他决不会看错人的。那个方脑袋、肩膀厚实的是奥斯卡,年长的那个。小一点的那个敏捷些,可是老犹豫不决。

“孩子们,”父亲疲倦地说,“我要你们守住整块土地,让姐姐领着你们。从我生病起,我已经和她谈过了,她知道我所有的愿望。我不希望你们之间有争吵,一个家,就得有一个主心骨。亚历山德拉最大,也知道我的心愿,她会尽力做好的。即使她犯了错,也不会像我犯那么多。等你们结婚,想要一所自己的房子时,就根据法律规定公平地把地分开。但今后几年日子会很艰苦,你们一定得团结。亚历山德拉会尽全力管理好的。”

奥斯卡平常总是最后发言,这回却因他大一点而开口了:“好的,爸爸。就是你不说,也总是这样的。我们会在这里一起努力的。”

“你们还得听姐姐的话,孩子们,做她的好弟弟,妈妈的好孩子。这样就好。亚历山德拉不要再在田里干活了,现在没这个必要。需要帮忙的时候就雇个人吧。她的鸡蛋和黄油赚的钱要比雇一个人的工资多。没早发现这一点是我的错。每年得多开垦一点土地,这草地上长的玉米是好饲料。要不断地翻地,干草无论如何要多存些。就是在大忙季节,也别舍不得花点时间给妈妈锄园子和整理果树。她一直是个好母亲,总惦记着老家。”

他们回到厨房后,男孩子们一声不吭地坐在桌旁。整顿饭他们低头看着盘子,没抬一下他们发红的眼睛。尽管在寒冷中干了一天活,晚餐又有肉汤炖兔子和李子饼,他们还是没吃多少。

约翰·伯格森的婚姻是降格求来的,但是他娶了个好主妇。伯格森太太是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像儿子奥斯卡一样敦实平庸,但是她令人舒服。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喜欢舒服的缘故。十一年来,她在困境中努力维持着稍微像样一点的家庭应有的整洁。伯格森太太的习惯性很强,她不懈地在新环境中重复着旧生活的秩序。这个家庭没有从精神上解体,或过着草率凌乱的生活,要归功于她的努力。比如说,伯格森家住的是木房子,就是因为伯格森太太不愿住土屋。她想念着故乡的鱼鲜,每年夏天要两次让儿子们到往南二十英里外的河边捕鲇鱼。孩子们还小时,她常常把他们连同小床上的娃娃一起装进马车,自己驾车去打鱼。

亚历山德拉常说,如果母亲被流放到了荒岛,她也会感谢上帝让她获救了,然后开一个园子,找到东西做果酱。做果酱几乎是伯格森太太狂热的癖好。这么个体态臃肿的女人,会漫步在挪威河湾旁的灌木丛中到处寻找野葡萄、野梅子,就像野兽觅食一般。她用长在草原上的淡而无味的野樱桃加上柠檬皮调味,做成一种黄色的果酱;她还用园子里的番茄做一种很稠的果酱;她甚至用腥臭的野豌豆做过试验。每当她看到茂盛的青铜色的野豌豆时,总是摇头嘟囔着:“多可惜呀!”如果没东西可做果酱时,她就开始腌制东西。她做这些东西时所用的糖也是家庭的一笔大花销。她是个好母亲,但是当孩子们长大,不再在厨房里碍手碍脚时,她感到很高兴。她始终不肯原谅约翰·伯格森把自己带到了这个天涯海角。但是,既然已经在这儿了,她还是希望能让她放手尽可能地重建旧时的生活。如果炉膛里有火腿,架上有玻璃罐,还有熨好的床单,她就仍能在这世上得到一些舒适。她看不惯邻居们持家的邋遢,而邻居的女人们则认为她太骄傲。有一次伯格森太太在去挪威河湾的路上顺道看看李老太太。那老太婆藏进了干草堆里,说是“怕被伯格森太太看到自己光着脚丫”。

约翰·伯格森去世后六个月,在七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卡尔坐在林斯特伦姆家厨房门口,出神地望着一张图画,这时他听到了有辆马车驶上了山路。他抬头看去,认出了是伯格森家的车,里面有两排座位,说明他们是出去游玩的。奥斯卡和洛坐在前排,戴着布帽子,穿着布外套,这可是星期天才有的穿戴。埃米尔和亚历山德拉坐在第二排,他穿着从父亲那里改制的新裤子,一件领子上打着宽边皱褶的粉红条子衬衫,得意地坐着。奥斯卡停住了马,向卡尔挥着手,卡尔抓起帽子,穿过瓜地向他们跑去。

“跟我们一块儿去好吗?”洛叫着,“我们要到疯艾弗那里去买张吊床。”

“好的。”卡尔气喘吁吁地跑上去,爬上轮子坐在埃米尔身旁。“我一直想去看看艾弗的池塘,据说是全村最大的。埃米尔,你不怕穿着新衬衫去见艾弗吗?他说不定想要它,就从你身上扒下来。”

埃米尔咧嘴笑笑,承认说:“如果没有你们这些大男孩一同去并照看我,我是很害怕去的。卡尔,你听到过他吼叫吗?人们说有时他会在夜里吼叫着满村子跑,因为怕老天会弄死他。妈妈认为他一定做过什么特别坏的事。”

洛回头向卡尔眨了眨眼,“埃米尔,如果你一个人在草原上看到他走过来,你怎么办?”

埃米尔瞪着眼睛,疑惑地说:“也许我可以躲到一个獾洞里。”

“要是没有獾洞呢?”洛不依不饶地问,“你会跑吗?”

“不会,我会吓得跑不动的。”埃米尔拧着手指头伤心地承认说,“我想我会就地坐下来祈祷的。”

大男孩们笑了,奥斯卡举鞭向宽大的马背挥去。

“他不会伤害你的,埃米尔,”卡尔安慰道,“有一次我们的母马吃了青玉米,肚子胀得像水箱一样大,他还来给她治病。他拍抚着母马就像你拍着小猫一样。我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因为他不说英语,但他一直轻拍着马,好像自己也很疼似的哼哼着,然后说:‘好了,妹子,舒服点了,好些了吧!’”

洛和奥斯卡笑起来,埃米尔也开心地咯咯笑着,抬头看着姐姐。

“我想他根本不懂医道,”奥斯卡嘲弄地说,“他们说当马生病时,他把药给自个儿吃了。然后,对着马祈祷。”

亚历山德拉说话了:“那是克劳家人说的,可他还是治好了他们的马。有时候他是神志不清,但他清醒时,你可以从他那里学不少东西。他懂得马。我不是看见他把伯奎斯特家母牛的犄角给摘下来了吗?那头牛把犄角给碰折了,发疯似地到处乱撞,最后跑进老山洞顶上,把脚给陷进去卡住了,低吼着。艾弗背着他的白包跑上去,他一到那里,牛就安静了,让他把犄角给锯了,并上了油。”

埃米尔一直望着姐姐,脸上为那头牛显出了痛苦的表情,“她后来就不疼了吗?”他问。

亚历山德拉拍拍他,“不,不再疼了。两天后他们又可以挤它的奶了。”

去艾弗家的路很不好走。他住在村外的野地里,那里除了一些俄国人外没有人住。那些俄国人不到十户,聚住在一幢长条的房子里,像兵营一样一间间隔开。艾弗曾解释他选择这里的原因,认为邻居越少,诱惑越少。但是,考虑到他的主要职业是医马,他找那么个最难走到的地方生活,就显得太没眼光了。伯格森家的马车颠簸在粗糙的土丘、草埂上,有时沿着盘绕的沟底,有时绕过宽阔的水塘,清水里长着金色的金鸡菊,野鸭拍打着翅膀飞起来。

洛无可奈何地望着这些野鸭子。“我要是把枪带来就好了,亚历山德拉,”他焦躁地说,“我可以把枪藏在车最里面的稻草下面。”

“那么我们就要对艾弗撒谎了。而且,听说他闻得出死鸟味。如果他知道了,我们什么也别想从他那里得到,哪怕是一张吊床。我还想和他谈谈呢。可要是他生气了,就不讲道理。他一生气就糊涂。”

洛嗤之以鼻。“可谁听到他讲道理了?我宁愿要鸭子当晚餐也不想听疯艾弗嚼舌头。”

埃米尔慌神了。“哦,可是,洛,你可别让他发疯!他会吼的!”

大家又笑了,奥斯卡赶着马上了一个倒塌的土坡,把水塘和红草都抛在了他们的身后。疯艾弗住的村子里的草又短又灰,沟地也比伯格森家附近的要深,土地全被隔成一个个小土丘和土埂。野花不见了,只有在沟地和谷底长着些许最顽强的花:书带蕨、斑鸠菊和银边翠。

“看啊,快看,埃米尔,那就是艾弗的池塘!”亚历山德拉指着浅浅沟底那一片闪亮的水面。在池塘的一端是一个土坝,上面长着绿色的柳树,土坝的山坡上挖着一道门和一扇窗。要不是四块窗玻璃上太阳的反光,你根本看不到它们。这些也是你仅能看到的。没有牛棚,没有牲口圈,没有井,甚至蜷曲的草丛里也没有踩出过任何路。要不是有一个从土里伸出来的生锈的烟囱,你可能从艾弗住的屋顶走过也想像不到这里会有人烟。艾弗在土埂上住了三年,比原先住在这里的野狼更少改变这里自然的一切。

当伯格森一家驶过山坡,艾弗正坐在他房子的门口读着挪威文的《圣经》。他是个长得很怪的老人,厚实而健壮的身体下面是两条短短的罗圈腿。他那乱蓬蓬的白发浓密地垂在他红润的两颊上,使他看上去要比实际老一些。他赤着脚,却穿着一件干净的、没有浆过的开领布衬衫。他从不去教堂,但总是在星期天早上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他有自己独特的宗教,跟这里哪一个教会都合不来。他经常整个星期都不见人影。他有一本日历,每天撕去一张,所以对星期几他毫不含糊。艾弗在打场和玉米脱粒的时节给人打短工;若有人找他,他还给牲口治病;待在家时,他用藤条做吊床,并一章章地背《圣经》。

艾弗对自己寻求到的独处生活感到满足。他讨厌人们居住地的垃圾:残羹、碎瓷片、扔在向日葵地里的旧锅子、破茶壶。他宁愿要干净、整洁的野地。他总是说獾的住所也比人住的房子干净。如果他要找个管家婆,那她的名字就叫獾太太。他最强烈地表达自己对荒野宅地的偏爱的说法是:在这里,《圣经》显得更真切。如果你站在他的窑洞门口眺望这片粗犷的土地、微笑的天空、热烈的阳光下被晒白的蜷曲的野草,假如你倾听辽远寂静之中云雀狂喜的歌声、鹌鹑的低咕和夏蝉的嘶鸣,你就会理解艾弗的这句话了。

这个星期天下午,艾弗的脸上神采飞扬。他把书合放在膝头,用粗糙的手指夹着书页,轻轻地背着:

“他使山谷有泉源,让水流淌在山间;

使地上的走兽有水喝;野驴得以解渴。

使树木充盈浆汁,让他种下的黎巴嫩香柏,

有鸟筑巢。至于鹳,枞树是它的房屋。

高山是野山羊的庇护所;岩石为蹄兔的藏身处。”

还没等艾弗重新打开《圣经》,他听到伯格森家的马车驶过来,于是一跃而起跑了过去。

“别开枪,别开枪!”他叫着,烦躁地挥着手臂。

“没有,艾弗,没有枪。”亚历山德拉确定地喊道。

他垂下手臂,走到马车跟前,亲切地笑着,用淡蓝色的双眼看着他们。

“我们想买一张吊床,如果你有的话,”亚历山德拉解释着,“而且我的小弟弟,他在这儿,想看看你的大池塘,听说有许多鸟儿飞来这里。”

艾弗傻傻地笑着,开始擦那几匹马的鼻子,触摸马嚼子后面的嘴巴。“现在鸟不多;今天早上倒有几只鸭子;也有几只鹬来喝水。不过上星期这儿有一只鹤,她停留了一夜,第二天晚上回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当然,这不是该来的季节。好多都是秋天来的。到那时,池塘整夜到处是奇怪的啼叫声。”

亚历山德拉给卡尔翻译着,他显得若有所思。“问问他,亚历山德拉,是否曾有一只海鸥到这里来过。我听别人这么说。”

她试图让那老人弄清楚这件事,颇费了点周折。

他起初显得有些迷惑,然后猛地拍了拍手,记起来了。“对了,对了。天哪!那声音!她下午来的,在池塘周围飞着,尖叫着,直到天黑。她似乎碰上了麻烦事,可我没法理解她。可能她是想去别的海,却又不知道路有多远,担心自己永远飞不到那里。她比这里的其他鸟要忧郁,夜里在哭。她看见从我的窗透出来的亮光,然后飞冲过来。也许她以为我的屋子是一条船,她可真野。第二天早上,当太阳升起后,我走出去喂她,可是她飞上了天空,继续上路了。”艾弗用手指捋了一下浓密的头发。“有许多奇怪的鸟儿在我这里逗留。它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对我是很好的伴。我希望你们这些男孩子们从来不打野鸟。”

洛和奥斯卡咧嘴笑了,艾弗摇了摇乱蓬蓬的头。“我知道小伙子们都很莽撞。但是这些野东西都是上帝的鸟。他关注着他们,经常数数,就像我们对自己的牛一样,《新约》里面耶稣就是这么说的。”

“那么,艾弗,”洛问,“可以让我们的马在你的池塘里饮水,并喂点东西给它们吗?到你这儿的路太难走了。”

“是的,是的,没错。”老头儿东抓西抓,开始解缰绳。“路不好走,是吗,姑娘们?这匹红棕马还有头小驹在家呢!”

奥斯卡把老头拉到一旁,“我们会照管好马的,艾弗。你又该在它们身上发现什么病了。亚历山德拉想看看你的吊床。”

艾弗带着亚历山德拉和埃米尔进了他的小窑洞里。他只有一间屋,墙抹得干干净净,刷得很白。地板是木头的,那里有一只烧饭的炉子,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两张椅子,一口钟,一本日历,窗台上有几本书,再没其他东西了。但是却整齐得像橱柜。

“可是你睡哪里呢,艾弗?”埃米尔四处张望,问道。

艾弗从墙上的钩子上放下了一张吊床,里面有一张卷起来的水牛皮。“在这儿,孩子,吊床是很舒服的,冬天,我就盖上这张皮。我去做工的地方,床都没有这一半舒服。”

这时,埃米尔已经一点也不胆怯了。他认为窑洞是很高级的住房。这窑洞和艾弗都有着令人愉快的不寻常之处。“艾弗,鸟儿们知道你会好好待他们吗?是不是因为这才有那么多鸟儿飞来呢?”他问。

艾弗坐在地板上,把脚塞在身子下面。“要知道,小兄弟,他们从老远处飞来,飞得累了。从天上飞过时,我们的村庄显得漆黑而平坦。这时,他们得喝点水,洗个澡,才能上路。他们四处瞧着,在远处的下面看到了闪亮的一片,就像黑暗土地中嵌着的一块玻璃。这就是我的池塘。他们飞到那里,不受任何打扰。或许我还会撒点儿玉米粒。他们告诉了其他的鸟,第二年更多的鸟飞来了。他们在天上也有路,就像我们在地上有路一样。”

埃米尔沉思地擦着膝盖。“艾弗,是不是当领头的野鸭累了,就落到后面,然后由后面的鸟儿来接班?”

“是的。飞在最前头最苦:他们得破风而行,只能维持一会儿——或许是半小时。然后退下去,那楔形头就稍微散开了一些,后排的鸟儿从中间飞到前头。于是,大家又合起来继续飞,形成一道新的边。他们总是这么在空中变换着,从不混乱,就像受过训练的士兵一样。”

当小伙子们从池塘那边过来时,亚历山德拉已经选好了吊床。他们不肯进屋,坐在岸边的树荫里等着,亚历山德拉和艾弗交谈着鸟儿和他如何理家,以及他为何从不吃肉,不管是鲜肉还是腌肉。

亚历山德拉坐在一把木椅上,手臂放在桌面。艾弗坐在她脚边的地板上。“艾弗,”她忽然说道,食指沿着油布的图案的轮廓画着,“我今天来主要不是为了买吊床,而是想与你谈谈。”

“是吗?”老人把光脚在地板上蹭着。

“我们有一大群猪,艾弗。很多人劝我在春天卖了它们,我不肯。可现在好多人家的猪死了,我有点慌,该怎么办呢?”

艾弗的小眼睛开始闪了起来,不再显得模糊黯淡了。

“你是不是喂它们泔水之类的东西?肯定是!还有馊牛奶!哦,没错!还把它们养在又臭又脏的猪圈里!告诉你,妹子,这村里的猪可真倒霉!它们变得像圣经里的猪那样不干净。如果你也这么养猪,会怎么样?你们有一小片高粱地吧?就在那里围上栅栏,把猪赶进去。竖几根木桩子,盖上草,给它们当棚挡荫。让小伙子们给它们抬去大桶大桶的清水。让它们离开那个臭烘烘的老地方,直到冬天再让它们住回去。给它们喂粮食和干净的饲料,就跟喂马和牛一样。猪是不喜欢脏的。”

门外的小伙子们一直听着。洛用肘轻轻推了一下哥哥。“走吧,马已经吃完料了。咱们快套上车离开这里吧。他给她灌满了馊主意,没准她还会让猪和咱们睡呢。”

奥斯卡嘟囔着站了起来。卡尔弄不懂艾弗的话,可觉得这两个小伙子不高兴了。他们不在乎干重活,可是讨厌新的尝试,而且从来不觉得有必要为之花大力气。甚至洛,尽管比哥哥灵活,也不喜欢做任何与邻居们不同的事。他觉得这会太引人注目,让人说闲话。

一踏上回家的路,两个小伙子又高兴了起来,开始拿艾弗和鸟儿开玩笑。亚历山德拉没提关于养猪的改良建议,他们希望她已经把艾弗的话忘了。他们认为艾弗比以前更疯了,在地里弄不出什么名堂,因为他很少在这上面花力气。亚历山德拉暗下决心要和艾弗谈谈,好好鼓动他。小伙子们把卡尔留下吃晚饭,天黑后去草原的池塘里游泳。

那天晚上,洗完碟子后,亚历山德拉在厨房门口坐了下来,她母亲在里头和面。那是一个宁静的夏夜,干草的味道沁人心脾。草原上传来了笑声和嬉水声。当月亮从光秃秃的草原边缘迅速升起时,池塘如同擦亮的金属般闪亮着,亚历山德拉可以看到小伙子们跑上池边或跳入水中时闪过的白色身体。她做梦似地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池塘,目光最终停留在牲口棚以南的高粱地,计划着在那儿盖新猪圈。

约翰·伯格森死后的头三年里,他的家业挺兴旺。但不久艰难的日子来了,把“分水岭”上的每个人赶到了绝望的边缘。经过三年的大旱与歉收,又来了一场野地对进犯它的犁耙的最后一次反抗。第一个颗粒无收的夏季,伯格森家的小伙子勇敢地承受住了。由于玉米收成不好,劳动力很便宜。洛和奥斯卡雇了两个人,种下了空前规模的庄稼,结果全赔进去了。全村的人都很沮丧。负债累累的农民只好放弃土地。几桩因还不起欠债而没收抵押品的案子更让全村人垂头丧气。移民们坐在小镇的木道边,抱怨这地方根本就不是人住的;现在该做的就是回依阿华、伊利诺依,或是随便哪个能住人的地方。伯格森家的小伙子如果跟着奥托叔叔待在芝加哥面包房,当然也会快活很多。他们就像大多数邻居一样,追随着那条早已为他们开好的路,而不是在土地上开辟新途径。有一个稳定的职业,几天假期,不用动脑筋,他们就心满意足了。他们那么小就被拉到了这片荒野,并不是他们的过错。一个拓荒者得有想像力,他从对事物的想法中获得的乐趣,要比从事物本身得到的更多。

第二个贫瘠的夏天又要过去了。九月的一个下午,亚历山德拉到沟那边的园子去挖红薯——在一切萎靡的天气里,红薯长得很茂盛。可是当卡尔·林斯特伦姆走到园子里找到她时,她并不在干活。她倚着镢头出神地想着,身边的地上躺着她的遮阳帽。干瘠的园地上散发着枯萎的藤蔓的气味,满地都是焦黄的黄瓜、南瓜和香橼。在另一头,大黄的边上,长着毛茸茸的龙须菜和红莓。园中央是一排鹅莓和小葡萄灌木。还有少数几棵粗壮的百日草和金盏花,以及一排红蒿,留下了伯格森太太日落之后抬来几桶水浇灌后的证据,这可是违反儿子们的禁条的。卡尔静静地、缓缓地走上了园子的小径,关注地看着亚历山德拉。她没听见他来,一动不动地站着,带着她特有的庄重和安详。她那浓密、红色的发辫盘在头上,在阳光下仿佛热烈地燃烧着。凉爽的空气足以使和煦的阳光给人的肩背以舒适的感觉;明朗的晴空让人的双眼可以追随一只老鹰飞得越来越高,直入耀眼的蓝天的深处。即使是卡尔这样一个郁郁寡欢,又被两年的苦难弄得黯然伤神的小伙子,也喜欢这样天气里的乡村,感到那里散发着一种强壮、青春和野性的东西,对所有的忧虑都付之一笑。

“亚历山德拉,”他边说边走近了她,“我想和你谈谈。让我们坐在鹅莓旁边吧。”他捡起她的红薯袋子,两人一起穿过园子。“小伙子们进城了吗?”他欠身坐在温暖的、阳光烤晒过的地上。“我们终于下了决心,亚历山德拉,我们真要走了。”

她似乎有点惊慌地看着他,“真的吗,卡尔?决定了吗?”

“是的,父亲收到了圣路易那边的信,他们会恢复他在烟厂的老工作。十一月一日一定得到那儿,那是他们雇工的时候。我们准备不管什么价钱都把地卖了,把牲口也拍卖了。我们没什么可托运的东西。我将要跟一个德国的雕刻师学雕刻,然后去芝加哥找工作。”

亚历山德拉垂下了双手,落在膝盖里。她的双眼迷迷蒙蒙,充满了泪水。

卡尔敏感的下嘴唇颤抖着。他用一根棍子划着身边的软土。“我难过的就是这一点,亚历山德拉,”他慢慢说着,“你同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帮父亲渡过了多少难关,而现在我们似乎要逃走,撇下你一个人去面对最艰苦的困境。可是我们也真帮不了你什么了。我们只会拖你后腿,给你多一份负担。父亲从来不是搞农场的料,这你也知道。而我简直讨厌这一行。我们只是越陷越深。”

“是的,卡尔,我知道。你在这里是虚掷光阴。你可以比在这里有更好的作为。你都快十九岁了,我不会留你的。我总是希望你能离开这儿。但是一想到自己会多想念你,我就忍不住要害怕——这你恐怕想像不到。”她拭去了双颊的泪水,并不想加以掩饰。

“可是,亚历山德拉,”他凄切地说,“除了有时能让小伙子们开心一些,我真帮不上你什么忙。”

亚历山德拉微笑着摇了摇头。“哦,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给我的帮助就是理解我,理解我家的小伙子和我的母亲。我认为这就是一个人能真正帮助另一个人的惟一途径。我觉得你是惟一帮助过我的人。不知为何,我得有更大的勇气去忍受你的离去,这勇气要超过忍受所有曾遭受过的一切。”

卡尔看着地面,“要知道,我们一直太依赖你了,”他说,“甚至父亲也是。他让我觉得好笑。每当有事发生,他总说:‘我在想这事要在伯格森家他们会怎么做?我得去问问她。’我永远也忘不了,刚到这儿时,我们的马得了腹绞痛,我跑到你这里——当时你父亲不在,于是你跟我回家,并教父亲怎样让马放出屁来。那时你还是个小女孩,但是比我那可怜的父亲更懂农活。还记得我那时常常有多么想念故乡,我们经常从学校回来时长时间地交谈吗?我们好像总有相同的感受与见解。”

“是的,就是这样。我们喜欢同样的东西,而且一起喜欢,别人都不知道。我们共同度过了许多好时光:一块儿找圣诞树,抓鸭子,每年一同做梅子酒。我们都没有其他亲密朋友。可现在——”亚历山德拉用围裙一角擦了擦眼睛,“现在我必须想到你要走了,而且在那里会有许多朋友,会找到你想干的工作。可你得给我写信,好吗,卡尔?这对我很重要。”

“只要我活着,我一定写,”小伙子冲动地叫起来。“而且我将为你而工作,如同为我自己,亚历山德拉。我会做令你喜欢和骄傲的事。我在这里是傻瓜,但我知道自己会有所作为的!”他坐了起来,对着红色的草皱起眉头。

亚历山德拉叹了一口气。“小伙子们听说后,该多失望啊。不过反正他们从城里回来总是很沮丧的。那么多人准备离开这里,他们跟我家的小伙子谈,把他们弄得情绪低落。我担心他们要抱怨我了,因为我听不进任何要离开这儿的话。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这样维护这里,都要厌倦了。”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暂时不告诉他们。”

“哦,今晚等他们回来后,我会自己告诉他们的。他们反正会没完没了地讲话,把坏消息隐藏着也没什么好处。他们比我活得更累。洛想结婚,可怜的孩子,可要等年成好了才行。瞧,卡尔,太阳落下去了。我得回去了,母亲会需要红薯的。天一暗下来,就凉飕飕了。”

亚历山德拉站起来环视四周,金色晚霞从西边投射出来,可乡村显得苍凉而阴郁。西边山坡移动着黑压压的一群,那是李家孩子从那边赶着牛群回来了。埃米尔从风车那里跑上去打开了牛棚的门。沟那边的土冈上的小木屋升起了冉冉的炊烟。牛俯身哞哞叫着。天空中,半个月亮缓缓地发出银色的柔光。亚历山德拉和卡尔沿着一排排红薯走着。“我得不断地提醒自己将要发生什么事,”她柔声说,“自从你来到这儿,已有十年了,我还没有真正孤独过。但我还记得那以前是什么样的。我现在除了埃米尔没有别人了。不过他像我的孩子,而且心肠很软。”

那天晚上,当两个小伙子被叫进来吃晚饭时,他们情绪低落地坐下来。他们进城时穿着上衣,但现在只穿着条纹衬衫和吊带裤子吃饭。他们已长大成人了,正如亚历山德拉所说的,最近几年他们越长越像自己了。洛仍然是两个人中较瘦小的,更敏捷、聪明些,但是很毛躁。他有着一双活泼的蓝眼睛,细致白皙的皮肤(总在夏天被晒得红到领圈);他的头发硬而黄,不肯服帖地伏在头上;还有那黄色硬挺的小胡子,洛很为之骄傲。奥斯卡留不起胡子,他苍白的脸光滑似鸡蛋,白色的眉毛给人以空洞的感觉。他有着强壮的身体和非凡的忍耐力,是那种可以被人像引擎一样拴在玉米脱粒机上,不紧不慢地转上一天的男人。但是他不爱动脑子的程度就如同不吝惜体力一样。他喜欢按惯例与程序办事,简直到了恶癖程度。他像昆虫一样地工作,只用同一种方式做同一件事,无论是不是最有效。他从单纯的体力活中体会到了至高无上的美德,并且乐意以最苦的方式来干活。如果一块地曾种过玉米,他就无法忍受再种小麦。不管时节早晚,他喜欢在每年的同一时间开始种玉米。他似乎觉得只要依照自己那无可挑剔的规律办事,就可逃脱指责,把一切归罪于天气。当小麦歉收时,他就失魂落魄地打着麦秆,表明那上面颗粒有多么少,以此向上帝证明这不是自己的过错。

另一方面,洛总是大惊小怪、毛手毛脚的;总是计划着要在一天完成两天的活,却经常只完成了最无关紧要的部分。他喜欢把环境弄得整整齐齐。但总是腾不出手来干这些杂活,最后不得不把要紧的事情撇开来做这些事。在麦收中,当麦子已经熟透,人手很紧时,他却会去修篱笆或是补马套子;然后冲到田里,干活过了头,结果在床上躺上一周。两个小伙子正好互补,配合得挺好。他们打小就是好朋友。无论去哪里,哪怕进城,也很少一个人单独去而没有另一个同行。

今天晚上,当他们坐下来吃饭,奥斯卡一直看着洛,好像期待着对方讲些什么。最后,亚历山德拉自己开始了这场争论。

“林斯特伦姆家,”她一边把另一盘热饼子放到桌上,一边平静地说,“要回圣路易去了。老头子还要回到卷烟厂工作。”

洛插话进来:“瞧,亚历山德拉,只要是能爬出去的人,都一个个离开了。我们这样撑下去为了表明自己够坚忍是没用的。知道什么时候该走,也是大有学问的。”

“你想去哪里,洛?”

“只要能长东西,哪儿都行。”奥斯卡阴沉地说。

洛伸手抓了个土豆。“克里斯·阿恩森用他的一半宅地换了河边的地。”

“他跟谁做的这笔买卖?”

“城里的查里·富勒。”

“那个做房地产生意的富勒吗?你看,那个富勒还是有头脑的。他一点点买进在这里所能到手的土地,总有一天会发大财的。”

“他现在就很有钱,所以才能碰这个运气。”

“我们为什么不能呢?我们会比他活得长。总有一天土地本身会比我们现在在上面种的所有东西都值钱。”

洛笑了,“这有可能,但还是值不了许多。亚历山德拉,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们的土地还不及六年前给我们的多。到这里来定居的人都犯了错,现在他们开始看到这块高地根本长不出什么,那些不想在这里下决心放牛的人都在往外爬。这里地势太高,种不好庄稼,所有的美国人都在逃走。那个珀西·亚当斯,住在城北的人告诉我他打算让富勒买了他的地和其他家产,换四百块钱和一张去芝加哥的车票。”

“又是富勒!”亚历山德拉感叹着。“我真希望那个人邀我做合伙人。他正在建窝!要是穷人能从富人身上学到哪怕是一点点都好呀!那些要逃跑的人可不是好庄稼汉,就像可怜的林斯特伦姆先生。即使在好年头里,他们也不会太有所作为。父亲在还清债务时,他们却都陷进去了。我想就是为了父亲咱们也得尽可能地挺下去。他太坚持要保住这块地了,在这儿一定经历过比现在更艰苦的日子。妈妈,早年的情况是怎样的?”

伯格森太太正悄悄地哭着。这些家庭争论总让她伤感,让她想起自己曾忍痛割舍的一切。“我不明白为什么男孩子们总想着要走,”她说,擦拭着眼睛。“我不想再搬了。再去一个陌生地方,也许日子比这儿更不好过,而且一切又得重来,我不搬!如果你们都走了,我就让邻居收留我,我要和你们的父亲葬在一起。我不会撇下他一个人在草原上,让牲口在上面瞎跑。”她哭得更伤心了。

小伙子们很气恼。亚历山德拉把手放在母亲肩上抚慰她。“不会这样的,妈妈。只要你不想走就不走。根据美国法律,这里三分之一的土地是属于你的,没有你的同意我们不能卖它。我们只是想听听你的建议。当初你和父亲刚来时是怎样的?真的有现在这么糟吗?不是吧?”

“哦,更糟!糟多了,”伯格森太太呜咽着。“旱灾、麦虱、冰雹,什么都有!我的园子被裂成一块块的,就像酸奶酪。沟上没有葡萄,什么也没有。人们就像洞居野人一样地生活。”

奥斯卡起身重步踏出厨房,洛跟着他。他们觉得亚历山德拉用母亲对付他们有些不公道。第二天早晨,兄弟俩很沉默,他们没有提出带母亲和姐姐去教堂,吃过早饭就立刻去了谷仓,在那儿待了一整天。下午,卡尔·林斯特伦姆来时,亚历山德拉向他眨眨眼,指指谷仓,他明白了,走过去和小伙子们打牌。他们认为星期日玩这个是邪恶的,但这样心里舒坦些。

亚历山德拉待在屋里。星期日下午伯格森太太总要打个盹,亚历山德拉就看书。在其他日子里她只读报纸,但在星期日和漫长的冬夜,她就大量阅读;有几本书她读了许多遍,还可以背出大段的《费兹约夫传奇》冰岛最古老的传奇故事,在北欧各国都很流行。;还有,像大多数读点书的瑞典人一样,她喜欢朗费罗朗费罗(1807—1882),美国著名浪漫派诗人,在欧洲也享有盛名。作品曾译成十几种欧洲文字,包括瑞典文。的诗——叙事诗和《金色传奇》,以及《西班牙学生》。今天,她坐在木摇椅里,瑞典文的《圣经》摊开在膝盖上,但她没在读。她正若有所思地眺望着消失在草原边缘的上坡路的尽头。她身体的姿势宁静恬然,是专心致志地思考时常有的神态。她的思绪缓慢、真实、稳定,不带丝毫的机灵劲。

整个下午起居室里充满宁静与阳光。埃米尔在厨房屋檐下做捕兔机。母鸡们正咯咯叫着,在花坛里刨出一个个褐色的洞来;风儿正逗弄着门口的硬穗苋。

晚上,卡尔和两个小伙子一起进来吃饭。

“埃米尔,”大家坐定后,亚历山德拉说道,“你喜欢旅行吗?因为我要出去一趟,你如果愿意,可以跟我一块儿去。”

小伙子们吃惊地抬头看她。他们常常害怕亚历山德拉的计划,卡尔倒挺有兴趣。

“我一直在想,”她接着说,“也许我太固执,不愿有变化了。明天我准备赶着布里汉姆和马车去河边的村子,花几天看看那里有些什么。如果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你们也来,可以做一笔交易。”

“那里没人愿意换这儿的东西。”奥斯卡悻悻地说。

“这正是我想去了解的。没准他们和这里的人一样不满意呢。人们总是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卡尔,还记得你那本《安徒生童话》书里说的瑞典人爱买丹麦面包,而丹麦人却喜欢瑞典面包吗?因为人们总认为另一个国家的面包要比自己国家的好。不管怎样,我听过太多关于河那边农村的事。我非得自己去看看不可。”

洛不安起来:“小心!别什么都同意,别让人给骗了。”

洛自己倒是很容易受骗。他还没学会躲开那跟在马戏班子后的“猜豆游戏”一种骗人打赌的游戏。的车子。

晚饭后,洛戴上领带,穿过田野去追求安妮·李了。卡尔和奥斯卡坐下来下棋。亚历山德拉就大声朗读《瑞士家庭鲁滨逊》给母亲和埃米尔听。不久,两个小伙子也停下棋听起来。他们就像大孩子一样,发现树屋里的一家人的历险太引人入胜,让人听得聚精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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