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

小说以女主人公克莉丝蒂娜的爱情遭遇为主线，忠实生动地叙述了封建贵族阶级没落、资产阶级兴起的新旧交替过程。作者运用轻快灵活的笔法，塑造了贵族阶级、资产阶级、法国外省富裕农民及医生等鲜明的人物形象，对人物的内心活动进行细致入微的描述，并结合人物的心理变化来写景抒情，从而使这些人物，即使是次要人物，也个个活灵活现，神形兼备。

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 ）1850年8月5日－1893年7月6日。19世纪后半期法国优秀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曾拜法国著名作家福楼拜为师。一生创作了6部长篇小说和350多篇中短篇小说，游记三部。他的文学成就以短篇小说最为突出，与契诃夫和欧·亨利并列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巨匠，对后世产生极大影响，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

代表作有《项链》、《羊脂球》、《我的叔叔于勒》、《漂亮朋友》等，这些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他擅长从平凡琐屑的事物中截取富有典型意义的片断，以小见大地概括出生活的真实。他的短篇小说构思别具匠心，情节变化多端，描写生动细致，刻画人情世态惟妙惟肖，令人读后回味无穷。

上卷

    　一
第一批习惯于起早的沐浴者已经出水，他们走出浴室，一对儿一对儿的，或是单个儿的，在一棵棵大树下面，沿着那条从昂伐尔峡谷流下的小溪，慢吞吞地溜达着。
另外一些浴客从昂伐尔村过来，接着又匆匆地走进了浴室。那是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底层用以温泉治疗；二楼则是娱乐场、咖啡室和弹子房。
自从博纳菲医生在昂伐尔谷底发现了一股流量丰富的泉水，也就是后来被他命名为博纳菲温泉的那一大股泉水以后，当地和附近的几个胆小怕事、不敢做大投机生意的土地主，终于下定决心，在奥弗涅这个风景优美的小山谷里建造了一幢可供治疗与娱乐等多种用途的大建筑物。底层出售矿泉水，亦可淋浴和盆浴；楼上则供应啤酒、甜烧酒，还可点奏音乐。这个山谷虽然地处荒野，但风景优美，令人赏心悦目，满山遍野都种植着高大的核桃树和栗树。
他们顺着溪流，圈出一块谷地，修建成一个花园，这在任何一个温泉区都是必不可少的。他们还在花园里开辟了三条小径，其中一条近乎笔直，另两条曲曲弯弯呈锯齿形；在第一条小径的尽头，用人工从主泉那儿引出了一股喷涌的泉水，这些泉水便在一个大水泥池子里翻腾着，池子上面搭了一个茅草篷，由一个面无表情，大家亲切地称她为玛丽的妇人看管着。那个沉默寡言的奥弗涅妇女，头上戴着一顶总是雪白雪白的小便帽，在她那件工作时穿的连衣裙外面，罩着一条始终是那么洁净的大围裙，这条围裙几乎裹住了她的全身。每当她看见一个洗澡的人从小径上向她走来时，她便缓缓地站起来，认出了是哪一位主顾后，就从一个活动的玻璃小柜子里取出来客专用的玻璃杯，用一只接着一根长长的木柄的小锌碗，舀一勺泉水慢慢地灌满杯子。
洗澡的人神情忧郁地微笑着，喝完了水，递还杯子，一面说：“谢谢，玛丽！”随后便回头走了。玛丽又重新在她那把草垫椅子上坐下来，等着下一位浴客到来。
浴客并不多。昂伐尔温泉向病人开放才六年，经过这六年经营之后，生意也不比第一年新开张时兴隆。现在这五十来位客人，大部分还是因当地的景色慕名而来的：这座淹没在茫茫林海之中的小村庄，一棵棵参天大树的扭曲虬结的树干，粗得就像一幢幢蹲踞在那里的房子，还有那闻名遐迩的隘口险道，尤其是那段奇形怪状的山谷，它一端向奥弗涅大平原展开，另一端通往一座死火山口林立的高山脚下，直抵一道形态狞恶的裂缝，裂缝中布满了崩塌下来的巨石，或是险象万千的悬崖；一条小溪流经这里，犹如瀑布般地奔泻在这些硕大无朋的蝇岩上，在每一块巨岩前面冲出了一个水潭。
正如所有别的温泉区一样，这个温泉区也是靠了一本宣传小册子起家的，这本小册子是博纳菲先生写的。他开头先用优美的文体和富于感情的语言，把本地的具有阿尔卑斯山那般诱人的山景吹嘘了一通，尽用些精心挑选过的、矫揉造作的、华而不实的形容词，说什么这里处处景色秀丽，不是险峻雄伟、气势磅礴，便是曲折幽深、另有天地。所有附近散步的去处也都千姿百态、别有洞天？足使艺术家和旅游者如入仙境、流连忘返。继而，他的笔锋又急转直下，突然谈到博纳菲温泉的疗效，说什么泉水含有碳酸氢盐呀、碱呀、混合矿物质呀、稍带酸性呀、含氢氧化锂呀，还富有铁质呀等等……总之，能包医百病。此外，他还在“昂伐尔温泉对以下各种急性和慢性疾病具有特别疗效，，这个总标题下，一一列举了各种疾病。这张长长的单子上开列的疾病名称真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任何病人看了都能感到快慰。小册于的最后部分对日常起居作了具体介绍，诸如各种住房费、饮食费和旅社费。因为那时候在昂伐尔和这家兼营治疗和娱乐的大浴室同时出现的有三家大旅社，那就是：富丽旅社，它是新开的，建造在山坡上，俯瞰着温泉；温泉旅社，这是一家旧客栈重新粉刷翻新的；维达耶旅社，这是买了三幢相邻的房子，把墙打通后合并而成的。
除此以外，一天早上，也不知从哪儿一下子冒出了两位新来的医生'在这里设立了诊所，因为在温泉区，医生就像是从泉水里冒出来的气泡似的。一位是奥诺拉医生，奥弗涅本地人；另一位是拉托纳医生，从巴黎来的。没过多久，拉托纳医生和博纳菲医生就成了冤家对头；而那位衣冠楚楚、笑容可掬、亲切和蔼、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大胖子奥诺拉医生却把右手伸给了前者，把左手伸给了后者，和这两位都友好相处。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博纳菲医生以温泉兼昂伐尔大浴室医务监察的身份主宰着全局。
医务监察的头衔代表他的权势，浴室则是他禁脔，他整天往那儿跑，有 人甚至说他晚上也去那儿。他的家在村子附近，诊所设在浴室走廊入口处右端，他在其问来往奔波，一个上午不下百十来次。他踞伏在诊所里，就像蜘蛛蹲在它的网中央似的，窥视着病人的来踪去迹；他的一只眼睛严厉地监视着自己的病人，另一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另外两位医生的病人。他对所有的人都是呼来唤去的，模样就像在海上发号施令的船长；新来的浴客不是吓得失魂落魄，就是觉得有点儿好笑。
那天，他正急步走来，旧礼服后面两条宽幅的燕尾就像两只鸟翅膀似的飞舞着，突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大夫！”他顿时收住了脚步。
医生转过身子，他那瘦削的脸上布满一条条深深的皱纹，褶裥的底部黑黝黝的，上面长着一片难得刮上一次的灰白胡子，更使他的脸显得又腻又脏。这时候，他竭力装出笑容，脱下他头上那顶破旧的、油迹斑斑的高筒丝织大礼帽，露出一头灰白头发，他的同行冤家拉托纳医生讥之为“灰尘头发”。接着他向前跨了一步，欠了欠身子，低声说道：“早安，侯爵先生，今天早上您觉得还好吗？”德？拉佛内尔侯爵是一位注意修饰的矮个儿，他向医生伸过手去，回答道：“很好，大夫，很好；嗯……至少还不坏吧。我的腰老是疼，不过总算好一些了，好多了。到现在我还只不过洗了十次，去年我一直要洗到第十六次才见效呢，您还记得吗？” “是啊，我记得很清楚。”“不过我不想跟您说这些。今天上午，我女儿来了，我想先和您谈谈她的事情，因为我的女婿，昂德马特先生，威廉？昂德马特，银行家……”
“是啊，我知道。”
“我的女婿有一封给拉托纳医生的介绍信，但我却只相信您，我请您先到我旅社楼上来一次……您知道吗？我宁愿先和您谈谈，讲话可以坦率一些……您现在有空吗？”
博纳菲医生戴上帽子，很激动，很不安，忙不迭地回答说：
“哦，我空着呢，这就去。您愿意我陪您一起去吗？”
“当然，当然。”
他俩转身离开浴室，快步踏上通向富丽旅社大门的弧形坡道，这家旅社造在山坡上，可让旅客眺望远处的风景。
到了二层楼，他们走进一间与德?拉佛内尔和昂德马特两家的房间都可相通的客厅，侯爵把医生一个人留在那里，自己进房间去找他的女儿。
不一会儿，他就带着女儿出来了。这是一个长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少妇，身材娇小，皮肤白皙，非常漂亮，面部神情带有稚气，可是当她那对蓝眼睛大胆果敢地注视着你时，你就会感到这个娇美、纤细的人儿有一种坚强的、不平凡的个性，逗人喜爱。她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只是觉得浑身不舒服，整天郁郁寡欢，无缘无故地流眼泪、发脾气，总之，有点儿贫血。此外，她很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婚后等了两年还是没有信息。
博纳菲医生认定昂伐尔的矿泉水是具有神效的，他马上开了药方。
他的药方看起来总是像一份可怕的起诉书。
药方写在一张小学生用的白纸上，纸很大，分好几段，每段二三行，字迹潦草，一个个字母七扭八歪，就像一个个凌乱戳起的刀尖子。接下去便是药水名、药丸名、药粉名，跟着是哪些是早上、中午，或是晚上服用，服用时要空腹，等等，真是长篇大论，外貌吓人，使人一望之下，以为看到的是：
“鉴于某某先生染上了一种致命的、无可救药的慢性疾病，应服用下列药品：
一，奎宁硫酸盐，使他失去听觉和记忆力；
二，溴化钾，损害他的食欲，削弱他所有官能的作用，使他全身发出脓疱，呼气发臭；
三，碘化钾，使他身上所有的、包括大脑的分泌腺全部干涸，让他在短时间内变得萎靡不振，痴呆愚笨；
四，水杨酸钠，虽说其疗效未经证实，但似乎能导致患者服用后突然暴卒；
辅助药物：
可使患者服用后发疯的氯、损害视觉的颠茄以及一切能败坏血液、侵蚀器官、腐烂骨骼，可使大病不死的人，服用后一命呜呼的植物溶液和矿物合剂，都可来上一点。”
他在那张纸上写了好久，先是正面，后是反面，然后签上了他的大名，就像一个法官在签署一份死刑判决书一样。
少妇坐在他的对面，望着他，嘴角微微翘起，直想笑。
医生深深行了一个礼告辞了，他刚一出门，她就抓起那张写满了字的药方，揉成一团，扔进壁炉，终于哈哈大笑地说：
“哦，爸爸，这个老古董你是从哪儿发现的啊？他活像个旧衣铺的老板……哦！……是你把这位大革命前的医生发掘出来的吧！……嘿，这个人可真滑稽……真脏……是的……脏极了……真的，我相信他把我的笔杆儿都弄脏了……”
门开了，传来昂德马特先生的声音：“请进，大夫！”拉托纳医生接着就走了进来。他身材修长，笔挺，彬彬有礼，猜不出有多大年纪。这位巴黎医生
穿着一件漂亮的短上装，手里拿着一顶高筒丝织大礼帽，奥弗涅省大部分温泉治疗区的医生都戴这种帽子，他无髭无须，很像一个在外地度假的演员。
侯爵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而他的女儿装着用手帕捂住嘴咳嗽，免得当着客人的面笑出声来。医生得体地表示了一下敬意，在少妇的示意下坐了下来。跟在他后面的昂德马特先生详细地向他介绍了他妻子的病情，症状，以及在巴黎替她治过病的医生的诊断意见，还有他本人用医学术语表达出来的独特的见解。
昂德马特是一个犹太人，还很年轻，是个地道的生意人。他经商不择手段，干任何事情，都头脑敏捷，分析透辟，判断正确，令人折服。他的身材不高，因此看来就显得稍许胖了一些。他圆脸，秃顶，加上一双肉鼓鼓的手，两条粗短的大腿，活像一个胖娃娃。他因气色好得过了分，反给人一种不太健康的印象，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为了要把他的投机买卖渗人到他并不熟悉的社会阶层里去，他用非常高明的手段娶了德?拉佛内尔侯爵的女儿。侯爵每年还有将近三万法郎的收入，子女仅有二人；然而昂德马特先生结婚时才刚刚三十岁，却已经有了五六百万的财产，还不算他已经投资的钱能收回的一千万到一千二百万法郎。德?拉佛内尔先生本是个优柔寡断、意志薄弱的人。他起初对别人向他提出的这门婚事气愤得一口回绝'想到他的女儿要嫁给一个犹太佬真是怒不可遏；继而，相持了六个月后，在堆积如山的金钱的压力下，他终于作了让步，条件是他们的子女一定要接受天主教的教育。但是一等再等，孩子总是不见消息。这时，迷上了昂伐尔矿泉水已经两年之久的侯爵，忽然想起了在博纳菲医生的小册子里曾经提到过温泉也能医治妇女久婚不育。
于是，他就把女儿叫到昂伐尔来。他的女婿也陪着她来，一是把她安顿好，二是想根据他在巴黎的医生的意见，把她托付给拉托纳医生治疗。因此昂德马特一到便去寻找这位医生，现在他还在一一诉说着出现在他妻子身匕的种种症状。最后他还说他内心感到非常痛苦，因为他做父亲的希望落了空。
拉托纳医生让他把话讲完后，才转身问少妇道：
“夫人，您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她庄重地答道：
“不，先生，一点都没有。”
他又接着说：
“那么我请您把您身上那件旅行穿的连衣裙和紧身衣脱掉，换一件普通的白色浴衣，全白的。”
她感到十分奇怪，于是拉托纳医生兴致勃勃地把他的检查方法作了一番解释：
“天啊，夫人，这太简单啦。从前，大家都以为所有的疾病都是因为血液和器官出了问题而引起的，可是现在，我们可以简单地设想，在很多情况下，特别是像您这样的特殊情况，您浑身感觉到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以及那些严重的、非常严重的，甚至可能致命的机能紊乱，都可能仅仅是由于体内某个器官，受了某种不难确定的影响，产生了异常的发展，从而影响了邻近的其他器官，破坏了人体各部分的协调与平衡，改变或停止了它们的功能，阻碍了所有器官的正常运转。
“譬如说，只要胃有点儿肿胀，这时心脏的正常运动就会受到干扰，跳动会加快，不规则，甚至有时会出现停搏，这就使人容易误认为是心脏病。肝或是某些腺的肿胀也会造成机体的紊乱，而那些检查不仔细的大夫会把这些现象归结为许许多多毫不相干的原因。
“因此，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查明患者的所有器官是否在它们的正常位置上，体积是否正常；要知道，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异常就会影响人体的健康。因此，假如您允许的话，夫人，我将先替您非常仔细地检查一下，在您的浴衣上划出您各部分器官的界限，尺寸和位置。”
说着，他已经把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他侃侃地谈着，他的大嘴一张一合时，在他两面刮得光溜溜的脸颊上形成两道深深的皱纹，很有点儿神甫的模样。
昂德马特兴奋地大声说道：“对啊，对啊，说得有道理，太精辟了，太新鲜了，太时髦了！”
他嘴里的“太时髦了”，就是他最高级的赞美词。
少妇感到非常有趣，起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几分钟后，穿着白色浴衣走了回来。
医生让她躺在一张长沙发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黑红蓝三色活动铅笔，开始对他的新主顾进行听诊和叩诊，一面在她的白浴衣上东划划，西戳戳，用不同颜色的短线条标出各种观察记号。
这样折腾了近一刻钟以后，少妇的全身就像一幅标志着陆地、海洋、海岬、河流、国家、城市的地图了，并且还有各地区的名称，因为医生在每一条分界线上都注了两三个只有他一个人懂得的拉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