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华诗选

记住陈建华君的名字，是因为看过他的两种书；一种是讲说江南文学历史的，一种是寻绎革命话语的，都是学术性著作。后来看到他发表在海外一家杂志上的文章，记叙六十年代上海的一个“诗歌沙龙”的往事，才晓得他原来是一位诗人。 从建华君称引的诗章看，上海一群的作品在“文革”前期已趋于成熟。说成熟，首先是因为这些作品体现了艺术创作固有的个人化原则。比较一下这些诗人和食指——白洋淀诗群的兄长式人物——的诗，可以看出，在艺术上他们是有着独特的选择和探索的。 本诗集是陈建华早期诗作的精选集。作者写作新诗始于20世纪60年代，早于北岛等人，其诗作带有唯美的浪漫主义倾向，艺术上直追三四十年代一些大家，与当时鼓吹阶级斗争的主流诗歌相去甚远，堪称“前卫”。书中还收有作者另撰的“诗传”一篇，记叙了当年中国教育界及城市社会的情形，极具可读性和史料价值。

陈建华，生于上海。获复旦大学、哈佛大学文学博士。曾任教于复旦大学、美国欧柏林学院，现执教于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专著有《十四至十七世纪中国江浙地区社会意识与文学》、《“革命”的现代性——现代中国革命话语考论》、《徘徊在现代与后现代之间》（与李欧梵合著）、及散文集《去年夏天在纽约》等。

序
红坟草（1965-1969）
梦后的痛苦
钟声
五月风
郊野的晨风
月亮的爱情
湖
雨夜的悲歌
急漩涡中的孤舟
落花歌
睡魔
我的好地方
流浪人之歌
瘦驴人之哀吟
致巫山女
绣履的传奇
等待
去工地的小道上
献给你
秋姑娘
登吴郡华山
秋风细雨游虎丘（三首）
海中游
海市
窗下的独语
梦幻香
赠侬
弱柳的哀怨
我的梦
秋
秋怨
赠公园里一少女
荒庭
空虚
无题
嗜烟者
为某女感赋
致命的创口
悼外祖母
《红坟草》诗传
1 《红文草》迷思
2 童年往事
3 堕落天使
4 逆风诗旅
5 死亡游戏
6 弄堂忆旧
7 集邮的启蒙
8 出类拔萃之辈
9 漏网文学
10 诗界逍遥
11 巫山神女
12 悲悼金莲
13 都市奏鸣曲
14 波特莱尔
15 走向世界
16 诗的救赎
附录
钱玉林诗抄
朱育琳译诗
访谈
访谈陈建华博士

书摘
五 月 风
　　——在街上
　　啊，春风，五月的春风，你终于吹来了吗?这阴郁的城市，展开了柳树的愁眉，拭干了屋檐上梅雨时节的泪痕，苍白的脸庞染上苹果色的阳光了。而假日里的人们，都以挽手和微笑，和路旁梧桐树的嫩叶的小手一起，在招呼你的来临呢!
　　然而我的心里为什么总有排遣不去的忧郁?在那些令人烦闷的梅雨日里，我似乎更甚地沉溺于我的梦幻了；像一个酒徒巴望永久地沉醉在酒坛里，我愿意在早晨半寐的恍惚中消磨了我的一生。但街上频传的车声与楼里的人声，把这个胆怯的朋友从我的怀抱里驱走，将我堕入汽油味与尘灰的雾中。我的泪水是多么悲悼那逝去的好梦呵，于是我又闭上眼，想起我曾住过的乡间和在那里一切欢愉的细节。
　　你知道不?在二十岁男子眼中的世界，有什么更引诱人的事物，能像露水滴在花上一样，无端地闯入我们的梦中?还不是女子?一个心目中完美的女子?昨夜的梦里，我潜入她的房里，说了些什么使她惊惶的话，已经记不清了。我在她的膝上呜咽着，她像安慰一个孩子一样，温抚着我。刚才我不是还看见她站在门口和楼下一个青年男人讲着话吗?她似乎永远是那么安谧和妩媚，我是常听到有关他俩的流言的。在她依稀的皱纹里，似乎刻着一个痛苦的媒妁之言的婚姻。去外地出差的丈夫就要回家了吧?但两人在一起却免不了口角与吵架。很久了，我不明白我的这种不敢正眼看她的情绪；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厌恶这个与她要好的男人，他是那样的做作，我简直认他是个粗鄙的男人。
　　祝福你，可爱的少女，今天你好像很忧愁，在凝视着什么?顾客在叫唤着买糕饼呢。记得你曾对我嫣然一笑，像递给我的糖果一样甜蜜，我的脸红得多么窘啊。你知道吗?为这一笑，我曾花去多少想象的时光?可是这些你都不会知道，正如我现在不知道你为什么忧愁一样……看这里，三三两两的，她们又在每天差不多的时间里来街上闲逛了。我知道她们会去买蜜饯的，或者小摊上梳子镜子之类的玩意儿，都会引起她们的兴趣以致流连忘返的。虽然剧团里的学规是颇严厉的，然而这些曾使我在舞台下倾倒的女娃们，常常会报之以倾心的青睐的，但于我却不多……这一家时新的理发店，也许是因为几个漂亮的女理发师的缘故吧，招徕了许多顾客。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吧。当我舒适地坐着，让她们的纤指轻柔地按抚着的时候，我像一只温顺的猫，感到主人宠幸时的快乐与战栗。可惜这不像别的商店，可以时常进去……这里，她来了，一个不多见的典型，像幽谷里飘来的丁香，从我身边倏忽地飘去了，消隐在熙攘的人群里了。我的情绪，像以往在公园的湖面上望着她的小舟没入断岸的时候一样，像有几次在公共汽车上望着她的背影下车去的时候一样，感到无限的惆怅。我多么想追着她去，愿意随她去任何地方，可是我从来没挪动过脚步。
　　在我的心中，如一只郁郁踯躅在夜巷深处的小猫，它凄厉的求偶的呻吟渐渐旋成一片海的呼喊：我需要爱情!一个处女，或一个少妇，只要她爱我，不问缘由地爱我。我要她像一头温顺的羊，来伏在我的膝下，分享牧人吹笛的快乐。但当我忿嫉的时候，她愿做一朵不称意的花，毫无悔恨地让我一瓣瓣丢入水中。或者，她是一个横蛮的女人，用一切魅惑男人的手段，像笼圈一样将我拴牢。我甘愿做她的奴隶，伺候她的颜色，听任她的驱使。我愿意为她而死，但求她不要把我当唾沫一样抛弃!
　　我炎炎的心田渴望一朵天外飘来的云，一个天赐的奇迹，一个戏剧性的机遇。那《聊斋》里的狐女不是常在深夜来到书生的房里吗?瞧这一对情人，女的似乎已经迷醉在情话里了，而那男人，我从他满足的目光里，似乎听见无情的嘲谑：一个满身长着触须的伪道者，蝙蝠一样的两重人格者，可怜的单恋者!啊，鸟儿是不喜欢在瘦弱的树枝上做窝的，愿你们永远依偎在情人的怀抱里吧!
　　五月的风啊，在森林与原野的眼中，你是绿色的，因你吹去了草叶和种子。在农夫的眼中，你是金黄色的，因你吹去了稻麦丰收的憧憬。在情侣的眼中，你是红色的，你给他们送去了嘴唇的蜜吻，送去了玫瑰花瓣的信息。但在我忧郁的眼中，你是青色的，给我带来的是明月的青光；你是粉红色的，因你送来了堕落的桃花片片……
　　呵，你，我的小玫瑰，你终于迟迟开放在梅雨过后的春光里了；在酥软的五月风中，又很快地成熟了。你低垂着头，在沉思些什么?你不感到这花店的寂寞吗?不需要一只知心的蝴蝶来做你的伴侣吗?在这喧闹而又污秽的城市里，你不想念家乡的森林与蔚蓝的水天吗?你是否会知道，你将在花瓶的坟墓里孤寂而悲哀地死去，怀着一个没人知晓的梦想?至于那是谁家的花瓶，你将葬身在何处，我和你，谁能知道呢?谁能知道呢?
　　1967／6P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