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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同志


女同志

作  者:范小青 著

出 版 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年01月

定  价:29.80

I S B N :9787201072586

所属分类: 文学  >  小说  >  生活小说  >  情感小说    

标  签:女性  情感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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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内容简介

大学中文系毕业想留校的万丽没能留校,与男友康季平分手,因为恰恰是康季平占了唯一的留校名额。随后,万丽参加了公务员考试,进入市妇联宣传科当了一名干部。这位年轻漂亮有才华的女大学生从踏进机关的第一天开始,就陷入了一座围城。面对剧烈残酷的“进步”竞争,万丽在良心与升职、进步与反叛、正直与卑鄙之间不停地做出协调和选择,跌爬滚打,尝尽个中滋味,几度升降,慢慢从科员到副科长、科长、市旧城改造指挥部副总指挥,一直做到区长、市属房产公司老总,小说结尾时她终于成为了副市长候选人。

TOP作者简介

范小青,女,江苏苏州人。1978年考入苏州大学中文系学习,1982年毕业留校,担任文艺理论教学工作。1985年调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现为江苏省作协主席、党组书记,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1980年起发表文学作品,以小说创作为主。已出版长篇小说17部,中短篇小说近300篇,电视剧100多集。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中短篇小说《城乡简史》、《我们都在服务区》、《嫁入豪门》,电视剧《费家有女》、《干部》等。

TOP目录

 

TOP书摘



走出会场的时候,伊豆豆对万丽说,你的好戏要开场了。

大学毕业的时候,康季平留校了,万丽被分配到市郊的一所中学当老师。同学都在背后说,是康季平出卖了万丽,自己挤上去的。万丽有什么好出卖的,就是谈恋爱。那时候读大学跟现在不一样,谈恋爱是有的,但都是地下工作,被发现了也不能说出你的秘密。就像地下工作者,被敌人捉住了,说不说都是个死,即使当了叛徒,敌人不杀你,自己的同志也要杀你,反正都是一死,还不如死硬到底,保持节气。万丽确实是谈恋爱了,跟谁谈呢,就是跟康季平。这样说起来,康季平的人品太有问题了。
万丽去责问康季平,她以为康季平会摆出一大堆的理由洗刷自己,并痛击那些流言蜚语。但出乎万丽意料的是,康季平并没有为自己辩护,因为有一个铁的事实摆在那里:最后是他留校了。万丽说,康季平,你不觉得可耻吗?康季平说,万丽,你不适合留在学校工作。万丽气得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扭头就走。
万丽在市郊的中学当了两年语文老师,日子过得没精打采,谈过两次恋爱,都没有成功,该死的康季平还在她心里作梗。两年后的一天,康季平把电话打到万丽学校,那时候学校电话少,几间办公室共用一个电话,喊接电话是通过连接在每个办公室以及走廊上的小广播。小广播喊着,万老师电话,高一万丽老师电话。万丽穿过长长的走廊,到另一个办公室接电话。不知怎么的,一看到横搁在桌上的黑色的电话筒,她心里竟然“咚”地跳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万丽,我是康季平。万丽一失手,就把电话撂下了,心里乱跳了一阵。康季平没有再打过来,过了两天,万丽收到一封信,是康季平寄来的。万丽本来想一扔了之,但思想斗争了半天,还是拆开来看了,康季平一个字也没写,只是寄了一份两天前的报纸,上面有市级机关向社会公开招聘机关干部的通告。
这个消息万丽已经知道,办公室老师也议论过,万丽也曾动了动心,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件事有点缥缈,好像离她很远,她够不着。但是康季平不着一字的信,却让万丽再次动摇起来。她鬼使神差地偷偷去报了名,又请病假去应聘考试,结果也没怎么费神,竟然录取了,分在市妇联,这样就从一个中学老师变成了机关干部。万丽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一下康季平,她通过114查号台,查到了母校电话总机,拨通后,就可以直接转到母系了,但最后她还是没打这个电话。
那时候机关向社会招干还是很新鲜很少见的事情,万丽又是妇联里头一个被招来的大学生,单位也比较重视这件事。万丽大学念的中文,就放在宣传科写材料。她刚去的几天,其他科的同志,还有人专门跑过来看看她,那个亲切慈祥的妇联主任许大姐,拉着万丽的手,一直不放,说,好,好,小万,下面就看你的了。
宣传科代科长余建芳向万丽交代工作时说,小万,你别看我们宣传科人手少,但妇联工作的情况,都从我们这里走出去,我们的工作要是做得不好,别人就无法了解妇联工作的情况,甚至还会遭到曲解。万丽说,我懂了,大家干的工作,由我们科写了文章让大家知道。余建芳说,我们做工作,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但也不能不让别人知道,知道也是一种监督。万丽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余建芳虽然朴素得有点土,发型、服饰、气质,像农村老大妈,但说话却有水平。真是人不可貌相。万丽知道,机关可是藏龙卧虎之地,自己要好好地向她们学习才能进步。
万丽上班没有几天,就发现了余建芳的另一个特点:工作积极。万丽新来乍到,要表现得好一点,每天都提早到办公室,但是余建芳比她更早。万丽进来的时候,余建芳总是在埋头看材料,手里拿一支红笔,在材料上画画写写,听到万丽进来,就抬头打个招呼,又埋头看材料。万丽不知道她已经来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材料。万丽希望余建芳能跟她具体说说工作上的事情,比如说,她每天都在看些什么材料,看了是干什么用的,也好让万丽对自己即将要开展的工作心中有个数。但余建芳并不说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跟万丽说,小万,在宣传科工作,最主要的就是积极主动。万丽想,可能这就是机关的规矩,应该多长点心眼。有一次万丽乘余建芳上厕所,悄悄看了一下,发现余建芳看的是市委书记在一次大会上作的报告,报告是三个月前作的,不算长,大约有十几页纸,已被余建芳翻得有些烂了,上面画满了红杠杠,还有一些惊叹号,有一处打了一个问号,但又被划掉了。万丽看了一处被打了红杠杠的内容是这样的:我们要按照省委扩大会议的要求,以实际行动来积极响应党的十二届六中全会的号召,努力开创两个文明建设的新局面。万丽看了两遍,怎么也不觉得这段话有用红笔画出来的必要,正想再看看其他,负责收发的小林来了,送来一些新的材料,见余建芳没在,就往万丽面前一放。万丽拿起来一看,又是市委书记的报告,不过这是一份新的报告,是在三天前刚刚召开的“大力发展外向型经济座谈会”上的讲话。万丽正要看看内容,余建芳进来了,问道,小林送材料来了?万丽正拿着,说,就是这个。余建芳就从万丽手里接了过去,坐下,就埋头看,却没有用红笔画什么。万丽的办公桌和余建芳的办公桌是面对面连着的,万丽看到余建芳的红笔滚到她的这一端了,便给余建芳递过去,说,余科长,你的笔在这里。余建芳接过笔去,却又搁下了,说,头几遍是通读,然后是精读,这样才知道什么是重点。原先看的那一份报告,就搁在一边了。一直到下班,余建芳都在认真看材料,没有说一句话。
下班了,万丽去车库推自行车,伊豆豆也过来了,看到万丽就说,嘿,你这件衣服,是买的还是做的?万丽说,裁缝做的。伊豆豆说,你这个裁缝水平不错,几时介绍给我呢。万丽说,他从前在上海做,是个老师傅了。伊豆豆说,但是他的观念蛮新潮的,你看这个叉,就开得非常有道理,一个小叉,就使一件衣服生动起来,与众不同了。万丽点了点头。伊豆豆在妇联办公室做行政工作,万丽还没有和她正式接触过,今天算是头一次。她们各自推了自行车要骑上走了,伊豆豆忽然停下来,说,怎么样?余建芳怎么样?万丽以为伊豆豆问她余建芳在哪里,说,还没有出来,在看材料。伊豆豆“扑哧”一声笑了,说,她永远是看材料。万丽也笑了一下,但不好说什么。伊豆豆说,余科长看材料是有功夫的,所有的领导报告,她都看得滚瓜烂熟了,倒背如流,只是永远赶不上趟,旧报告背得再熟,一会儿新报告就到了。万丽刚才在办公室正赶上这个情形,被伊豆豆说了出来,不由也笑了,说,那前边的不是白看白背了?伊豆豆说,你我的想法是这样,可余科长不这样想,你知道她这代科长怎么当上的?就是背报告背出来的。伊豆豆没有再说具体的事情,万丽也不好追问,只是“嘿”了一声。伊豆豆又说,不过那是郑江花坐正的时候,到了许大姐这里,恐怕就没有这样好的事情。万丽虽然还不了解妇联机关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多少听得出伊豆豆的一点意思,随口道,许大姐水平挺高的。伊豆豆说,你慢慢了解吧。她们就分头走了。 
下午上班后不久,伊豆豆就到万丽办公室来了,拿来几块布料,抖开来给万丽看,哇啦
哇啦半天,隔壁组织科的两个女同事听到这边说话也过来了。伊豆豆说,嘿,没办法,女人天生就是服装的奴隶。组织科的小肖说,那天我看到一本书上说,很古很古时代的妇女,就知道用一种天然的什么东西,涂在身上,有香味。伊豆豆说,有些女同志我看不惯,担子有多重似的,把自己弄得像个农村老大妈,以为这样别人就知道她在努力工作,我的想法就相反,以我看,女同志越是对工作有热情,越是有成就,就越注意自己的形象。她们议论了好一会儿服装打扮之类的话题才散去。余建芳始终没有参与,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心无二用地看着报告,好像眼前根本就没有这几个哇啦哇啦的女同事在。但等伊豆豆她们一走,余建芳却抬起头来,皱着眉说,小万,机关里有些不良的作风,你不仅要学会判断,还要敢于抵制。万丽知道她是说上班时间谈衣服,觉得余建芳有点小题大做,就说了说衣服,也用不着这么上纲上线,说成什么不良作风。但毕竟自己理亏,就没有吭声。余建芳又说,本来我们科的小张,也是这样的,后来被我批评了几次,改了。伊豆豆是个串门王,但就不串到我们办公室来,这说明我们科的作风端正。万丽说,余科长,我来了这些天,还是没有找到工作的窍门,心里也有些急。余建芳说,这个不急,慢慢来,你慢慢地跟我学,你就会觉得时间不是不好打发,而是根本不够用。万丽说,这我相信。余建芳说,而且你从中能够体会到,学习的乐趣是无穷无尽的。万丽说,这我也相信。余建芳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另外,我不作为科长吧,作为一个女同志,我也要提醒你小万,我们虽然是女同志,但是要有志向,不能像有些同志那样,整天就是吃啦穿啦漂亮啦难看啦,那是最没有出息的,我是最看不起的。万丽觉得余建芳的话还是有道理的。等余建芳又埋头看材料了,万丽也拿出一份材料来,想学着余建芳的样子,认真地看一看,寻找学习中的乐趣,可是那些枯燥干巴不痛不痒的文字,实在是难以看下去。万丽看着看着,都快打瞌睡了,抬眼看看一声不吭的余建芳,仍然是那么投入。万丽实在无法体会,余建芳能够从这里边体会到什么乐趣。
过了两天,市里有通知下来,要开一个外向型经济的动员大会,要求各单位有两位负责同志和一位搞宣传的同志参加。开会前一天,办公室李主任拿了通知来征求余建芳的意见,但余建芳早就已经排定这一天要下基层搞调研,余建芳说,我们科就不去人了吧,反正冯主任是分管宣传的,她去了,也就一个顶两个了。李主任说,但是通知要求另外有个搞宣传的同志参加,你没有空,不能让小万去吗?余建芳说,我再和小万商量一下吧。在李主任走后,余建芳对万丽说,小万,我考虑你还是别参加了,你刚来,许多情况不熟,万一领导问起什么,回答不出来,反而影响不好,会让领导觉得我们科工作不得力,小万,你说是不是?万丽本来也不知道这种会议是个什么情形,也谈不上想去或者不想去,但听余建芳的口气,分明是不要她去,万丽只好说,我听余科长安排。余建芳就跑到办公室去跟李主任说了。
两天后,许大姐开会回来向大家传达会议精神,会上许大姐批评了宣传科,说人家单位搞宣传的同志都去了,就我们妇联没有人,发展外向型经济,是我市当前的头等大事,怎么能如此不重视。大家都朝余建芳看。余建芳说,小万,我是因为安排了下基层调研的活动,去不了,你应该去的。万丽想不到余建芳会推到她身上来,觉得委屈,也顾不得考虑其他,就说,余科长,是你叫我不要去的,你说我情况不熟,弄得不好反而会留下不好的印象。余建芳还想说什么,许大姐朝她摆了摆手,说:余科长,我倒想不通了,你作为一个科长,对一个新来的同志,应该多给她机会锻炼才是。余建芳说,我是怕——她的话又被许大姐打断了,许大姐有点生气地说,你这是什么理由嘛,小万只是去参加会议,听听会而已,又不要她作大会发言,难道小万会去对领导瞎说八道什么吗?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嘛。万丽到妇联这些日子,见到许大姐都是和和气气,这会儿许大姐生气了,虽然批评的是余建芳,但与自己多少也有点关系,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发现伊豆豆正朝她挤眼睛,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再去看余建芳的脸色,却看不出她有什么尴尬,她虚心地听许大姐的批评,一边做着笔记,一边点着头,最后还作了诚恳的自我批评,说,这件事情,是我的错,我只考虑了自己科里的影响,没有考虑市委的大事,是本位主义,眼光短浅,我会吸取教训,改正错误。万丽觉得余建芳也说得太严重了,心里倒有点替她难过,但看许大姐和其他人好像都没有这种感觉,好像余建芳就应该这么检讨。
散会后,回到办公室,万丽一直不敢正视余建芳的眼睛,好像是她做了亏心事。心里还准备着余建芳回来拿她出气,但余建芳却没事似的,倒水喝茶,平心静气。万丽在一边倒落了个没趣,十分尴尬。余建芳喝过水后说,小万,正好还有一点时间,我把下一阶段的工作安排一下。就一件工作一件工作地谈起来,万丽一听,不都是刚才许大姐在会上说的内容吗?有的与宣传科有关,有的与宣传科根本就没有关系,余建芳都认真地说一遍,万丽只能耐心地听着。最后余建芳总算谈到了与宣传科有关的一个活动,也是许大姐在会上布置了的,妇联不久要召开一个全市妇女干部工作会议,主要内容是传达市委关于大力发展外向型经济的重要精神,号召全市广大妇女群众,都参与到党的中心工作中来,发挥妇女的作用,贡献妇女的力量。余建芳说,许大姐要在会上讲话,要准备讲话稿。万丽说,这是秘书科的事情吧,许大姐也说了,让秘书科的同志准备。余建芳摇了摇头,说,小万你刚来没有经验,秘书科虽然有人准备讲话稿,但那几个同志,我知道的,不一定弄得好,出手也慢,我们也要准备一份,到时候万一她们的不行,我们的就顶上去了。万丽也不好说余建芳的主意不对,但总觉得余建芳有点闲吃萝卜淡操心。虽然万丽没有说出来,余建芳却好像知道她想的什么,所以又说,小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做工作,就是要想到可能发生的问题,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余建芳不像个宣传科的代科长,倒是站在许大姐的角度看问题了。万丽说,既然这样,就准备。余建芳说,许大姐批评了我,要我给新来的同志提供机会,小万,这篇讲话稿,就由你先写个初稿。万丽说,我还摸不着头脑呢,能写出来吗?余建芳说,反正是初稿嘛,再说了,我这里忙着,一时还腾不出手。
万丽找了一些文件作参考,写出初稿,交给余建芳,看余建芳收进了抽屉,也没有下文了。万丽知道,自己的辛苦很可能就白搭了,除非秘书科的讲话稿真的像余建芳说的那样,通不过,又来不及改,才有可能动用到她的稿子,但这种可能真是微乎其微。一直到会议召开的前一天下午,事情果然出现了一点变化,不过并不是因为秘书科的稿子不行,妇联向市委作会议筹备报告,市委领导很重视,希望能够安排一天的会议,把市委中心工作的精神讲透领会透。本来是准备的半天会议,许大姐讲话,再讨论一下,最后由冯主任总结一下,就结束了,现在增加了半天,一个人讲话就不够了。许大姐临时召开了中层干部会议,听听大家的想法。按理应该是冯副主任或妇联另一个副主任再讲一番话,但那两位副主任都不太会讲话,就想推托。冯主任说,不如让余建芳讲一讲,她是搞宣传的,领导的报告她又吃得透。许大姐说,这倒也是一个办法。就问余建芳,余科长,你来得及准备吗?余建芳说,我已经写好讲稿了,把带在身上的讲话稿交给了许大姐。许大姐看了一遍,只改动了几个字,又交回给余建芳,好像想问什么,但没有问出来。改口说,宣传科的工作很主动,其他科室的同志,要向她们学学。余建芳回过来后,跟万丽说,明天的会,许大姐和我讲话,就再也没有第二句了,仍然低着头看材料。万丽想问问自己写的讲话稿行不行,但是看余建芳一心不能二用的样子,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又觉得余建芳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明天会上要面对全市上上下下一百多位妇女干部,如果作报告时磕磕巴巴,那才丢脸呢。但又觉得这不关自己什么事情,替她操的什么心呢。又想起从前听到的笑话,说一个领导干部念秘书写的讲稿,连“接下页”都念出来了。
第二天会上余建芳的讲话,却让万丽大感意外,她脱稿作报告,一个多小时,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中间连停都没有停一下,连口水都没有喝。万丽惊得目瞪口呆。只是余建芳背出来的这篇东西,并不是万丽写的,但万丽却觉得有点耳熟,正在奇怪,听到旁边伊豆豆说,不就是钱书记的报告么。万丽才知道,是余建芳从市委书记的报告中摘录下来,再背出来的。相比之下,许大姐的讲话虽然也是有水平的,但毕竟是照着稿子念,就不如余建芳那样潇洒。而且妇联秘书科的报告,毕竟比不上钱书记报告的水平,所以大家听下来,尤其是下面乡镇来的一些妇女干部,反而对余建芳的讲话印象更深一些。散会的时候,她们都走到余建芳跟前,说,余科长,你笔头子好,口才又好。余建芳脸蛋红扑扑的,情绪很高,还意犹未尽,跟大家说,我只是初步体会,初步体会。她们边走边说话,走得慢,弄得余建芳像个首长似的被众星拱月了。许大姐走在前边,走了几步停下来,等余建芳上了前,许大姐说,余科长,昨天你给我看的,好像是另一份讲话稿。余建芳说,是的,可是我昨天晚上想来想去,觉得我们的水平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钱书记的水平,最后决定还是不用自己的讲话稿了。许大姐说,噢,是这样。万丽这才有一点明白过来,余建芳天天看材料,背材料,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是不知道这兵用得好不好。走出会场的时候,伊豆豆对万丽说,你的好戏要开场了。


陈书记高兴地拍了拍万丽的手背,说,万丽,你是“美丽”的“丽”吧。

万丽第一次外出参加活动,是跟着许大姐到乡镇去开一个妇女干部的座谈会。那天许大姐亲自跑到她们办公室点将,许大姐说,小万,明天你跟我去元洲县吧。余建芳明显地愣了一愣,但很快就调整过来,她对万丽说,小万,许大姐血压有点高,到了下面,不要让下面的同志灌她的酒。万丽说,我知道了。余建芳又说,你不知道许大姐的脾气,太爽,心肠又软,人家一劝,她就不好意思不喝。万丽说,我知道了。余建芳还是摇了摇头。许大姐却笑道,小万,你别听余科长的,把我说得像个女酒鬼似的。余建芳仍然一脸担心的样子,问许大姐:还有谁去?许大姐说,伊豆豆。余建芳这才松了一口气,那我还放心一点。万丽想,为什么余建芳听说伊豆豆去就放心一点,可能伊豆豆酒量大,必要的时候能够替许大姐抵挡一阵。
果然不出余建芳所料,中午的饭局摆出来,就是要喝酒的阵势,一套餐具里摆着三种酒杯。乡党委陈书记一到,就嚷着,大杯去掉,大杯去掉!服务员就忙不迭地把大杯撤了,另几个服务员互相传递着信息,一个问,上什么?一个答,大杯都拿掉了,当然上白的。万丽看看许大姐和伊豆豆,许大姐始终是沉稳的笑,伊豆豆则显得有点兴奋,眼睛也格外地明亮起来。上午的会因为是妇联开的专题座谈会,开会的时候,除了一位女副乡长,其他乡领导都没有参加会,但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来了,坐了满满一桌。陈书记居中,许大姐是主宾的位子,伊豆豆也不等别人安排,就把万丽往陈书记左手边的位子上一按,自己坐到对面远一点的位子上。万丽说,咦,你熟悉,应该你坐。伊豆豆说,距离美,距离美。意思是说,她和陈书记坐得远一点才有美感。但是万丽感觉到伊豆豆是特意把书记旁边的位子让给她的。万丽差一点跟她开玩笑说,那你怎么不把距离美留给我呢。但毕竟还没有熟到什么话都可以随便说的地步,所以就没有说出来。
伊豆豆果然八面玲珑,像个主人似的,张罗着大家入座,谁的杯子酒上少了,谁的杯子酒上多了,她都伸长手臂一一地指出来,要加以纠正。凡被她指出来的,也没有不立刻纠正的,一个比一个听伊豆豆的话。最后加到万丽的酒杯了,伊豆豆说,万丽,我不了解你的情况,你自己坦白吧。万丽说,我不行,从来没有喝过白酒。伊豆豆说,那倒也是,你原来在学校里教书,没有这样的应酬。陈书记刚要发表反对意见,伊豆豆却没有让他说出来,又补了后半句说,但是,不管喝没喝过,到了陈书记这里,酒是一定要上满的,能不能喝,一会儿再说。万丽的酒杯就被加满了,陈书记满意地笑着,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酒汩汩地从酒瓶里流出来,又汩汩地流入了万丽的杯子。伊豆豆忙完了大家的杯子,跟陈书记说,书记,你看我,给你当个公关小姐还可以吧,干脆把我调你们乡来算了。陈书记说,我可不敢在许大姐跟前抢人,更何况呢,我们这小庙,又穷又破,哪容得下你这大菩萨,啊不,是大观音。伊豆豆说,观音和菩萨是同一个人哎。大家笑着,就举杯喝酒了。
酒席上的话题,先是尽着许大姐说,敬许大姐的酒,说许大姐的工作作风、水平、为人,等等,又说了过去的一些小故事、小往事,对万丽来说,都是头一次听到,很新鲜,才知道许大姐不仅在机关里,在基层也有相当高的威信。从前在学校时,老师们也常议论机关的一些事情,说机关钩心斗角很厉害,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都是踩着别人的肩爬上去的,又说到机关的上级和下级的关系,下级就是上级的一条狗,谁马屁拍得好,谁就能上去。有一个“某局长您老亲自上厕所”的笑话,就是从机关里传出来的。万丽现在回想起这些议论,还是很庆幸自己的,至少许大姐不是那种“亲自上厕所”的领导。万丽还注意到许大姐的一举一动,永远都是那么的沉稳,那么的从容,无论别人怎么说,就算是带着了明显的吹捧的意思,她也始终是笑眯眯的。说过许大姐以后,话题就转到伊豆豆那里了。先是那位女副乡长说,每次看到伊主任,都是那么光鲜,伊主任穿什么都好看。她管伊豆豆叫伊主任,其实伊豆豆只是妇联办公室的一般办事员,不是主任。万丽以为副乡长搞错了,伊豆豆可能会纠正她,但是伊豆豆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错误的称呼,甚至许大姐也没有注意到,大家沿着副乡长的话题就说起了女同志的着装问题。陈书记发表了自己的高见,说,伊主任,我们背后都议论你,你在机关里,就像是黑夜里的一道闪电,噢不,不说是闪电,闪电过得太快,不好,那是什么呢?对了,是一盏霓虹灯,嘿嘿,霓虹灯。陈书记很得意自己能够想到霓虹灯这个比喻。另一副书记也说,是呀,我们乡下的同志,到市里开会,本来以为乡下人进城,可以大开眼界看个够呢,哪知道机关的女同志,穿得比男同志还老气,那我们进城,进市机关,不是白进了么?女副乡长笑道,史书记,原来你进城开会是为了看女人啊。史书记说,开会学习为主,开会学习为主。大家又笑,伊豆豆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说,其实我这衣服,很一般的。陈书记说,那才叫水平,一般的衣服,穿在身上,就那么华丽,要是华丽的衣服,穿在你身上,你还不成仙女了。于是大家轮番敬仙女的酒,仙女也爽快,来者不拒,一一地喝了,立刻面若桃花。
万丽难免有一点被冷落的感觉,她又看了看许大姐,许大姐依旧微笑着,但她的衣着,在大家的话题下,就显得格外的朴素。万丽还没有来得及多想什么,伊豆豆却已经截断了大家的思路,引导到万丽身上来了。嘿,我这算什么,我们万姐,那才叫服装。因为先前的不熟悉,大家的目光,也不便多停留在万丽身上,现在既然伊豆豆引过来了,他们也就有机会细细考察万丽一番了。万丽本来是觉得冷落了,但大家的目光一过来,却又不自在了,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却深深地留下了伊豆豆对她的称呼:万姐。伊豆豆比万丽小一岁,称她万姐,也是理所当然。但毕竟万丽刚进单位不久,对伊豆豆这么亲热的称呼,有点不适应,也有点不踏实,不知道伊豆豆什么意思,琢磨了片刻,觉得伊豆豆的个性就是这样,也就释然了一些。
伊豆豆接着说,我穿衣打扮,只知道花哨,就是你们说的光鲜,万姐那才是真正的有气质,许大姐,你说呢?许大姐颔首微笑。万丽这天穿着藏青的西装,也是那个老裁缝做的,收腰收得很讲究,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的身材,里边衬着米色的低领毛衣,大方得体,又颇有女人味,比起伊豆豆的玫瑰红夹克,确实有不同的韵味。陈书记高兴地拍了拍万丽的手背,说,万丽,你是“美丽”的“丽”吧,你们说到衣服,我也说说,我们的红花羊毛衫厂,刚刚接了一批外贸加工活,是现在欧美流行的什么,什么……他说不出来,显得有点窘,但这又不是真正的窘,是一种骄傲的窘。果然陈书记又说,唉,我这个人,事情一多,就记不得细节。他看着女副乡长问道,是羊毛衫吧?女副乡长说,是羊绒衫,一字领的。伊豆豆“哇”了一声,说,那是最领潮流的,高领、低领、鸡心领,都过时了,现在就是流行这种一字领。陈书记又拍了一下万丽的手背说,万丽,一会儿去看看,要是喜欢,就拿。
伊豆豆叫嚷起来,好啊,好啊,陈书记你喜新厌旧,见了万丽,就没有我啦?陈书记说,哪能呢,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万丽心想,这个陈书记,看起来像个没文化的农民,却竟然也能说出这种文绉绉的话来。陈书记跟伊豆豆说了,又侧过脸来跟万丽说,万丽,我们之间,现在也不是“新”关系了,也已经是“故”了,从前说,一回生两回熟,但现在时代不同了,什么事情都得加快节奏,一回就熟了嘛,干吗要等两回,是不是?万丽边笑着又想,难怪这个乡镇的乡镇企业发展得这么快,这个陈书记还真是有两下子的,他恐怕每天都得应对不同的对象,看什么人说什么话,几年干下来,都成人精了。心里感叹着,自己进了机关,也得这么练,可练到哪一天才抵得了陈书记一半的一半哟。伊豆豆说,陈书记你真会套近乎。陈书记说,不会套近乎,乡镇怎么发展啊?伊豆豆说,原来你是有用心的,可惜我们这些妇联干部——说到一半,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收住,好在许大姐并不在意,她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哇啦哇啦”的伊豆豆,疼爱的眼光,就像看着自己的女儿。
宴席结束后,三人一起去上厕所。伊豆豆捂着发红的脸,不好意思地说,许大姐,我今天喝多了,话也多。许大姐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是引火烧身,要保护我嘛。许大姐能这么理解伊豆豆,万丽心中不免一阵感动。这一顿饭间,开始虽然也围绕许大姐说了一些话题,但毕竟很快就说不出什么了,后来大半的内容,都是在说伊豆豆和万丽。其实许大姐也未必不明白,她虽然德高望重,但毕竟年纪上有了一定的差距,陈书记他们给她的,只能是敬重。一般说起来,在一个被敬重的人面前,别人多半说不出很多话来。许大姐不仅不怪伊豆豆和万丽喧宾夺主,还反过来替伊豆豆洗刷这种喧宾夺主的可能性。
陈书记果然带她们去了羊绒衫厂,他所说的这种外贸加工的羊绒衫,果然质地、式样、颜色都非同一般。伊豆豆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的眼光和技术水平就是过得硬。万丽也没有听明白她说的“人家”,是说陈书记的厂,还是说来料来样加工的外国人。
每人挑了一件,颜色各不相同,万丽要的是水灰的,伊豆豆要豆绿的。伊豆豆说,豆绿是最难穿好的颜色,也是最难伺候的颜色,但到了人家手里,就能弄得这么养眼,所以我要豆绿的。许大姐也说,这倒是的,我们要是在国内商场里买个豆绿色,要多乡气有多乡气。这几乎是许大姐第一次主动说起与今天的座谈活动无关的话。任何时候都胸有成竹的许大姐,在面对多种颜色的时候,反倒没有了万丽和伊豆豆的果断,她考虑来考虑去,也拿不定主意。万丽说,许大姐,你穿深色点的好。这是一个通常的道理,许大姐比较发福,穿深色衣服人会显得瘦一点。但伊豆豆却抓起一件鲜红毛衣,提到许大姐下巴处,比画了几下,果断地说,就这件!
许大姐的眼睛,被红毛衣染红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么红,我穿不出去了。伊豆豆说,许大姐,你的气质,和我们不一样,这大红的,别说我,连万丽也撑不住,还就你撑得住。许大姐说,你别唬我,买这么艳的回去,戴部长骂死我了。伊豆豆道,才不呢,你就说是我帮你挑的,许大姐你是大富大贵的气派,能撑住这样的红。伊豆豆开始说的时候,万丽有些不以为然,但听着听着,再细想想,再去体会许大姐的气质,倒也不得不承认伊豆豆的眼光厉害。许大姐虽然上了年纪,身材也微胖,但她身上确实有一种气派,就像一些外国老太太,穿大红大绿反而更显出她们的优雅和高贵。许大姐还在犹豫,伊豆豆说,许大姐要是不信任我的眼光,你干脆试穿一下。许大姐同意了,由伊豆豆陪着到屋子一角去试穿。女副乡长仍然陪着万丽,但她一直没有吭声。万丽觉得应该跟她说几句,就说:不好意思,吃了还要拿。女副乡长说,这是外贸上的活,是定料加工,少一件都很麻烦的。万丽原以为她会说没事没事、别客气之类的话,却不料听她这么说,有点尴尬。女副乡长又说了,不过万同志你别在意,他们有办法的。万丽说,有什么办法?女副乡长说,有次品废品比率的,如果超过这个比率,就拿钱赔上。万丽说,那,那,我们,我们这样……女副乡长笑着朝她摆摆手,说,万同志,我随便说说,你可别往心上去,就你们能来我们乡,能看得起我们的产品,我们感谢还来不及呢,要不是你们下基层,我们想送也送不上门呢。
万丽还想说什么,许大姐和伊豆豆已经过来了,许大姐是穿着那件红毛衣过来的,效果果然不错。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她已经决定要这件红毛衣了。不过许大姐似乎还把握不太准,所以又说了一句,回去再说了,我要是不能穿,就给女儿穿。女副乡长说,伊主任,这种式样的不多,司机另外给他拿一件行不行?伊豆豆说,行,小伙子还没结婚呢,拿件普通男式羊毛衫就行。
她们挑毛衣的时候,陈书记没有在场,等她们挑定了,陈书记就出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袋子,一边送她们到车边,一边将袋子交到许大姐手上,说,许大姐,一点点土特产,也算一点点心意,替我带给戴部长。许大姐不接,说,这不行,戴部长要批评我的。陈书记说,要批评也是批评我。说着就替许大姐去开车门,并将袋子放到了许大姐座位上,动作十分果断,好像容不得许大姐再有什么推托。许大姐几乎被陈书记架着上了车,也确实不好再说什么了,万丽和伊豆豆也分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就挥手道别了。
车子走出好远,万丽心里还没有平静。她拨弄着装毛衣的袋子,忍不住说,真不好意思,他们这毛衣是定料加工的,少了要自己赔上的。但是车上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司机专心地开着车;坐在前排的伊豆豆一言不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边的路,不知在想什么;许大姐在闭目养神,脸色仍然是平静温和,闭着眼也仍然笑眯眯的,好像是早晨从家里出来上班去。万丽有话也不好再说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许大姐养过神了,先是“嘿”了一声,接着侧了侧身子问万丽,小万,今天的活动,有什么感想和收获?万丽想了想,说,我觉得,今天的会开得很成功。许大姐“噢”了一声,又问,为什么呢?万丽说,大家畅所欲言,说的都是心里话。许大姐点了点头,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可能因为都是女同志的缘故,大家能谈得来,才肯说心里话。万丽想说,我也觉得是这样的。但她还没有说出来,一直在前边发呆的伊豆豆却已经说了,那是因为许大姐平易近人,不摆官架子。许大姐说,我们做妇联工作的,又不是什么大领导,伊豆豆你用词不当。伊豆豆说,这我不承认的,我也跟别的领导下过基层,就不一样的,一开场几句官腔一说,大家就沿着官腔的路子走了,怎么虚伪就怎么说,整个会开下来,没有一句是人话。许大姐“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伊豆豆你说话总是不知道轻重,注意一点。伊豆豆吐了吐舌头,扮了个怪相。


后来许大姐突然问她,小万,你从前就跟向秘书长认识吧。

万丽从乡下回来后,整理了座谈会的材料,边整理,觉得自己有许多想法,觉得可以写成一篇既有实际内容又有一定理论高度的文章。她把自己的想法向余建芳汇报了,余建芳觉得不错。余建芳告诉万丽,在机关工作,就是要有主动性和积极性,机关里有的同志,会觉得整天无事可干,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余建芳自己的体会却是事情多得忙也忙不过来。其实这样的内容,余建芳已经跟万丽说过好多次,但每一次都像是头一次说。余建芳说,小万,你刚来不久,就表现出主动性和积极性,很难能可贵,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但是余建芳也表示出一点怀疑,她说,你开了一个座谈会,就能写出文章来了吗?万丽说,我已考虑过,如果决定写这篇文章,我还要下去的。余建芳说,你刚来,这篇文章到底应该怎么写,科里就不作安排,你自己看着办,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万丽说,我知道了。
万丽忙了一阵,把文章的初稿写出来了,就交给余建芳看。余建芳接过去,先是感觉到了纸页的厚薄,一下子翻到最后一页,看了最后一页的页码,说,呀,你写了这么多?接着回过来一眼看了标题《乡镇女干部的心理弱势》,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为什么只写弱势呢?万丽说,那天的座谈会,主要是谈的这个。余建芳说,这不大好,事物都有主次之分,我们不能只看次要不看主要,小万,你不会觉得乡镇妇女干部的弱势是她们的主要问题吧?万丽说,当然不是,但就我这篇文章而言,我是专门写这个问题的。余建芳说,这样写我不同意,要写就应该写全面的,既写弱势也写优势,既写优势也写弱势,这才是辩证法。万丽面子上有点过不去,说,我们在大学里学过哲学,学过辩证法。这话说得不大好,因为余建芳没有上过大学,好像万丽瞧不起她似的。万丽话一出口,也知道自己说得不好,好在余建芳并没有往心上去,不过她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说,学过辩证法不一定就懂辩证法,辩证法更多的是在实践中体会出来的,小万,我建议你重新写一稿,尽量全面地反映乡镇妇女干部的情况。
万丽说不过她,但心里有点别扭,觉得余建芳虽然嘴上说鼓励她的积极性,但对她的第一篇文章就持全盘否定的态度,是不是有意在刁难她?万丽跑到许大姐那里,想争取许大姐的支持,不料许大姐却不支持她,说,小万,余科长的考虑是有道理的。万丽急着说,但是那天的座谈会上,大家谈得比较多——许大姐笑眯眯地抬了抬手,不经意地阻止了万丽一下,说,是的,那天的座谈会,正因为谈了这些负面的问题,才会开得那么热烈,但是小万你想想,你也是女同志,我也是女同志,平心而论,在我们的生活中,在我们的工作中,到底是弱势多还是优势多呢?万丽哑口无言。许大姐又说,再说了,虽然大家谈弱势谈得多,但你写文章总要有自己的观点,你的观点,不会是觉得弱势是好事情,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吧,是不是,小万?你也一定是希望我们的妇女干部克服弱势,增强优势,是不是?万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许大姐笑了,最后说,这不就行了。许大姐拍了拍搁在桌上的万丽的稿子,回去再改一稿,相信你能写好,来一个开门红。
万丽回去细细想了一想,觉得许大姐的话是有道理的,心里对余建芳的一点看法也消除了,她重新拟了题目:《乡镇女干部的心理优势和弱势》。余建芳看过后,没有再说什么话,稿子就送到许大姐那里去了。许大姐在文章上批了两行字:“这是一篇好稿子,发下一期《妇女通讯》。”
万丽受到鼓励,积极性高涨,很快又写出了第二篇:《农村女党员的素质》。这两篇文章在市妇联自己的内部刊物《妇女通讯》上发表后,很快就被市委办公室办的《情况通报》转载了,其中乡镇女干部心理问题的那一篇,发在那一个栏目的头条,还加了“编者按”,是上了规格的。许大姐看到万丽,拉着她的手,高兴地说,小万,市委向秘书长,那天还专门向我打听你的情况呢。伊豆豆特意跑到这边办公室来,说,万姐,请客吃糖。余建芳说,小万写出好文章,给我们妇联争了光,应该你请她吃糖。伊豆豆说,到底一个科的,胳臂肘子总是往里拐啊。
伊豆豆走后,余建芳郑重地对万丽说,小万,你还年轻,刚开始写文章,我提供一点意见。万丽说,你说。余建芳道,一定要力避华而不实的不良文风。万丽正沉浸在喜悦中,不爱听余建芳的话,觉得余建芳小心眼,不平衡,挑她的刺。她心里不服气,针锋相对地说,我觉得我这两篇文章的优点就是实在。万丽说的也是实在话,尤其是写《乡镇女干部的心理优势和弱势》一文,她先后几次去基层,除了开会听取意见,还一家一家地跑乡镇妇女干部所在的乡镇机关、乡镇企业,跑她们的家,甚至跑到她们在农村的老家、娘家,搜集了大量的事实,倾听她们的声音,也认真听取别人对她们的看法和想法,最后才写成了这篇文章。在市委《情况通报》的编者按中,还说“材料翔实,行文生动”,余建芳却说她华而不实,万丽不能接受,说话有点意气用事。
余建芳没想到万丽跟她顶嘴,听了也有点不高兴,说,小万,你才写了两篇文章,就骄傲,那可不行。万丽气不过,不客气地说,文章不在多少,有的人写二十篇二百篇,水平还是臭水平,想骄傲也骄傲不起来呢。余建芳愣了一下,忽然就哭起来了。余建芳是前些年从基层提拔起来的干部,曾经在公社和县里做过通讯干事,也写过一些文章,要不然也不会放在宣传科,但毕竟不是科班出身,没有正儿八经学过怎么写文章,都是在实践中自己摸索出来的,摸索得对摸索得不对,她自己恐怕也不怎么明白。人家背后都说,余建芳的文章太干巴,只有观点,没有文采。余建芳当然也知道别人对她的看法,所以,万丽的话是戳在了余建芳最痛的地方。更何况,万丽的文章一开始就受到那样的重视,一下子显示出她大大超越余建芳的优势来了。余建芳来市妇联好多年了,和市委向秘书长也见过好几次,一起开过会、聊过天,但向秘书长心里根本就没有留下她的一点点印象。万丽才写了两篇文章,向秘书长就来打听情况了。余建芳是个克制自律的女同志,从来不放纵自己的感情,这时是到了伤心处,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万丽却是有嘴无心,她也并不很了解余建芳的过去和这些年的经历,只是觉得余建芳小心眼,就直话直说了,想不到余建芳哭了,她倒有些手足无措了,但想想是余建芳先来惹她的,她没有科长的胸怀,她也不必去跟她道歉,两个人就闷着不说话了。
过了一天,余建芳却主动来向万丽道歉了。万丽被她感动了,觉得这件事情是自己得理不饶人,太过分了一点,就赶紧说了自己的不是。毕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没留在心里。但后来伊豆豆告诉万丽,余建芳找许大姐告状,结果被许大姐批了一顿,才来向万丽道歉的。伊豆豆说,万姐哎,你有两下子。万丽莫名其妙。伊豆豆却是一副“你别跟我装,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弄得万丽一头雾水。事后万丽回味这件事情,真心体会到余建芳的委屈,便跑到许大姐办公室,想汇报一下自己的想法,许大姐正好有事情忙着,就说,小万,不如你晚上来我家,我们聊聊,你也正好认认门。  
万丽去许大姐家,许大姐家客厅的茶几上,搁着一张照片,许大姐说是上个星期才拍的。许大姐的女儿在外地读大学,上星期回来,一家三口难得凑在一起,就拍了这张照片。万丽意外地看到照片上许大姐女儿穿的毛衣是豆绿色的,一字领,很像伊豆豆那次在羊绒衫厂拿的那一件。万丽忍了几次,才忍住没有问出口,但眼睛却止不住地要往照片上看。许大姐注意到万丽的目光,误以为她是因为不认得戴部长才反复看的,就说,那个就是老戴。老戴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这个万丽已经知道,但没有见过本人。许大姐在外面经常有人跟她提到戴部长,许大姐也是依着别人的口气称戴部长的,但现在在许大姐口中戴部长是“老戴”,让万丽感觉到,到底在家里和在机关说话是不一样的。
万丽顺着许大姐的话说,戴部长文质彬彬的。许大姐说,是呀,老戴很书呆子气的。万丽更想不到许大姐会说这样的话,要是在办公室,恐怕是不会说的。不过许大姐没有再多说戴部长,而是和万丽拉了很多家常。许大姐问了万丽的家庭、父母亲的情况,又问了万丽当时应聘机关干部的经过,又问了万丽有没有对象等等,万丽一一如实地说了,许大姐也一一地听了,并不停地点着头。
万丽也不知道许大姐问这么多情况干什么,她一点也觉察不出许大姐的用心,觉得许大姐是没有用心的。后来许大姐突然问她,小万,你从前就跟向秘书长认识吧?万丽赶紧摇头,许大姐却好像不太相信,探究似的看看她,但后来还是相信了她。说,向秘书长真是一位非常爱才的领导,我听说,好几次会上,他都提了你的名字。既然你们从前不认得,那向秘书长就是从文章中认得你的。万丽说,他说我什么?许大姐却没有说向秘书长说万丽什么,换了个话题说,小万,在机关工作,不仅要有工作能力和水平,机会也是很重要的。万丽点点头,但她并不是很明白许大姐的意思,只知道许大姐肯定是为她好。
许大姐又说,既然向秘书长这么关心你,你也应该主动跟领导汇报汇报。万丽还摸不着头脑,说,汇报什么?许大姐说,比如吧,你哪天再写了文章,自己觉得满意的,可以专程给向秘书长送过去,请他看看——当然,要有点分量的文章,最好是有关当前党的重大政策一类的。万丽想了想,说,重大政策什么的,我自己也吃不大透,怕写不好。许大姐说,正因为怕写不好,才去请教向秘书长嘛。万丽点头,但仍然觉得这事情不太好操作,就把顾虑说了出来,可是我不认得向秘书长,连面也没有见过,到时候,怎么——许大姐笑起来,说,小万你真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我知道你的意思,要过河,没有桥,是不是?怎么没有桥呢,你的文章就是桥呀——再说了,不是有我在吗?你还怕我不给你牵线搭桥?万丽这才踏实了,说,那太好了,谢谢许大姐。
许大姐让万丽喝茶,又剥了橘子让万丽吃,然后又说,余科长那儿,你照请她看,照听她的意见,另外再给我一份就是了,这样不耽误时间。万丽说,好的。她这会儿至少听出一点许大姐的意思了,送向秘书长的文章,不一定通过余建芳。万丽想,但余建芳总会知道的,知道了她又要小气了。不过有许大姐在,万丽也不怕她,再说了,这都是工作,也不存在谁怕谁,要说怕,应该余建芳怕许大姐才是。万丽忽然就想到,要不是有许大姐,余建芳会对她怎么样呢?会给她穿小鞋吗?如果穿小鞋,那又是怎么个穿法呢?胡乱想着,许大姐又说了,小万,余建芳这个同志,思想觉悟还是相当高的,工作尤其认真,你可能还不太了解她,有很多地方你要向她学习的。万丽说,我知道了。许大姐说,当然,女同志嘛,有时候有点小心眼,你也要理解她,她毕竟是基层上来的,自己觉得底气不足,你要体谅她一点。万丽点着头,打心底里体会着许大姐的思想境界和对她的特殊关照。


机关里的人际关系,应该是打太极拳,伊豆豆这样的做派,倒像是西方人的
决斗,将白手套一扔,就公开地干起来了。

许大姐的指点,却使得万丽有了思想负担,她急于要把下一篇文章写好,要写得能够直接送去给向秘书长看,而不是等着《情况通报》转载后再让向秘书长注意到。万丽开始的时候完全是轻装上阵,觉得写文章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理一理思路,一下笔,就出来了,现在背了思想包袱,就觉得文章原来是那么不好写,写下来了,看看这一句不对,看看那一句也不好,写了又划掉,划掉了再写,最后还是不满意。有一天晚上,万丽在家里磨到快十点也没有磨出几个字来,心里就急,要查资料,才知道书到用时方觉少,想起办公室的文件柜里有这方面的材料,便骑上自行车往办公室去。到了大门口,就发现宣传科办公室的灯亮着,万丽“咦”了一声,传达室的老钱说,是你们余科长在。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万丽推开的时候,余建芳正埋头写东西,握笔的姿势看上去很用力,头几乎低到桌上了,桌上搁着一杯白水,还有一包苏打饼干。万丽进来她都没有听见,万丽喊了她一声“余科长”,她才回过神来,说,万丽你怎么来了?万丽说,我写篇稿子,来查一点资料。余建芳示意柜子里有资料,就没再多说什么,仍然埋头写字。万丽附过身子看看她写的什么,但是余建芳的另一条手臂明显地拐到纸的上方,遮住了万丽的视线。万丽心里笑了一下。万丽在柜子里找到了要查的资料,看余建芳也没有走的意思,就说,余科长,你还不走?余建芳说,我再写一会儿。万丽就回去了。
几天后单位组织郊游活动,到郊区去爬山,余建芳请了假,仍然在办公室赶稿子。上车后,伊豆豆负责清点人数,没有看到余建芳,问万丽。万丽说,她请假了。伊豆豆说,她家里有事?李主任说,不是,说是赶一篇稿子。伊豆豆的嘴角明显地撇了一下。伊豆豆点完了人头,让司机发车,前边有空位子却没有坐,走到后边坐到万丽的边上,说,万姐,你快培养出一个作家来了。万丽明白她是说余建芳的,因为这一阵余建芳老是埋头写,而且弄得妇联机关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在写稿。万丽说,怎么是我培养她,应该是她培养我呀。伊豆豆说,怎么不是你培养她,你没来的时候,她不怎么写稿,只是看材料,你一来了,就只看到她写稿了。万丽心里又觉得好笑,原来没进机关的时候,对机关干部还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尤其是对女干部,觉得她们都挺像个干部的,一走出来,就是干部的样子,跟女工、跟女营业员,跟干其他工作的女同志到底不一样。现在自己进了机关,才知道机关的女干部也和别的女同志一样,该有的都有,该没有的都没有。万丽说,这几天她天天在加夜班呢。伊豆豆说,加夜班倒是余建芳的家常便饭,不过过去她总是看材料,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写材料了。伊豆豆又跟万丽说了一些余建芳的事情,余建芳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才三岁,但她不大管孩子,全是丈夫一个人带的,有时候她几天都不回家,回去的时候,孩子都不大认得她,有一回还管她叫阿姨。万丽听了就不相信,说,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吗?伊豆豆说,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余建芳,这都是她自己说出来的,要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万丽说,我才不会去问她,这不是戳她的心境么。伊豆豆说,余建芳才不会难过呢,她要是难过,她还会说出来吗?她说不定当成骄傲的资本呢。万丽觉得伊豆豆说余建芳说得有点过分,但她不知道她们之间过去有没有什么过节,也不好妄作评判,只是考虑到前前后后其他座位上的同志,要是听到了,传到余建芳耳朵里,总是不太好,就把话题引到伊豆豆身上。说,伊豆豆,听说你对象是打篮球的,高大英俊吧?伊豆豆说,高大个屁,小瘦猴一个。说着的时候,脸上流露出幸福的表情。这种表情使得万丽的心也动了一下,这一动,康季平的影子又在眼前晃动起来,但康季平的影子一出来,她心里就堵住了。其他的同志听到她们谈伊豆豆对象的事情了,也都插上了嘴,都要伊豆豆哪天带过来看看,又跟万丽说,万丽你别听她的,肯定英俊潇洒。伊豆豆说,你们又没见过,凭什么说呢?大家说,就凭你伊豆豆的眼界嘛。这话万丽是相信的,怎么说伊豆豆也应该是个眼界很高的女孩子。果然,坐在万丽前排的秘书科的小潘回过头来了,对万丽说,她连王公子都看不上呢。小潘的声音并不高,坐在前排的人应该是听不清的,但一直坐在前边没有吭声、也一直没有回头的许大姐,这时候却回头看了后面一眼,笑眯眯的,好像是带着鼓励的意思。万丽不知道“王公子”是谁,正想问小潘,却发现小潘已经回过身去,从她的后背和后脑勺,传递出一种不再和万丽说话的意思,万丽有点莫名其妙,却只能欲言又止了。
到了风景区,大家分散着往山上爬。许大姐爬了一段,就坐下了,说,我不上去了,你们继续上。伊豆豆说,歇一下再爬,能上得去。许大姐摇头笑道,不行了,年龄不饶人。有几个人也停下来,都说爬不动了,陪着许大姐坐在山腰间。许大姐指着伊豆豆、万丽等说,你们到山顶上看风景,我们在山腰里看风景,都体会自己眼里的风景。万丽觉得许大姐的话,里边挺有些哲理的。
伊豆豆和万丽等继续往上爬。热了,伊豆豆脱了外衣,里边是一件墨绿的毛衣。万丽一下想起了那件穿在许大姐女儿身上的豆绿羊绒衫,不由得说,伊豆豆你好像比较喜欢绿色,上次在乡里,你挑的是豆绿的。伊豆豆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说,上次挑的那一件,小了一号,我穿不上,送给许大姐的女儿了。万丽万万没有想到伊豆豆会这么直爽地说出来,倒为自己的有意试探感到有点惭愧了,一时不知说什么了。伊豆豆似乎并没有察觉万丽的心思,她忽然叹息了一声,说,没有用的。见万丽听不明白,又说,刚才小潘说的“王公子”,他爸爸就是前一任的市委王书记,我刚到妇联时,许大姐做的介绍,后来没谈成。万丽问,为什么?伊豆豆摇摇头说,为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谈成以后,我就没戏了。万丽说,王书记不是已经退了吗?伊豆豆说,但许大姐没有退呢。万丽体会到伊豆豆心里的感受,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怎么安慰,总不能说,许大姐也要退了,或者说,许大姐也总要退的。伊豆豆却已经抢先说了,虽然许大姐也是要退的,但是我的机会就错过了,一再地错过,提李主任之前,我就在办公室了,李主任比我晚进来,工作能力也一般般,但结果提了她。你们宣传科一直缺一个正职,余建芳水平不行,我跟许大姐说,办公室不提我,我能不能到宣传科。万丽说,许大姐怎么说?伊豆豆说,你认为呢?万丽沉默了,心情有点沉重,但细细地想了一会儿,觉得伊豆豆的话也不太符合实际情况,说,其实,我怎么觉得,许大姐对你还是挺好的,你说那次去乡里开会,许大姐整个把你当女儿看,我还满心的嫉妒呢。
伊豆豆却笑了起来,女儿,嘿嘿,女儿。她扬了扬手里拿着的那件外衣,说,哎,万姐,我这件衣服怎么样?万丽的思维没有她转变得那么快,稍愣了一下,才说,蛮有品位的。伊豆豆说,刚才我说你要培养余建芳当作家了,其实你也培养了我,自从你来了,我的穿着开始变化了,别人都看出来了,就你没有看出来。万丽又是一个意想不到,说,怎么会,你的穿着,很有个性的。伊豆豆说,有个性,但是没有品位,我现在也开始研究品位了。万丽“哈”了一声,怎么又是与我有关呢?伊豆豆说,你不来,我在机关里就算是高品位了,你一来了,我就是没品位了,你想,我能不研究、不改变?要是不研究不改变不进步,天下还不都是你的了。万丽只觉得伊豆豆直率得可以,却也不能说她的话没道理。万丽忽然想起上大学时康季平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人因为对手的强大而强大。此时觉得伊豆豆的话,也就是这个道理。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刚进机关不久,就被好些人当做对手。当然,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意识,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哪怕伊豆豆不说,万丽也会感觉得到,哪怕现在暂时还感觉不到,早晚也会感觉到,现在却早早地被伊豆豆点破了,万丽觉得有点难堪。机关里的人际关系,应该是打太极拳,伊豆豆这样的做派,倒像是西方人的决斗,将白手套一扔,就公开干起来了。而余建芳,还是她的顶头上司呢,就算是对手,也还不是一个级别上的对手,她大可不必如临大敌。比起伊豆豆,余建芳的竞争是隐蔽的,但也只是她自以为隐蔽而已。
她们登上了山顶,山顶上有照相的,她们合拍了一张照片。拍照的人问她们要不要写上“某某山留影”,伊豆豆说,写无限风光在险峰。万丽说,这是毛主席给江青提的。伊豆豆说,毛主席是怎么认得江青的?毛主席在台上讲课,江青坐在第一排,一边记笔记,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崇拜地看着毛主席。万丽笑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还怎么记笔记啊?伊豆豆说,这就是本事嘛。


这个人却一迭连声地说,不怪我,不怪我,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是你自己撞
上来的。

机关里每个办公室的热水,都是办公室的同志自己到供水间去打来的。机关是个大院,市委市政府很多单位都在同一个大院里,但单位与单位之间来往并不多。有许多干部,在大院里工作好多年,看到大院里走着其他部门的干部,脸都熟的,也都点头打招呼,但却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别的情况就更不了解了。但是每天在供水间,倒是会有一些小小的交流,因为热水是现烧起来的,一锅用完了,等第二锅的时候,就会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时候大家闲着没事了,就交谈起来。万丽和其他部门的一些同志,也都是这样慢慢认识起来的。因为万丽是新来的,特别受到一些关注,何况打水的人群里,男同志比女同志多得多,机关大多数的部门,男同志是占大半的,有的单位,女同志就是凤毛麟角,听说市委组织部,上上下下三四十人,总共只有两位女同志,真是稀世之宝了。不像在妇联,满眼睛看到的都是女性,所以机关里有嘴贫的男同志就说,要是把我调到妇联去工作,我就要幸福死了。但也有男同志是反过来说,哎呀,家里一个女领导就受不了了,这么多女同志领导我,还让我活不活啊。人家说,那你去领导她们得了。他说,见过妇联主任是男的吗?
有一天等水的时间长了些,供水间又是热气蒸人,好不容易打到了水出来,万丽眼前都有点迷茫了,刚出门的时候,就撞到一个人,万丽一失手,水瓶打碎了,幸好没有烫着,但万丽被吓着了,看着一地的碎片发愣,这个人却一迭连声地说,不怪我,不怪我,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万丽以为他至少会说一声对不起,不料他却来不及地要推卸自己的责任,万丽心里很来气,说,我又没有叫你赔,你急什么?旁边一个嘴贫的男同志说,孙国海,你不如晚一步,让我来撞了多好,我想赔她热水瓶都没有个机会。万丽才知道这个人叫孙国海,看他穿着黄军装,估计是部队回来的,但是这种怕事的样子,又哪里像个当兵的人?果然孙国海一听那个男同志的话,又赶紧解释说,不是我撞她的,是她撞我的。那个男同志说,我还蓄谋很久想撞她一下呢。孙国海说,我不是的,我不是的。万丽一扭头,再也没看他一眼,走了。
以后早晨出来打水,万丽发现孙国海老是躲着她,如果在路上,本来是一起往供水间去,孙国海就有意放慢脚步,往后蹭,避开与她正面接触,如果是面对面地碰上了,孙国海便低头看路,硬是不看她。起先几次万丽心里也很不高兴,不就是一个热水瓶么,也不至于这样吧。人倒是长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偏是这么的小心眼。但是后来万丽发现他低着头走过的时候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万丽心里一下子就乐了,就有一种暖融融的东西在心里弥漫开来了。也不知怎么的,她一改平时的习惯,停下来主动喊他,孙国海。孙国海一愣,但离得太近,躲避不过,只好站定,抬了眼睛,也只抬到万丽下巴的位置,不再往上看了,嘴里支吾着,噢,噢,是的,是的,打水。万丽说,你还没赔我的暖水瓶呢。孙国海一急,说,我,我是打算赔的,但是好几天没有碰到你——万丽道,你怎么想通了,承认是你撞的我了?孙国海说,撞确实是你撞的我,但是后来我想了想,一个水瓶胆,也不贵,我可以付的。万丽差一点又喷笑出来,硬是忍住了笑,说,那你把钱给我。孙国海愣住了,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真的要?
万丽先前,一谈恋爱就走神,一走神就总是走到康季平那儿,一想到康季平,她的情绪就低落下去,就不想谈了。现在站在孙国海面前,她的眼前,照例又浮现出康季平的样子了,但这一回不同的是,康季平出现以后,她的情绪并没有低落,她只是在想,康季平,孙国海,这两个人,是多么的不同啊。
认识孙国海不久,有热心人给万丽做介绍,万丽也没有拒绝,去相了一次亲。那天大家在说着话的时候,万丽又走神了,但这回没有走到康季平那儿,却走到孙国海那里去了。她想着孙国海否认撞碎暖水瓶的情形,想着想着,万丽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心里有满满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
下一天她在打水的路上碰见孙国海,她对孙国海说,孙国海,我昨天去相亲了。孙国
海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扭头就走。
过了几天,万丽下班时正好在门口碰上许大姐。许大姐说,小万,听说你谈恋爱了?万丽从许大姐脸上,也看不出她是高兴她谈恋爱还是不高兴她谈恋爱,也看不出她指的是不是前两天蒋立英给她介绍对象相亲的事情,再往下想,万丽都不敢直视许大姐的眼睛了,她觉得许大姐的眼睛像X光机,把她内心最隐秘的东西都看到了,所以万丽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作出反应。许大姐也不等万丽有所反应,又把话说在前面了,小万,你刚刚进机关,心思要多放在工作上,不是不能谈恋爱,但恋爱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要慎而又慎。许大姐说这话,万丽觉得她有点像余建芳的口气,而不大像平时那个通达的许大姐了。许大姐又说,我那天碰到蒋立英,我还说了她几句。万丽才知道是说蒋立英介绍相亲的事情,松了一口气,亲又没相成,许大姐也是瞎操心了,她为了让许大姐放心,就说,许大姐,没有的事。许大姐狐疑地看了看她。万丽又说得更清楚一点,去是去了一次的,但不谈恋爱,我不谈。许大姐脸上才露出了满意的意思,点了点头,说,不着急,是吧。又朝她扬扬手,走了。


我要是有勇气一个人出击,我才不带你呢。带上你,我们是双飞燕,再风光
的事情我们得平分秋色,不带上你,我是一枝独秀。

中秋节,妇联组织了一次大型的联欢团圆会,放在市委大会堂,邀请全市各界妇女代表参加,摆了几十张大桌。妇联机关的干部,分到各个桌子上,陪着大家,边喝茶、吃月饼、吃水果,边聊天,边听领导讲话,边看文艺演出。万丽分到的是六号桌,虽然序号还挺靠前的,但恰恰是离一号桌最远的一桌,因为桌子的排列是按序号排下去,再折转过来,离一号桌最近的是二号、七号和十二号。万丽知道自己是六号桌的时候,还觉得李主任、伊豆豆挺关照自己的,至少没有排到最后的桌上,因为以她在单位里的资历,也是可以把她排到最后的。万丽心生着感激,在大厅里寻找自己的桌子,结果发现是在最远的角落里。各界妇女中,最有头有脸的几个,当然是在一号桌上,其他一些有知名度的人物也都在靠近主桌的桌上,到了万丽这一桌上,就是比较一般的人了。虽然也都写着席位卡,但万丽看了看,却基本上都不知道谁是谁。万丽一边往指定的位子上坐,一边听到主桌那边打招呼的高潮不断地传过来。她这一桌上,互相间都不认得,有一点冷场,万丽心里不免有一点落寞,但还是以工作为重的,这桌上她是唯一的主人,她得热情招呼大家,便赶紧坐下来,先自我介绍了,又看着席位卡说,我们都互相认识一下好吗?你是张娟?哪个单位的?那个叫张娟的女同志正要说话,李主任却穿过前边的几桌一路喊过来,小万,小万,万丽,你在哪一桌?万丽站起来答,我在这里。李主任已经到了跟前,说,小万,你过去,坐那边,右边那排的第一桌,我看看是几号桌。因为隔得比较远,看不清那个桌号,李主任在心里数了一下,说,是十二号桌,你过去吧。万丽有点不知所措,李主任说,是许大姐叫你过去的。
万丽过来的时候,果然就被第一桌上的许大姐叫住了,被介绍给第一桌上的市领导。许大姐说,这是我们妇联的才女,万丽。领导们看着万丽都笑眯眯的,万丽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许大姐也向万丽一一介绍了桌上的领导,介绍到向问向秘书长的时候,万丽慌乱的心情已经平静一点了,她以为向秘书长会跟她多说几句,至少会提一提她的文章,不料向问却和别的领导一样,只是微微点了一点头,笑意甚至还比别人少一些,倒是市人大的方副主任“啊哈”了一声,说,想起来了,万丽万丽,我说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啊,向秘书长跟我推荐过你的文章。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哈哈的,旁边桌上的人都能听见,有人往这边看着,万丽因向问的态度稍稍冷落的心情,又热了起来。方主任的情绪很高,握着万丽的手又说,万丽万丽,你是中文系毕业的吧?因为他是坐着,万丽站着,所以她得微微躬着腰,凑近一点。万丽点了点头,感觉着方主任手心里的温暖。方主任说,怪不得向秘书长那么欣赏你的文章呢。许大姐笑道,难道方主任不欣赏吗?方主任说,欣赏也要有水平的啊,我这样的大老粗,要想欣赏还怕欣赏不到点子上呢。许大姐的位子在方主任和向秘书长中间,她站起来张望了一下,看到李主任还在穿梭着,就对万丽说,小万,你替我陪一陪领导,我找李主任交代个事。说着,手在万丽的肩头轻轻按了一下,万丽不由得就坐下了,心里却是乱的,理不清思绪,想不通许大姐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机会给她。
万丽虽然被方主任拖着说话,但她的心思却在向问身上。虽然向问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但不知怎么的,万丽一坐到他身边,就有一种奇怪的感应,觉得他们的心是相通的。所以在方主任说话停歇的空当里,她主动跟向问说,向秘书长,谢谢您对我的鼓励。向问点了点头,说,你那篇《女干部在经济振兴中的作用和贡献》我看了。万丽脱口说,您已经看到了?《女干部在经济振兴中的作用和贡献》就是万丽在许大姐的指点下精心写成,准备送给向问看的。万丽写成初稿后,根据许大姐的意思,给许大姐和余建芳各交了一份。万丽原以为许大姐要提意见,让她修改后再说的,却不料许大姐已经送给向秘书长了。万丽自己并不是十分满意这篇文章,本来不应该这么快就拿出去的,因为许大姐催了,也因为考虑到还有着许大姐这一关,至少还有个修改的机会,所以才交了。现在知道向秘书长已经看了,心里就有点忐忑,等着向秘书长的评判。但是向问没有提这一篇,却说,小万,其实你有一篇文章,题目好像是《当代妇女自然人格和社会人格和谐统一论》,别人可能没怎么注意,我倒觉得有点意思。这篇文章市委的《情况通报》并没有转,只是登在妇联的《妇女通讯》上,想不到向秘书长也注意到了,万丽心里一激动,不由得说,向秘书长,您对我——向秘书长没让她说出感激的话,说,你以当前农村妇女地位仍然低下的具体情况为出发点,从封建社会妇女的初夜权谈起,谈到妇女解放和回归的问题,理论联系实际,很生动,也有说服力。向秘书长的一番话,说得万丽倍觉振奋,可没想到向秘书长突然话锋一转,说,可是你自己有没有感觉出这篇文章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看万丽有些茫然,又说,你自己的观点呢?在这篇文章里,你的观点是模糊的,是不确定的,你强调妇女要从封建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分析得很好,你对激进的女权主义进行了剖析和批判,这也不错,虽然你在文章最后提出当代妇女应该让自然人格和社会人格达到和谐统一,但是你没有对你的这个观点进行论述,可以看出来,在妇女自然人格和社会人格统一的这个问题上,你自己就是左右摇摆的,你不知道出路在哪里。是不是?万丽红着脸点了点头。向秘书长又说,小万,你要记住,写文章,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观察事物,就要有自己的眼光,观察事物以后,要形成自己的观点,不要人云亦云,人云亦云是写不出好文章的,这是一;第二,观察事物也好,形成观点也好,人要站得高一点,要把眼光放远一点,如果当下发生什么,就看到什么,虽然看起来贴得近,实际上却是落在了形势后面,因为形势的发展,快得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所以,要有一点超前的意识。向问说这些话的时候,面部几乎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不重,很平淡,但每一个字都深深烙在万丽的心里了。万丽自己也不太明白,怎么能够从向问的格外严肃的外表下,看到他对她的真心而深切的关怀,与方主任那样热情握手打哈哈的性质是不一样的。
会快开始的时候,许大姐归位,万丽到了第十二桌,那里没有她的席位卡,但是已经给她空出一张位子,她就坐下了。领导和妇女代表讲了话后,就开始文艺演出了。会场的气氛更宽松一些,有人开始走动,先前没有打上招呼的,去补打招呼,也有的干脆调换了位子,坐到一起,谈工作的谈工作,拉家常的拉家常。伊豆豆像只燕子一样在会场上来来回回地飞着,她穿桃红的羊毛套裙,围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围巾,因此又像明亮的闪电,一会儿闪一下,一会儿闪一下,吸引了好多人的注意。虽然是妇女云集的会场,甚至还有一些文艺界的女名人,穿得也一样光彩照人,但伊豆豆仍然是会场上最亮的一道风景。可在万丽看来,伊豆豆今天的打扮,品味又落回去了。伊豆豆那天说,要开始研究品味了,伊豆豆是有悟性的,怎么可能研究出来这样的结果?万丽起先还有一点疑惑,但是看到会场上大家集中的目光,才明白了伊豆豆的用意。在今天的会场上,伊豆豆是降低了自己的审美水平,委曲求全,这才达到了她所要的效果。相比起来,万丽的决定就带有盲目性了,她今天穿的就是那件外贸加工的水灰羊绒衫,虽然质地、档次、款式都不差,但是因为色彩的暗淡,尤其是在那样大的场合下,一下子就被淹没了。如果不是许大姐先前拉她到主桌上转了一下,万丽在今天的会场上,存在就等于是不存在的。但反过来说,正是因为许大姐的这一拉,万丽本来灰暗的色彩就显得亮堂多了,与伊豆豆的靓丽,是一种不同的效果,似乎更具分量。到散会的时候,有个女演员走到万丽身边,说,你这件衣服,是在外头买的吧?万丽心想,到底还是有人识货的,可惜这样的人不多。万丽又想,下一次有这样的场合,我是像伊豆豆那样降低水平迎合大家呢,还是坚持自我?她忽然又想起向问的话,写文章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做人难道不也是吗?穿衣难道不也是吗?
伊豆豆后来也跑到万丽这桌上来了。这一桌的主要领导,是政府办公室的刘主任,伊豆豆就直接跑到刘主任的身后,倚着,手搭在刘主任的肩上,脸勾到刘主任的脸边,说,刘主任哎,我们的报告你交给马市长了吗?刘主任笑道,伊豆豆派给我的活,我敢不干吗?伊豆豆道,刘主任不关照我,谁关照我呀。刘主任说,关照你的人,不要太多噢。一桌上的人,都在朝他们笑。刘主任又说,对了,你们的报告有没有给财政局也送一份,这件事情,马市长就是批了,也还得财政局拿钱操办。伊豆豆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说,哎呀,我这眼睛里只有刘主任、马市长,就没有别人了。伊豆豆跟刘主任说话的声音语气,都和平时在单位里呱啦呱啦的爽快不大一样了,声音又轻又软,语气又柔又嗲,语速也慢了许多,还拖着长长的尾调。伊豆豆应酬过刘主任,就到万丽这边来,屁股和万丽挤在一张凳子上,手搂着万丽的腰,示意万丽朝后面一张桌上的余建芳看,说,你看看余建芳,小脸都气白了。万丽知道伊豆豆说的是许大姐拉她到主桌上介绍给领导的事情,她不便回答,只好笑了一下。伊豆豆也“嘿”了一声,就跑开了,过了片刻,端着自己的茶杯来了,对万丽说,拿起你的茶杯。万丽说,干什么?伊豆豆说,交际。万丽说,又不是酒。伊豆豆说,茶话会以茶代酒嘛。前边舞台上演出在继续,伊豆豆要拉着万丽举着茶杯去给人家敬茶。万丽觉得这样做太没道理,也太张扬,也太做作,要想引人注目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做法,也许伊豆豆可以这样做,与她身上的气息还是吻合的,但万丽不行,她觉得自己不合适。万丽不肯走,说,你自己去吧,我都不认得,交什么际。伊豆豆道,不认得才要交际么。万丽仍然不去,赖着说,你去就得了,干吗要拉着我。伊豆豆说,你以为我是许大姐,要隆重推出你啊?才不呢,我是拉你壮我的胆,我要是有勇气一个人出击,我才不带你呢。带上你,我们是双飞燕,再风光的事情我们得平分秋色,不带上你,我是一枝独秀。你别看我脸上笑得灿烂,心里还是有点抖乎乎的。万丽拿伊豆豆没有办法,不由笑了说,你也有胆怯的时候?伊豆豆说,要是敬酒,我有足够的勇气,这敬茶么,本来有点不伦不类,怪怪的感觉,是不是?万丽说,知道怪怪的,就别去了。伊豆豆说,你不懂这是机会?你懂就应该去抓住它。万丽说,看见一个人的钱包掉在地上,旁边又没有人,是不是机会?你会去检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吗?伊豆豆说,你也把这事情看得太那个什么了。顿了一顿,又说,但是你这样看了,我倒也不能去了,要不然,不等于我检了人家掉的钱包放进自己的口袋么。伊豆豆这么一说,万丽倒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认真了,不仅自己不去抓住机会,还把伊豆豆要抓的机会给搅了。她心肠一软,想说,要不,我就陪你去。但话到口边,硬是没有说出来。伊豆豆也没往心上去,端着茶杯回到自己的桌上,一坐下去又谈笑风生了,倒是万丽心里疙疙瘩瘩了好半天,一会儿觉得伊豆豆说的抓住机会是对的,尤其像她这样新来乍到的同志,不利用这样的场合给别人留下深刻点的印象,以后要想结识这么多的人和关系,还不要到猴年马月啊!但是想到穿梭在会场上,众目睽睽之下浑身不自在的滋味,却又是很不好受的。这么想过来想过去,犹豫来犹豫去,心里很烦,觉得自己才进机关这么几天,怎么就已经变得这么患得患失、小肚鸡肠。过去听人家形容机关的女同志,是焐熟的花,开也是会开的,但不新鲜,不生动,因为不是自然界的阳光雨露培育出来的,而是呼吸着机关里特殊的空气长起来的,刚刚开出来,就好像已经枯萎了。万丽没想到,自己刚来不久,就已经开始有了被捂的感觉。


万丽说,我不明白,我和许大姐无亲无故,她为什么要把机会一次次给我?
伊豆豆说,你以为她是给你的吗?说出来后,打了打自己的嘴说,这张烂嘴,无遮拦。

中秋节联欢会后不久,市里召开全市宣传工作会议,是个大规模的会,纪律比较严,与会代表即使是家在本市的,也都要吃住到会上。妇联这头,应该是余建芳去的,余建芳也作了些准备,打算在小组讨论的时候发言,发言的内容,也都跟许大姐汇报过,许大姐在基本赞许的前提下,提了几点建议,余建芳回来重新整理过,就形成了一篇完整的发言材料。但开会前一天,许大姐却接到桥州市妇联的一个邀请,桥州市召开新一届妇女代表大会,许大姐要去祝贺,让余建芳陪她去。余建芳愣了一愣,说,明天是市里的宣传工作会议。许大姐说,那是个大呼隆的会,一直开到村一级呢,村的宣传委员都参加,你想想这会能不大呼隆?就让小万去吧。余建芳不好再说什么,她是个组织纪律性很强的同志,对领导的话从来说一不二的,领导布置的任务也从来没有讨价还价的。这天下午,余建芳就埋头写贺词,万丽作参加会议的准备工作,但心里有些摸不到底,幸好余建芳先前已经认真地写了一份发言材料,万丽就向余建芳要过来看看,好对会议的情况有所了解。余建芳听到万丽问她要发言材料,头从稿子上抬起来,因为写得投入,眼睛都有点迷茫,她开始好像没听懂,呆呆地看着万丽,万丽又说了一遍,余科长,我想借你的发言稿——余建芳这才听懂了,拉开抽屉,翻了翻,脸上有点奇怪的表情,说,咦,怎么不见了?万丽知道余建芳不愿意给她,还玩这种低劣的小把戏,开始万丽差一点要笑出来,但看着余建芳装傻的样子,心里却倍觉窝囊。余建芳人虽老实,甚至有点愚蠢,但实在是那种傻进不傻出的自私的人,心胸也太狭窄了,气量也太小了,天天守着这么个人上班,可真没劲。这么想着,不仅笑不出来,脸也不由自主地板了起来。余建芳倒是注意到了,说,小万,我这会儿正赶这篇贺词,一会儿空下来再替你找一找。正说着,伊豆豆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说,余科长,这是贺词,许大姐已经看过了,你要不要再看一看?余建芳张了张嘴,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许大姐看过了,我就不看了。万丽想,余建芳不用写贺词了,她刚才答应替她找发言稿,也肯定不会替她找,不知道下面又会拿什么鬼话来应付她,她不想听,就跑出来上厕所。伊豆豆也跟出来了,说,万姐,今天情绪不高嘛。万丽说,开会又不是开我的会,都是单位的事情,她写好的现成的发言稿都不肯让我看一看,也太狭隘了。伊豆豆说,换了我,我也会狭隘的。万丽说,你不至于吧。伊豆豆说,你换到她的位子想一想呢,你不来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你一来了,连市里的会都不要她参加,要你参加了。万丽说,这是冤枉的,许大姐也是临时接到人家邀请,要带中层干部去,她是科长,中层干部,我们小兵一个,想去给人家祝贺还挨不上呢,她吃的哪门子醋呢?伊豆豆说,你还真信许大姐啊?人家桥州那妇联大会的邀请,一个月前就来了。伊豆豆看万丽不相信的样子,两手一摊,说,是我收的信么,我怎么不知道,关键是许大姐需要它什么时候出现才出现嘛。万丽说,那你的意思,是许大姐有意不要余建芳去参加这个会?她自己说的,这可是个大呼隆的会,一直开到村宣传委员呢。伊豆豆说,大呼隆是对一些人而言,对大部分人而言,但对另一些人,对少数人来说,再大的呼隆也是机会。万丽说,我不明白,我和许大姐无亲无故,她为什么要把机会一次次地给我?伊豆豆说,你以为她是给你吗?说出来后,打了打自己的嘴说,这张烂嘴,无遮拦。边笑着又说,不过你也别自我感觉太好了,余建芳刚来的时候,许大姐也是这样抬举她的,只可惜她是个扶不上的刘阿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万丽不承认伊豆豆说的话,说,你也把余建芳说得太没用了吧,我看余建芳可是个处处用心的人。伊豆豆说,正因为她太用心,太巴结,但水平低,智商又不高,就坏事嘛。伊豆豆说,余建芳刚进妇联时,有一次许大姐开会讲话,讲完之后,让大家谈体会,余建芳不会说话,还偏不肯落后,要抢先,结结巴巴地说,许大姐的讲话,讲得非常好,真的非常好,非常非常的好,还很重要,真的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说了半天,就没有一句是实在的话,连许大姐都忍不住了,说,余建芳,你不要左一个好右一个重要,说得实在一点好不好,比如,我的讲话,到底说明了什么问题,你可以结合自己的体会谈一谈嘛。余建芳说,我的体会就是,许大姐的讲话,说明了,说明了许大姐德高望重。大家差一点喷出隔夜饭来,许大姐笑道,德高望重,一般是职位很高的同志,或者年纪很老的同志了,我的职位也没有那么高,我这人,也没有那么老吧?余建芳竟没有自己的脑子了,顺着许大姐的话往下说,有的,有的,您有那么老的。
万丽实在忍不住,笑出来了,回到办公室,笑还没有收得住,一看到余建芳的脸,就又想联到余建芳说“您有那么老”的样子,就笑得更厉害了,眼泪都渗了出来,肚子疼得弯下了腰。余建芳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嘀咕了一声“痴了”,就出去上厕所了。万丽笑过之后,静下来想一想,如果伊豆豆说的都是真话,余建芳的事情,也包括她说自己和“王公子”谈对象没有成功的事情,如果都是真的,那倒说明许大姐是个相当有涵养,心胸相当宽广的领导,至少许大姐在万丽面前谈起伊豆豆,谈起余建芳,评价都是很公道的,很实事求是,不带偏见。
第二天去开会前,万丽犹豫了一下,总结了上次妇联茶话会的经验教训,穿了一件红白相间的蝙蝠袖毛衣,照了照镜子,觉得有点刺眼,想换掉,但一瞬间脑海里涌现出上次伊豆豆穿桃红套装时的风采和自信,就坚持下来,没有换。路上有点堵,万丽赶到会场时,已经稍稍迟了一点,后面大半的座位都已经坐满了。一眼看过去,全是深色的西装和乡镇企业生产的土灰夹克衫,给人的感觉特别沉闷。因为往后面坐的人多,就有负责会议安排的同志站在会场的过道上,扬着手,对每一个进会场的人喊道,往前排坐,往前排坐。万丽本想挑个后排的座位随便一坐的,却被硬往前边拱,这一拱,这一走,她的服装,她的轻盈的身材,就给黑压压灰沉沉的会场带来一道惹眼的亮丽。主席台上长长的一排,也已经有好些领导入座了,他们在台上也注意到会场上的这点亮色,虽然不好老盯着看,但毕竟也多给了几眼,看看这个给沉闷的会场带来春风的女同志是谁。
上午的会议结束后是工作餐,主持人餐前说,因为下午的安排很紧,先开大会,再小组讨论,再集中,中午就不安排酒水,晚上市领导宴请大家。因为人多,餐也简单,大家乱哄哄地一吃,就回房午睡了,也都没有来得及打什么招呼。万丽早晨进房间的时候,同住的女同志已经到了,可能放下东西就走了,万丽没有碰上。现在万丽用了餐回来,她还没有到,万丽就在靠墙的床上坐了,将会议的材料再翻看了一下,犹豫着下午小组讨论时要不要发言,该发什么样的言。这时就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同住的人进来了。两个人自我介绍一下,同住的叫徐英,是元洲县委宣传部的,三十多岁,她是个热情的自来熟,一开口就说,吃饭时我们一桌上的人,都在议论你的衣服。万丽心里一下子有点乱,觉得自己可能没有把握好分寸,太惹人注意了,会场上也有好多女同志,难道她们的审美眼光都那么差,难道她们都不知道什么衣服好看什么衣服不好看?徐英好像看出了万丽的心思,赶紧说,小万你别误会,大家说你好呢,尤其那些男同志说得厉害,都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这些女同志,干吗都还穿得跟老大妈似的,这不是存心跟我们的眼球过不去吗?墙边一溜放着几个包,都是徐英带的,徐英边说话,边去打开其中一个,说,其实我也带了衣服,只是不知道穿不穿得出去,现在好了,有你做榜样,下午我就穿。取出两件衣服给万丽看,都比她身上穿的要亮多了。徐英想说的话很多,问万丽,小万,你中午有没有午睡的习惯?万丽说,一般不睡。徐英说,那就好,我也从来不午睡。她一直和万丽聊天,先讲衣服,又讲自己的家庭,后来又说基层工作的辛苦和下面的一些实际情况,最后还说到了这次会议的主题等等。
到下午万丽才发现,徐英还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女同志的想法,因为下午的会场上,万丽就已经不是一枝独秀了,好些女同志都换了衣服,会场的气氛鲜活多了。下午的下半段是小组讨论,万丽被分在市机关一组。组里的同志,多半是市级机关各部门宣传科的科长、副科长,大家都张科长李科长地打着招呼,老同志为多,也有少数几个像万丽这样新来不久的,多少有些拘谨。召集人是市委宣传部的李副部长,他先让大家自我介绍了一下,调节一下气氛,凡是李部长认识和熟悉的,在他们自我介绍的时候,李部长就插一两句话,补充一下。比如一位王科长自我介绍,多说了自己几句,李部长就善意地说,今天不是王婆卖瓜,是王公卖瓜。大家也是一阵善意的笑,气氛果然活跃多了。万丽介绍自己的时候,李部长“哦”了一声,说,你就是万丽啊。万丽也不太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推想起来,至少李部长听说过她的名字。果然李部长又说,万丽是妇联的女才子啊。大家都友好地朝万丽看,万丽脸面上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是很高兴的。
小组人很多,时间却不多,只有半个下午,而且有好几个人手里都已经拿着准备好的书面讲话稿了。这些人是肯定要讲的,所以万丽衡量了一下,觉得基本上轮不到她发言,心里也踏实了些,毕竟第一次见这么多的宣传干部,要是叫她发言,她还真有些心慌。果然大家争先恐后地发言,连续讲了五个人以后,第六个准备发言的人已经咳嗽了一声,大家的目光也都盯着他去了,这时候李部长却笑着做了一个并不太明确的手势,说,我们宣传这条线,年轻的同志不多,是不是听听年轻同志的想法?小组会上年轻同志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只有万丽一个,可不知为什么,大家一听李部长说“年轻的同志”,就都觉得这“年轻同志”指的是万丽,目光就齐齐地从那个准备发言的同志身上,转到万丽身上来了。万丽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心里慌了一慌,但知道事情已经逼到眼前,不说是不行的了,心里迅速地闪过了中午徐英提到过的一个话题,就按照自己的理解简短地说了一下,大家反应平平,万丽就很懊悔,觉得还不如不说呢。
晚宴果然是热闹的,因为有酒,菜也丰富,大家的情绪与午餐时完全不一样了。开席不久,万丽就看到徐英举着酒杯到处跑,从这一桌赶到那一桌,万丽不由想到了伊豆豆,她甚至还想拿着茶杯一桌一桌地跑呢。万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也离开桌子去敬一敬酒,但她可以敬的,也只有向问的那一桌,可如果只是去向问那一桌敬酒,给人的感觉,就是只敬主桌,只敬首长。万丽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去。
晚餐结束回房后,徐英赶紧给自己泡了杯茶,也顾不得烫,扑扑地吹了几口就喝起来,说,人家都说酒后不能喝茶,可是我习惯的,酒后不喝茶,我的酒就下不去。她用手比画着,好像那些酒正堵在她的胸口。徐英喝过茶,就到墙角去扒拉那些包包,一个一个地打开来。万丽看到里边是一袋一袋用塑料网兜装着的白果,徐英也不避万丽,一边往外拿一边说,这是刚刚下来的新鲜白果,营养价值很高的,还防癌,日本人喜欢这个东西。万丽也知道元洲县的南山乡是水果之乡,盛产白果,她点了点头,说,是南山的吧。徐英说,难得来市里开一次会,许多老领导对我们元洲都很关心的,借这个机会,给他们带一点心意。说着,提了一袋放在万丽床边,小万,你也尝尝鲜。万丽有点不好意思,但徐英不等万丽说什么,提了几袋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一次拿不下,一会儿我还回来拿,要跑几趟呢。话音未落,就出门了。屋里刚静下来,万丽就听到外面的声音,大概是一个熟人在走廊里看到徐英了,说,徐英,急急忙忙到哪里去啊?徐英说,哎呀,是张科长,正好碰到你了,正要去找你呢——下面的声音就听不太清了。
徐英像一阵突然而至的大风,把万丽的心刮得有点乱,现在这阵风虽然刮出去了,但万丽的心却平静不下来,情绪不太稳定,好像觉得自己不应该坐在屋里发呆,但是不坐屋里发呆又能干什么呢。她毕竟和徐英不一样,一来,她是新来的同志,跟其他人还不太熟悉,徐英有一直关心她的老领导,她没有;二来呢,徐英是基层来的,性格又很外向,大大咧咧,好像全然无所顾忌的,换了自己,就算具备徐英这样的条件,恐怕也不肯提着一兜一兜的白果去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送领导。正胡乱想着,就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徐英已经又进来了,又弯腰去提白果,边苦笑边看了看万丽,说,还是你省心。万丽说,送掉了?徐英“嘿”了一声,说:送东西也不好送啊,本来不在计划中的人,你碰到了,看到你手里提着东西,你不能不给他呀。万丽开玩笑地指指徐英给她的那一袋,说,我这一袋也是半路打劫来的。徐英说,你另当别论,你是朋友。万丽听她这么说,心里有些感动。徐英说,所以,每次我都是备足了的,都会比名单多备几份,但到后来,总是该送的没有全送到。顿一顿,又说,也怪我,心肠不硬,人家心肠硬的人,谁看到了也无所谓,名单上没有的,就不送,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可我就是过不去。万丽体会得到徐英的这种心情,说,这倒是的,看见了是挺尴尬的,换了我,我也做不到。徐英本来已经提了白果要走,听到万丽说话,停了下来,说,有时候,我倒觉得,女同志和女同志说话,更能互相理解和体谅。说着干脆坐下了,又喝茶,又说,唉,每次来开会,怎么说呢,又高兴,又是个负担,渐渐的,就负担大于高兴了。她将杯子里的茶水喝个精光,万丽替她加满了水,徐英说,不喝了,还是得鼓足勇气去送呀。万丽原以为徐英大大咧咧什么也不在乎,现在才发现她心里也是有别扭的。万丽点了点头,表示能理解。徐英说,来之前,光排这送礼的名单,就好难排啊。理解的人,还能理解,不理解的人,就说是拍马屁、拉关系、跑官,什么都说。其实这一点点白果,真的就是一点点心意,要是一袋白果就能跑到官,那这官也太好跑了。万丽说,不送怎么样呢?干脆不送,就没有负担了。徐英说,唉,开会是个机会,你不抓住机会,下次还不知等到哪一天再有机会呢。再说了,这个机会你不抓,那个机会你不抓,最后机会就不理你了。万丽想起伊豆豆那天在联欢会上也说机会,也要去抓机会用茶水去敬人,结果却被她无意中用捡钱包的比喻打消了念头。其实徐英的话也是自相矛盾的,既是一点点心意,又是抓机会,到底要抓什么机会呢。但万丽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能够体会到徐英的意思。
徐英又走了,屋里有点闷,万丽推开窗朝楼下看看。楼下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天色虽然已经暗下来,但依稀能够看到有三三两两的人在院子里散步聊天。万丽带上房门,也下来。刚走出大楼,迎面就看到向问和几个人一起从对面边说话边过来。万丽到会上后,一直是处在许多陌生的面孔中,甚至有一点孤立无助的感觉,这会儿看到了向问,好像一下子看到一个亲人,不由喊了一声,向秘书长!向问微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这是万丽头一次见到向问的微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另几个走在向问身边的干部,都和向问打招呼说,向秘书长,我们先走了。向问点着头,他们就走开了。万丽说,向秘书长,您也住在会上?向问说,市委特意找这么个偏远的饭店开会,就是为了让大家回家不方便,安心开会,要不然,这会儿恐怕都跑差不多了。万丽点了点头,这么近地站在向问面前,刚才一瞬间产生的向问像亲人的那种感觉已经被紧张的情绪取代了,下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在向问知道万丽紧张,所以一直没有放下和蔼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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