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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样板·前传
太后
令“京戏”掀起第一波高峰的,同样是一个女人。
京剧兴盛,自然与满清宫廷的口位有关。来自关外的马背民族喜欢上戏曲之娱乐,自然非一日之功。乾嘉以来浩大恢宏的宫廷演剧活动甚至已经列入朝廷仪典定制,戏之于国家仪式的有关将会在日后得到传承。
梨园春梦里总有让人欷嘘不断的愉悦,即使皇帝亦不免从中寻找自己的春梦。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清帝咸丰仓皇逃往热河。避难之际,此位皇帝仍“着昇平署三拔至热河”先后把京城内府伶人两百多名调到避暑山庄来给他演戏。
皇帝如此,后宫熏陶日久,此风更炽。光绪之师翁同龢日记中多有记观戏之事:初九日晴,无风……自初五日起,长春宫日日演戏。近支王公、内府诸公皆与。医者薛福长、汪守正来祝,特命赐膳、赐观长春之剧也。即宁寿宫赏戏,而中宫厌笛,近侍登场,亦罕事也。此数日长春宫戏八点钟方散。
同治年间,慈禧专权,京剧在清宫廷内部的兴盛更加登峰造极。光绪九年,为庆祝慈禧的五旬寿辰,竟破例挑选了大批的京剧演员入宫承差,不仅演唱而且做教习,向宫内太监们传授京剧。此剧班被称为“普天同庆”科班。这个组织不在升平署编制之内,而是归属慈禧直接管辖,是个专门挑选年幼太监专学京剧艺术的科班,人们习惯的叫它“本宫”。后来民间有把大戏称为“本宫戏”的说法,即源于此。
慈禧观剧极有水准,京剧名家王瑶卿先生曾记:“西太后听戏很精,有时挑眼都挑得很服人。”是以,演员必须一丝不差地表演。如唱三刻不准唱四十分钟,唱上声的不能唱平声,该念团字的绝对不许念成尖字等等。
唱戏太监耿进喜回忆道:唱,老太后可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昆腔、二簧全成;在听高进喜唱了一段《占花魁》之后,老太后还拨正了几句。还有乱弹的《阐道除邪》里剥皮鬼唱的反调,就是老太后编的词,足唱二刻多。……同治爷敢跟太后上脸,我这是听师傅说的,那当儿还没我哪,说是同治爷能唱武生,可是没嗓子,唱过《白水滩》,赶着没外人的时候哄太后一乐。有一会在宁寿宫唱《黄鹤楼》,同治爷唱赵云,太监高四唱刘备,赵云打躬参会主公,那高四赶紧站起来打横说:“奴才不敢”同治爷说:“你这是唱什么戏呢?不许这样,重新来。”逗得太后直乐。
看来,最早的“票友”也出现在宫中。
守寡长达四十多年的慈禧,大约在深宫中最大的消遣就是看戏。据《菊部丛谭》载:“慈禧太后工书画,知音律,尝命老伶工及知音律者编《四面观音》等曲,太后于词句有所增损。”
资深“戏迷”的另一个身份可能就是“剧评家”。这个女人常常下旨,以最高指示的方式对演员的表演提出来批评,或者责令他们改进。当然女人首先会关注的自然是服饰,一则圣旨记录云:奉旨,着何庆喜口传,着总管排差管束。《迓福迎祥》判脸实是粗糙。《万花献瑞》马得安不等尾声完下场,懈怠。狄盛宝上场应穿造靴,不应穿薄底靴。安进禄上场不准横眉立目,卖野眼。王进福不准瞪场面人。传与众人等,穿造靴开后口,钉钮口。如有靴坏买方头靴。李福贵此西跷,不准此打跷。着总管、首领、教习着实排差,如若不成式样,佛爷亲责不恕。为此特传。
奉旨,老佛爷说内学人等上角没有神气,上下场好松走,不许跑。以后俱个提起神唱曲子,不准,如若不遵者,重责不饶。为此特传。
隔三差五,这种指令式的意见就从天而降。入宫演戏的民间艺人也能听到这调调,如“孙菊仙承戏词调不允稍减。莫违。钦此”。“着外边民籍学生,实指昇平署内府艺人,旧词未去帮外班查对唱,按内廷规矩修改唱腔、说白”。
宫外艺人唱戏不懂限时,便再来一道:“庆贵传旨,以后外班之戏要准时刻”。倘若仔细探究,不免发现此位太后实在管得太宽,如“以后遇有神将不准穿薄底靴”。“上场人等以后上角不准不岔当裆,站住小八字,如若不遵者,拉下台就打。为此特传”。瞧瞧,不按我的来,打你没商量。
“奉旨,着排《行围得瑞》,曲子话白照准词唱”。“长寿传旨,以后有尾声俱得唱”。“春喜奉旨,再唱升帐高山之戏,添开门刀,多派龙套……《上路魔障》着改二簧,多跳鬼卒,著龚云甫、谢宝云学”。怎么唱,弄什么道具,这个“行家”都会开口指点一番。
兴之所致,太后也会编他几本戏出来,这大概是那个年代最大牌的编剧。曾在宫里服侍过慈禧太后的德龄公主,在随丈夫定居美国后,用英文写成了回忆录《我在慈禧身边的两年》,记述了慈禧的编剧生涯。“照宫中的习惯,虽然不是明定的法制,逢到每月的朔望两日,照例是要唱一次戏的。这些戏的剧本有许多就是太后自己所编的。”慈禧经常绕有兴趣地给她们讲戏剧故事,在看戏的时候,也不肯安静,不断地将各种演戏的轶事和规矩说给身边的人听。
帝国已经黄昏,但是京剧却正当其时。毋庸讳言,京剧中最关键的一变,就因了此位帝国中权力最高的女人而发生。初期京剧演出比较粗糙,工唱的行当只管唱,工做的行当就只管翻跟头打把式,后来有通天教主称号的王瑶卿率先将表演动作融进了演唱当中。此一变革在其时的梨园中争议颇大。
但这亦文亦武的表演却获得慈禧的喜欢,大概也与女人天生的欣赏口味有关。金口一开“王大演得好”(王瑶卿行大),对后来将此唱法发挥到极致辞的谭鑫培则赐新号为“叫天”,从此“满城争唱叫天儿”,谭叫天名声日隆之际,生与旦就此同挑大梁。
上有所好,下必盛焉。京城内外,戏园生意大为兴盛。流传之广,影响之大,远出一般之外,甚至于后来义和团血战洋人之时,手持“引魂幡”、“火牌”、“混天大旗”、“雷火扇”、“阴阳瓶”、“九连环”、“如意钩”等武器均为戏中之道具。戏里戏外,历史与现实纠葛不已。义和团借戏而战,慈禧心中同样希望戏里的历史能重演,真有忠臣来救世。但现实不是历史,也不是戏。
在平民拿起大刀、长枪的时候,慈禧仍然惦记着她的戏。《清升平署档案》记载:1900年4月12日,俄、英、法、美等国组织海军在大沽口海面示威;而4月14日,“老佛爷”慈禧还有闲心观看谭鑫培、罗寿山演出的《天雷报》。看后慈禧还下旨改戏:“雷打张继保时,舞台上要增添五名雷公、五名电母。”“张继保魂见雷公,打八十大板之后,要变成小花脸。”
此际正是戊戌变法之后,慈禧之旨令加五个雷公电母,再将不孝子变成小花脸,显然心中正在痛恨自己的亲子光绪。一边陪着看戏的光绪会有什么样的反映,可想而知。一边刀光剑影,一边却仍旧是歌舞升平。风雨雷电的时刻即将来临,国事与戏,孝与不孝才是掌控国家的人的关心所在,一个朝代最后的衰败已清晰可见。
不过,那戏仍旧是传了下来。
角儿
“角儿”们该登场亮相了。
此前数千年的文化流传中,优伶往往湮没其中。清代之前,梨园之中唱主角的多是剧作家,从关汉卿、王实甫到《牡丹亭》的汤显祖,《长生殿》的洪昇,《桃花扇》的孔尚任,都是剧作家在领导潮流,那时演员还没有成为“角儿”。
生、旦、净、末、丑,头角,二角,龙套。在京剧的流行史中,角色先一步成型,再一步,就是角儿出世。角儿搁现在就是“腕儿”的另一种称呼。
最初的角儿各有绝活,光绪年间,北京南城的前门廊坊头条有间较有名气的画店,据说是画家沈蓉圃的铺子。某日,沈蓉圃突发奇想,绘制了一幅身着剧装的名伶画像,在当红名伶中他挑选了13位绘入画中,名为《同光名伶十三绝》,画卷一经挂出,沈蓉圃立刻名声大振,这应该属于中国最早的流行音乐排行榜。
只不过,制榜者沈蓉圃的选择并没有完全代表同治、光绪年间京城舞台上最杰出的演员,后世的研究者们认为沈出于自己的喜好,竟然没有选择一个花脸演员入画。其时的流行风尚中,花脸演员虽然倍受欢迎,但若真的绘入画中,大概有违中国文人画的风格,沈之不选固有遗珠之憾,但是这幅画还是留下了京剧第一波辉煌时期的名角风采。
倘若从左向右数,那么这十三名伶的排名如下:
郝兰田(老旦,代表作《行路》康氏)
张胜奎(老生,代表作《一捧雪》莫成)
梅巧龄(青衣,代表作《雁门关》萧太后)
刘赶三(丑行,代表作《探亲家》乡下妈妈)
余紫云(青衣兼花旦,代表作《彩楼配》)
程长庚(老生,代表作《群英会》鲁肃)
徐小香(小生,代表作《群英会》周瑜)
时小福(青衣,代表作《桑园会》罗敷)
杨鸣玉(昆丑,代表作《思志诚》明天亮)
卢胜奎(老生,代表作《失街亭》诸葛亮)
朱莲芬(旦角,代表作《琴挑》陈妙常)
谭鑫培(老生,代表作《恶虎村》黄天霸)
杨月楼,(文武老生,代表作《四郎探母》)
其后《同光名伶十三绝》几经周转,传到梅兰芳家,成为梅家传之宝。“捧角”的队伍中,自然少不了慈禧。当时之世,慈禧特别欣赏的谭鑫培成为当时名付其实的明星级演员。谭叫天的名字也是慈禧给叫出来的,相当于今天刘德华的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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