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郎,金陵人,知名网络作家,文字自有风骨,故事风格多变。喜欢“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的温婉悲伤,亦欣赏“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豪迈。 因看的故事众多而萌发写书欲望,到如今一发不可收拾。写了许多书,仍觉得最好的作品还在后面,以将来能写出最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为目标而努力。
曾出版作品:《伏神》、《怜香惜玉》、《我和猫妖有个约会》、《跑跑江湖打打酱油》。
第一章 无心璇玑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到底是被斩首于街市,还是病逝于床榻……她居然想不起来了。
四个阴差抓住捆在她身上的铁链,她不由自主地被他们拖着向前飘飘荡荡。
天上脚下无数阴火流窜,偶尔会落在道旁的曼珠沙华上,瞬间腾起半人高的绿色火焰。碧火红花,分外妖娆。
道旁还有无数岔道,许多与她一样穿着白衣的新死之人,被阴差们拉着向前飘。有的哭有的笑,也有人喃喃自语着什么。然而就算是再怎样痛悔自己的死,她也会被这死寂的气氛消耗光。
最后,只能默默无声地按照顺序,依次前进,通过那扇遥远的邑都大门。
带领她前进的阴差停了下来,等候入门。
她懒洋洋地抬眼四望,看看灰暗的天空,看看流窜的阴火,再看看血一般红的曼珠沙华。花如龙爪,妖娆之外,却还带着一丝狰狞。
她正看得发呆,却听身后几个阴差说道:“这下可不知要等多久了,几个新鬼聒噪得很,不如先喂他们喝点儿忘川水吧,反正到轮回的时候还是要喝的。”
忘川?她回头,却见一个阴差从怀里取出一个漆黑的酒瓮,走到道旁,拨开红花,果然露出一弯清澈的河流。
她说不上那河水是什么颜色,只觉斑斓璀璨,里面包含了不知多少东西。
阴差舀了一瓮,走过来掰开一个新鬼的嘴,不顾他的哭喊,硬给灌了下去。那鬼先是哭得厉害,慢慢地,却不动弹了,面上浮出一种茫然呆滞的神情,犹如初生的婴孩。
这样连喂数鬼,哭声就渐渐歇了。她见酒瓮中还留着一些水,不由得伸出手。
“给我看看。”她说。
那阴差上下打量她一眼,冷笑道:“好大胆,敢使唤你大爷。你再说一次试试?”
她只是伸手:“给我看看。”
阴差再不说话,抬手抡起板子就要打,却被押解她的那些阴差慌忙拦住。
“歇住!你知晓她是谁!?不可鲁莽!”
那阴差犹自不服,冷笑道:“我倒想知道她是谁!倘若是什么贵人星官,又怎会用锁魂链捆住?”
一旁另外几个阴差将他拖到一旁,低声道:“只因她死法不为律条所容,否则谁敢拴她?且她神智未开,否则此刻便叫你神魂俱灭。后土大帝都对她忌讳三分,何况是你?”
那阴差倒被唬住了,转头仔细打量她,只觉她姿容秀美,却神情茫然,只是眉宇间偶有煞气出没,着实有些古怪。
见她还伸手问自己要酒瓮,他无法,只得乖乖递了上去。
她丢了盖子,急匆匆地把手塞进去捞,一捞上来,却是零碎的片段,皆是他人生前的回忆。
再捞,却是一个魔头的回忆,烧杀掠夺,无恶不作,最后被斩首于街市。
继续捞,又是一个寂寞宫女,空对满树红花,郁郁而终。
一连捞了几次,却总没有欢乐的,不是缠绵病榻就是孤独一生。
她只觉这些片段熟悉而陌生,她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她想知道生前的自己是做什么的。但不知为何,就是想不起。
阴差们见她似明非明,心下不由得惶恐。此人天资聪颖、任性乖张,要在此时被她窥破了什么,反而不好对付。阴差只得赔笑道:“姑娘,快进门了。不如等到了里面,判官断了生死簿再看吧?”
她乖乖点头,把酒瓮还给那人,四个阴差带着她飘飘忽忽,转眼便来到了高耸华美的邑都城门前。
两只巨大黝黑的怪神守在门口,见了他们,便上前拦住。
“牌子拿来。”
阴差赶紧笑吟吟地掏出朱红色牌子,上面写了她的姓名以及生平要事。怪神大略一看,脸色微变,仔细看了看她,她却丝毫不知,只是低头玩弄自己的衣带。
“还未开智吗?怎么能捆得她来?”怪神小声问道。
阴差摇了摇头,把手放在脖子上,轻轻一送。怪神顿时了然,犹带顾忌地看着她,一面向两旁退去,一面说道:“请进。”
阴差们提着沉重的锁魂链,将她拉了进去。却见城内亭台楼阁比比皆是,与人间并无二样,只不过居民皆为阴差,偶有老鬼做助手开茶馆,都是没有轮回之人。
她只觉一切都很新奇,左看右看,倒忘了忘川水的事情。
她一直被引到一座华丽的楼台前,楼台的层层青瓦犹如凤凰的翅膀,向上展开。上面祥云笼罩,飞阁流丹,层楼叠翠,真是人世间看不到的奇景。
“姑娘请进。”阴差们恭恭敬敬地将她请了进去,有两人替她松开腰上的铁链,然后先进中门向判官复命去了。另两人留下看守着她,在大厅内等候。
青面獠牙的小鬼慌张地端了茶过来,她看那小鬼头顶的肉瘤长得稀奇,不由得伸手去摸。小鬼吓得面如土色,当场哭了出来,叫道:“饶命饶命!”
阴差赶紧喝退小鬼,强笑道:“姑娘莫怪,他刚当值没见过世面,就饶他一次吧。”
她乖乖点头,又道:“我只觉得他头顶的肉瘤有趣,不能摸吗?”
阴差只有苦笑,心道:你是众鬼的克星,谁敢让你摸一个指头呢?
当下此间无话。却说那两个去复命的阴差把公文朱牌交给了判官,大胡子判官也沉吟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过得一会儿,他才沉声问道:“如何铐了她来的?”
阴差道:“她既为人,自然是死了之后把魂魄铐了。”
“蠢材。”判官皱眉,“谁问你这个!本官不知道她下世为人吗?”
阴差连忙笑道:“大人英明,小的原糊涂了。按说不该用锁魂链铐她,但她在人间乃是自裁而死,倘若不铐,则有违律条。好在她神智未开,懵懵懂懂,也乖乖地被带进地府了。倒是要请问大人,此次该让她入何轮回?”
判官摸着胡子,沉思半晌,才道:“自裁……看起来她仍未得道啊,戾气太重,还需要磨炼才是。这次还是走原路,多加苦厄,直到她悟道开明为止。倘若再不明智,继续自裁……你带话过去,下次便让她投入地狱道,由其自生自灭吧!”
那阴差得命,正要下去传话,却听判官身后的帷幕里传来一个声音:“等等。”
阴差与判官急忙回身拜倒,口中称:“见过后土大帝。”
那似男似女的声音说道:“寡人思索一番,觉得苦厄未必能悟道。她性格本身就乖张偏执,倘若一直重压,只怕煞气更重。”
判官垂头道:“不知大帝有何旨意?”
后土在帷幕后说道:“前几世都给她痛加磨难,结果煞气不消,神智不明,只怕不是良策。不如用雅乐安逸感化之,先感其心,再将其投入天道轮回令其修仙,方是上法。”
判官有些为难:“她这一世为自裁,要投入天道只怕……何况修仙之路艰辛,成功者何其稀少,到时无法成功,反而浪费了大帝的美意。”
后土沉吟半晌,方道:“你且先将她留在地府,每日以修仙养性之书教导她。如此过一段时日,再看该投入哪一道。”
“臣遵旨。”
阴差领了旨意出来,见她坐不住,在大厅里到处乱看乱摸,对什么都好奇无比,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一声。要将这个煞星留在地府,他们以后可有的怕了。
他堆了笑,走上前道:“恭喜姑娘,后土大帝有旨意,让姑娘先住在地府里,清闲一段时日之后再说转世轮回。”
她似懂非懂,怔怔地看着他。阴差心中叫苦,赔笑说:“就是……让姑娘先在地府玩几天,看看书散散步,等时间到了再送姑娘转世。”
她便点了点头,手里摸着墙上挂的那幅《九天玄女图》,道:“我喜欢这里,就住这里好了。”
阴差只得点头道:“姑娘既然喜欢这里,是我等的福气。”
他回头吩咐小鬼去二楼打扫客房,回头又道:“姑娘,还有一件好事。大帝怜你神智混沌,忘记世事,便赐你一名。”
她懵懂,茫然不知何事,一旁的阴差早将她轻轻拉得弯腰,嘱咐道:“大帝赐你名,要跪下接受。”
她却不跪,只瞪眼看着阴差,他实在无法,只得说道:“大帝赐汝名为璇玑。日后,唤璇玑者,便是姑娘了。”
她茫然地点头,转头见小鬼从楼上下来,她又笑嘻嘻地去抓他头顶的肉瘤,惹来一阵鬼哭狼嚎。
璇玑就这样懵懂地在地府暂住了下来。表面上说是给判官打杂,端茶倒水,实际上有几人敢使唤她?只能由她在邑都里整日游荡,只求她别惹事就万岁了。
判官每日闲下来便会带一些修仙养性、讲世间道理的书给她看,所喜她识字,天分又高,常常举一反三,旁征博引,令人咋舌。
时日久了,判官也不由得感叹后土大帝的英明。倘若当初让那个懵懂的魂魄直接转世,她只会一次又一次无意地犯错,甚至不知究竟错在何处。如今她博览群书,于修仙一事兴趣浓厚,倒也一扫先前的呆气,露出些天分中的聪颖来了。
她好像一块刚从河底捞上来的顽石,五官轮廓完全模糊一团,灵窍不开。现在用世事道理、仙人圣贤的故事教导她,细心雕琢她,终于渐渐崭露头角,藏在内里的灵秀呼之欲出。
只有一条令人头疼。
她懒,懒得出奇,懒到天怒人怨。
只要能躺就绝不坐着,能不动心思考就不思考,成日只喜欢坐在忘川边上发呆,一会儿捞一把出来看看,嗅嗅,再抛回去。
众人都知道她想寻找的是什么,但谁也不敢告诉她,她的前世记忆全被后土大帝收走了。他要她斩断之前的一切戾气,从头再来,获得新生。
这日判官又找了她半天,却不见人影。判官招来看守她的阴差,回说璇玑在忘川岸边看花,待了一下午,都没动一下。
他心中有火,自己提着书去河边找她,打算好好斥责她一顿。这几个月与她共处下来,两人都有了些师徒情分,只因她好学聪敏,判官原本戒备的心态也放松起来,真正把她当成学生来教。天底下没有老师会不为学生的惫懒而生气。
出得邑都城门,果然见那一袭单薄的白色身影在忘川边坐着。他悄悄靠近,却见她盯着岸边如火如荼的曼珠沙华看,两眼发直,不知想些什么。
他正要出言唤她,璇玑却不回头,轻声道:“老师。”
判官叹了一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与她一同看那鲜血凝成的彼岸花。良久,他才道:“看什么?”
她淡淡地说道:“看那颜色。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总觉得应当是时常看到的,却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