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少年文学必读经典-马丁•伊登

一 了不起的一天
二　罗丝！罗丝！
三 崭新的世界
四 一份伟大的事业
五 五光十色的生活
六　战士
七 在北方的洗衣房里
八 爱情，甜蜜的爱情．
九　苦斗（一）
十 好运之神光顾
十一 那些编辑们和这些上等人
十二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
十三　苦斗（二）
十四 个人主义者马丁.伊登
十五　崩溃
十六 成名的奇迹
十七　幻灭
十八　结束

一 了不起的一天
那人开了门，走了进去，后面跟着一个小伙子，正
在笨拙地摘鸭舌帽。小伙子穿着带有海水气息的粗布衣衫，不知道拿自己的帽子怎么办才好，正想把它塞进上衣口袋。那人就伸手接了过去，叫这笨手笨脚的小伙子感激得很。
他跟在那人后面，肩膀一摇一摆的，两条腿不知不觉地张开着，好像这地板正随着海浪的起伏翘起又下沉似的。他怀着恐惧，生怕自己宽阔的肩膀把那壁炉架上的小摆设带下来。他时常东闪西避，这一来平添了不少危险，其实这些危险只存在于他的心里。他两条粗大的胳膊软弱无力地垂在身子两旁，他不知道拿这两条胳膊两只手怎么办才好。看着前面那人走起路来那样从容不迫，他才第一次发觉自己走路的样子竟这么粗野，不禁感到一阵羞愧。他的前额冒出一颗颗汗珠，于是他停下脚步，用手绢抹了抹紫檀色的脸蛋。
“等等，阿瑟老弟，”他说，“一下子叫鄙人这样，可真让人受不了啊。得让我定定神。”
“你不用怕见我们，”对方说，“我们也不过是普通人……啊，有我的信。”
他走到桌边看起信来，给了这位生客一个定神的机会。这位生客擦干前额的汗水，设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而眼睛里还是带着惊慌的表情，就和一头野兽生怕掉进陷阱里去的神情一样。他身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害怕会出什么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明白自己走路的样子和一举一动都笨拙得很。他非常神经过敏，自惭形秽得不可救药，对方从信纸顶上偷偷对他投射的那一瞥感到有趣的眼光，像匕首般热辣辣地直扎进他的心里。这匕首般的一扎，还伤了他的自尊心。他脸上的线条变得硬邦邦的，眼睛里闪出好斗的光芒。他四下里张望着，目光炯炯地留意着这美丽的室内陈设的每一个细节。当他的眼睛饱览面前的美景时，好斗的光芒消失了，代替它的是一股热烈的光彩。他对美是敏感的，而这里正好多的是让他感受的东西。
一幅油画吸引了他的视线，把他迷住了。一股大浪冲击着一块突出的岩石，浪花四溅，天空中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一艘迎风行驶的船正在破浪前进，背景是一片风雨欲来、落日映照的天空。画面洋溢着美，不可抗拒地把他吸引住了。他忘掉了自己走路的那副笨拙相，向画面走近一点。美顿时从画布上消失了。他露出迷惑的表情，然后走开去，全部的美一下子又回到画上去了。这幅画会变戏法，他想。
他掉过头去，看到了桌子上的那些书，眼睛里顿时出现一股热烈的渴望。他凭着冲动迈出一大步，就到了桌边。他看着一本本书名和作者的名字。挑几段文字阅读一番，眼睛爱恋地瞅着，双手抚摸着这些书。他认出一本以前看过的书，可除了这本外，全是陌生的。他翻阅到一本史文朋的诗集，就一直看下去，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脸红彤彤的。史文朋！他要记住这个名字。这个家伙有眼光，他一定体验过五光十色的生活。可是，他跟大部分诗人一样，死了上百年了吧？他读得出了神，没有留意到有一个年轻女子走进屋子来了。阿瑟说：
　“罗丝，这位是伊登先生。”
　 书本合在他的食指上，他被一个崭新的印象弄得心里扑扑跳。他出奇的颖悟、敏感，他那万分紧张的想象力一刻不停地活动着。使他心里扑扑跳的是“伊登先生”这个称呼——他一辈子净是被人家叫作“马丁·伊登”，或者光是“马丁”，而这一回竟是“先生”啦！他脑海里闪过水手舱、酒吧、贫民窟的情景，在这些场合中，人们对他的称呼……
接着他转过头来，看到了那个姑娘。他头脑里的幻景立即消失了。她是一个苍白轻盈的人，长着一双大大的脱俗的蓝眼睛和一头浓密的金发。他没有看清楚她穿得怎么样，只觉得那身衣裳和她一样出色非凡。他把她比作纤细枝头上一朵苍白的金花。不，她是一个精灵，一位天仙，一位女神！这般超凡脱俗的美，人间哪儿找得着！
他看见她的手朝自己伸过来，一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边大大方方地跟他握手。他认识的娘儿们没有这样握手的，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他过去结交过的娘儿们，跟她一比。真是天差地远！在这仿佛永恒的一刹那间，她像是站在一个画像陈列馆的正中，她在那里占着中心的位置。四周陈列着许多女人的画像，由他来权衡轻重、测量大小，而她，就是轻重、大小的标准。
“请坐吧，伊登先生，”姑娘说话了，“自从阿瑟告诉我们你要来，我一直盼望着跟你见面呢。你那次真是勇敢——”
他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喃喃地说那根本不算什么。她留意到，他挥动着的手上有些正在愈合的伤口。她那机灵敏锐的目光还注意到他腮帮和脖子上的伤疤。他显然是不习惯戴硬领的，她那女性的眼光也注意到他的衣裳，廉价而不美观的式样，上衣肩部的皱褶说明了鼓鼓囊囊的肌肉所在。
他羡慕地看她从从容容地坐下来，然后蹒跚地朝她对面的椅子走过去，从心底意识到自己是一副笨拙相。在此之前，他这一辈子都从来没意识到过自己的举动到底是文雅的还是笨拙的。他小心翼翼地在椅子边上坐下来，被自己的两只手弄得苦恼不堪。不管他把手放在哪里，它们总是碍事。
“你脖子上有条伤疤，”姑娘说话了，“我相信，一定有段冒险故事吧。”
“给一个墨西哥人扎了一刀，小姐，”他润润干燥的嘴唇，回答说，“我夺下了他的刀子，他还想咬掉我的鼻子呢。”
“啊！”姑娘的声音又微弱又悠远，白皙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
他自己也不由得感到吃惊，被太阳晒黑的腮帮子由于受窘而微微泛红。像持刀格斗这一类下流的事，显然不是跟小姐谈话的适当话题。
他们的谈话停顿了短短一会儿。接着，她用试探的口吻问起他腮帮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这不过是桩意外，”他说，“有天晚上，浪可打得真高，把主帆吊索给打断了，我冲上前去，给甩了一下。”
“啊！”她说，带着会意的口气，暗地里觉得他话里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她不懂“吊索”是什么。
“史威朋那个诗人——”他打定主意讲她熟悉的话。
“那是史文朋。”她纠正他。
“对，正是那个家伙。”他结结巴巴地说，腮帮子又热辣辣起来啦，“他死了多久啦？”
“我可没有听说他去世了呀？”她惊奇地望着他，“你在什么地方结识他的呢？”
“我可从没跟他照过面，”他回答，“我在那边的书里看到了他的诗。你喜欢他的诗吗？”
她口齿伶俐地谈起来了。他一边陶醉在她脸上苍白的美色里，一边拼命地用心听着，弄不懂她那个漂亮的脑袋里怎么会藏着那么多知识。他听得懂她的话，尽管从她嘴里流利地掉出来的那些陌生的字眼叫他大伤脑筋，然而这些词句和思想刺激着他，叫他兴奋。这就是精神生活，他想，这就是美，既温暖又奇妙，他绝对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的。他忘掉了自己，用饥渴的眼睛紧瞅着她。这个女人值得你为她而活去赢得她，为她奋斗——对，还值得为她死呢。书上说得不错，世界上真有这种女人。一幅幅巨大明亮的画面展现在僧眼前，涌现着一个个伟大的浪漫传奇的人物，他们干下英雄事迹，为了女人——为了一个苍白的女人，一朵金花。
他只顾紧瞅着对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死盯着不动，也不知道自己本性里一切男性的气质全闪耀在这双眼睛里。可是她，虽然对男人的世界简直什么也不了解，但身为一个女人，还是强烈地感受到他这双火辣辣的眼睛里的力量。从来没有男人这样看过她，这叫她发窘，叫她着慌，可是说来也奇怪，被他这么瞧着，又叫她欢喜。她受的教育警告她：有危险，要出错，这是神秘诱人的。她的本能却在她身子里响起号角般的声音，怂恿她越过等级、得失，来接近这个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旅人。这个粗手粗脚的小伙子，再明白也没有，被粗俗的生活玷污了。她是洁净的，她洁净的本性起了反感，可是她是女人，她刚刚开始懂得做女人的矛盾。
她坐在那儿说着，他听着。他在刚才看到的作品里感到了生命的伟大和光辉，可是他表达不出自己的感触。得了，他想，现在得由他自己来熟悉这个新世界啦。
“原谅我打岔，小姐。跟你说实话吧，这套东西我懂得不多。这不是我的本行，可是我决定要把它变成我的本行。”
这句话听起来像一种恫吓。他的语气坚决，眼睛里闪着光芒；脸上的线条变得严峻起来。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概似乎从他身上涌出来，冲击着她。
“我想你一定能的，你十分坚强。”她说完一笑。
她的目光在他肌肉发达的脖子上停留了一会儿，这脖子很粗，被太阳晒成紫檀色，显示出体魄的强健和力量的充沛。叫她吃惊的是，自己心头涌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她想要是能够把自己的双手搁在这脖子上，力量就会流进自己的身子。她被这个念头吓坏了，这念头似乎揭露了她本性里过去意想不到的一种劣根性。在她看来，力量是一种粗俗、兽性的东西，她理想中的男性美，一向是弱不禁风、文质彬彬的那种。她弄不懂自己为什么竟会向往把双手搁在那被太阳晒黑的脖子上。说实在的，她根本说不上健壮，她的肉体和精神需要的正是力量。可是她不明白这一点。她只明白，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这一个那样影响着她，这个人讲起话来，全然不顾语法，却时时叫她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