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

在海上
一 索德雷树林
二 巨剑号军舰
三 阿尔马洛
四 泰尔马什
在巴黎
一 西穆尔丹
二 孔雀街的小酒馆
三 国民公会
在旺代
一 旺代
二 三个孩子
三 圣巴托罗缪的屠杀
四 母亲
五 魔鬼心中的上帝
六 胜利后的斗争
七 封建与革命

这是一七九三年五月的最后几天，桑泰尔带到布列塔尼地区来的联队中，有一支分队正在索德雷树林里搜索。经过残酷的战争损耗，分队人数不足三百。阿尔戈恩、雅马普、瓦尔米三次战役，令巴黎志愿军第一营由六百人减少到二十七人，第二营只剩三十三人，第三营剩下五十七人，这真是轰轰烈烈的战争年代。
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前进。四周开满了花，颤巍巍的树枝墙壁般围绕身旁，飘荡着叶子的芬芳。斑驳的阳光从幽暗的绿色里渗出，菖兰花、鸢尾花、水仙、雏菊、番红花，充当了厚厚植被地毯的点缀与花边。士兵们默默前进，忐忑不安，高高的荆棘遮蔽了视线，根本无法看清十步以外。鸟儿在刺刀上空歌唱。
一路上常有扎过营的痕迹：地面烧焦了，草被踏平了，木棍做成的十字架与血迹斑斑的树枝被丢弃在地。有人在这儿做过弥撒，在那里包扎过伤员、煮过汤。但他们人呢？人在哪？或许很远，或许近在咫尺。森林里“好像”荒无人烟，士兵们更加警惕。
陷阱，很可能就在不经意处！
三十个侦察兵由一位曹长带领远远地走在前面，随军女酒保也和他们在一起。突然，小分队打了个寒噤，这是猎人在接近猎物巢穴时的反应。灌木丛内传出呼吸声，他们仿佛看到人影晃动！
不到一分钟，有动静的地方就给包围了。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瞄准荆棘中央，士兵们扣住扳机，目不转睛，只等曹长下令。曹长正要喊“开火”，女酒保忽然高叫道：
“等等！”
她转向士兵道：“别开枪，同志们。”
她率先冲入灌木丛。
没错，确实有人在那里。
林子深处有一小片圆形空地——这是烧树根的木炭窑留下的痕迹，空地边是个树枝搭成的洞穴，一边敞开，犹如凹进去的卧室，里面有个女人坐在苔藓上给婴儿喂奶，她膝盖上睡了另外两个头发蓬松的孩子。
这就是“伏兵”。
“你在这儿干什么？”女酒保喊道。
女人抬起头。
“疯了吗？你险些没命！”女酒保掉头对士兵说，“瞧，一个女人。”
“当然，我们看到了。”士兵回答。
女酒保继续道：“来林子送死吗？真愚蠢。”
女人呆住了，懵懵懂懂地打量周围的步枪、马刀、刺刀与凶狠的面孔。
两个孩子醒了，叫起来。
一个说：“我饿了。”
另一个说：“我怕。”
婴儿还在吃奶。
母亲吓得说不出话。
曹长对她喊：“别怕，我们是红帽子营。”
女人望着曹长，那张男性粗糙的脸上只看得见眉毛、胡须和闪闪发亮的眼睛。
“就是以前的红十字营。”女酒保补充说。
曹长又问：“你是谁，太太？”
女人很惶恐，她年轻、纤弱、苍白、衣裳破旧，戴一顶布列塔尼农妇的宽边风帽，像母兽那样毫不在乎地露出一只乳房，流血的双脚既没穿袜子也没穿鞋。
“她是个穷人。”曹长说。
女酒保用尽量温柔的女性口吻问：“你叫什么？”
女人喃喃道：“米歇尔·弗莱夏。”
“小东西多大了？”女酒保摸摸婴儿的脑袋，问。
女人眨眨眼。
“我问你这孩子几岁了？”
“一岁半。”
“不小了，”女酒保说，“她该断奶啦。我们给她喝汤。”
母亲渐渐放心了。两个刚睡醒的孩子好奇胜过恐惧，欣赏着军帽的羽饰。
“唉！”母亲说，“他们饿坏了。”
又说：“我再没奶了。”
“我们会给他们吃的，”曹长大声说，“也给你。不过还得问问，你的政治观点怎样？”
女人瞧着曹长，没做声。
“你听见我话没？”
女人磕磕巴巴地说：
“我从小就被送进修道院，但不是修女。修女们教我说法国话。有人放火烧了村子，我们赶紧逃出来，连鞋也来不及穿。”
“我是问你的政治观点。”
“我不懂。”
曹长又说：“间谍也有女的，女间谍是要枪毙的。说呀，你不是流浪者吧？你是哪国的？”
她还是瞧着他，听不明白似的。曹长重复说：
“你的祖国是哪一国？”
“不知道。”她说。
“哪里是你老家？”
女人回答：
“西斯夸尼亚庄园，在阿泽教区。”
曹长吃了一惊：“哪儿？”
“西斯夸尼亚。”
“那不是个国家。”
“是我老家。”
想了想，女人又说：“明白了，先生。您是法国人，我是布列塔尼人。这不是同一地方。”
“是同一个祖国。”曹长喊道。
女人只是说：“我是西斯夸尼亚的。”
“算了。你家人都在那里？”
“没错。”
“他们是干什么的？”
“全死了。我没亲人。”
“见鬼！”曹长继续问，“你总有亲戚吧，至少以前有。你到底是什么人，说！”
这句“至少以前有”简直像动物在吼叫，令女人目瞪口呆。
女酒保忍不住了，她摸摸婴孩的头，拍拍另外两个孩子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