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童年
一 前往尼日尼
二 新生活开始了
三 茨冈
四 日子好像越过越糟
五 在大宅里
六 外祖父的坏脾气
七 两个上帝
八 “好事情”先生
九 彼得伯伯
十 生活仍在继续
十一 母亲再婚
十二 成长

在人间
一 在鞋店里
二 柳德米拉
三 往森林里去
四 无聊，真无聊
五 船上的日子
六 斯穆雷
七 和外祖父、外祖母一起
八 我要读书
九 沉醉在书的世界里
十 我的玛尔戈皇后
十一 雅科夫
十二 学徒生活
十三 圣像画工们
十四 安宁
十五 去意
十六 继父
十七 真正的平民
十八 世间人
十九 克列晓夫与米特罗波利斯基
二十 彷徨

我的大学

在幽暗的小屋里，我的父亲躺在窗下的地板上，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和善的面孑L发黑，难看地龇着牙吓唬我。
母亲跪在那里，用一把小黑梳子，把父亲又长又软的头发从前额梳到后脑勺。母亲自言自语，声音粗重沙哑，她灰色的眼睛肿得仿佛要融化似的，大滴大滴的泪水直往下滚。
外祖母也哭，哭得很凶，浑身发抖，拉着我往父亲身边推，我又害怕又觉得怪别扭的。外祖母再三地说：“跟爸爸告别吧，你再也看不见他了……”
母亲使我感到压抑。她的眼泪和号哭都在我心里引起新奇的、不安的感觉。母亲一向态度严厉，很少说话，总是打扮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的。她的个子高高大大，像一匹马，她有一副筋骨坚硬的体格和两只劲头很大的手。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她全身都膨胀起来，弄得乱七八糟，看上去令人怪不舒服的。头发本来梳得很整齐，像一顶光亮的大帽子，现在却披散到赤裸的肩膀上，耷拉到脸上。她不停地梳着父亲的头发，不断地号啕大哭，眼泪扑簌簌地直掉。
母亲突然从地板上费劲地挺起身，马上又坐下去，仰面倒下，头发铺散在地板上。她紧闭着两眼，刷白的面孔变青了。
我跑到黑暗的角落里，躲到箱子后面，从那里看母亲在地上打滚、呻吟、牙齿咬得咯咯地响。外祖母在她身边趴着，亲切地、快乐地说：“为了圣父和圣子，瓦留沙，忍住！圣母保佑……”
我吓坏了。
她们在父亲身边的地板上忙成一团，碰他、叫他，可是他一动不动，仿佛还在笑呢！她们在地板上忙了很久。母亲好几次站起来又倒下去，外祖母像一个又黑又软的大皮球，从屋子里滚出去又滚进来。后来，在黑暗中突然有一个小孩哭了。
外祖母说，母亲又生了个小男孩。
雨天，坟场荒凉的一角。我站在滑溜的黏土小丘上，看父亲的棺材放进一个土坑里。
外祖母哭了。
墓穴填平了，外祖母搀着我的手，领我穿过许许多多发黑的十字架，向老远老远的教堂走去。
过了几天，我、外祖母和母亲，搭上了去尼日尼的船。刚生下来的小弟弟马克西姆也死了。
水面上是灰蒙蒙的湿雾，远方是黑色的土地，接着它又消失在雾里和水里。周围的一切在颤动，只有母亲把两手放到脑后，倚着船壁僵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她的面孔阴暗、铁青，两眼紧闭，老是一声不响，人完全变了样子，像变成了另外的人，连她穿的衣服我都觉得陌生。
外祖母不停地劝母亲吃东西。可母亲却沉默着，一动不动。
轮船颤动着，我睡着了，又醒来了，又睡着。外祖母坐在我身旁梳头，皱着眉，老是自言自语地咕哝。她的头发多得出奇，密密地盖着两肩、胸脯、两膝，一直垂到地上，乌黑乌黑的，泛着蓝光。她用手从地上把头发兜起来提着，她的嘴唇歪扭着，黑眼珠闪耀着气愤的光芒，她的脸在大堆的头发里变得又小又可笑。
“我不想睡了！”我说。外祖母表示同意。
外祖母说话好似在用心唱歌，字字句句都像鲜花那样温柔、鲜艳和丰润，我总是能记住她说的每一个字。她微笑的时候，那黑得像黑樱桃的眼珠儿瞪得圆圆的，闪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愉快光芒，坚固的、雪白的牙齿总是快活地露出来。虽然她黑黑的两颊有许多皱纹，但整个面孔仍然显得年轻、明朗。但这面孔却被松软的鼻子、胀大了的鼻孔和红鼻尖儿给弄坏了，我猜那是因为她经常从一个镶银的黑色鼻烟壶里嗅烟草的缘故。她的衣服全是黑色的，但通过她的眼睛，从她内心却射出一种永不熄灭的、快乐的、温暖的光芒。她腰弯得几乎成为驼背，肥肥胖胖，可是举动却像一只大猫似的轻快而敏捷，并且柔软得也像这种可爱的动物。
在她没来之前，我仿佛是躲在黑暗中睡觉，但她一出现，就把我叫醒了，把我领到光明的地方，用一根不断的线把我周围的一切连接起来，织成五光十色的花边。她马上成为我终生的朋友，成为最知心的人，成为我最了解、最珍视的人——是她那对世界无私的爱丰富了我，使我充满了坚强的力量，以应付困苦的生活。
轮船走得很慢。
外祖母常常对着河岸出神。
“你哭了？”
“亲爱的，我哭是因为快乐。我老了，你知道，我已经活了六十年了。”她微笑着说。
她闻了闻鼻烟壶，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奇的故事，讲善良的强盗，讲圣人，讲各种怪兽和妖魔。
她讲童话故事的时候，声音很低，很神秘，她俯下身子凑近我的脸，睁大了眼珠注视着我的眼睛，就仿佛往我的心里灌输一种使我振奋的力量。她说话像唱歌似的，越说越流畅。听她说话，使人有说不出的愉快。
水手们一面听，一面笑，夸奖外祖母讲得好。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总是躲开我们。她始终沉默着。我总觉得有一层雾或者透亮的云包围着她，她那对跟外祖母一样大的、灰色的眼睛，从这云雾里远远地、冷漠地眺望着。
我们坐了好多天的船才到尼日尼。外祖母一看见尼日尼，就高兴得像小孩子似的。她拉着我的手，推着我走到船舷边，大声地说：“你瞧，你瞧，多么好看！那就是尼日尼，简直就像神仙住的地方！你再瞧瞧那教堂，活像在空中飞翔似的！”
轮船停在城对面的河心当中，河上挤满了船只，几百根尖尖的桅杆耸立着。
有一个干瘦的小老头朝甲板飞快地走来，他穿着黑色的长衣服，胡子是赤金色的，有着一个鸟嘴似的鼻子和一对绿莹莹的小眼睛。妈妈扑上去叫了声“爸爸”，我才知道，那是我的外祖父。
外祖父把我从挤在一起的人堆中拉出来，按着我的头问：“你是什么人啊？”
没等我回答，外祖父就又推开我说道：“颧骨跟你父亲的一样……”
下了船，外祖父和我母亲走在大家前头。两个舅舅默默地跟在后面。还有几个穿着鲜亮衣服的胖女人和六个孩子，这些孩子都比我大，安安静静的。
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我都不喜欢，我觉得自己在他们中间是陌生人，甚至连外祖母也有点失去原来的光彩，和我显得疏远了似的。
特别让我不喜欢的是外祖父，在他身上我闻到了一种敌意，我有点怕他，还有点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