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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道网·王振羽专栏】散文的写作除了痛快洒落一身淋漓的才情,更是一场笔者与自我智性与灵性的精密博弈。散文是一门讲究“恰到好处”的艺术,这不仅仅是一种“能为”,我更愿意归之为“气度”。散文,需要不徐不疾的静气。今之散文,静气尤为稀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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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读王鼎钧先生的散文集《一方阳光》时,念念不忘的最是“母亲的那一方阳光”,先生道:“现在,将来,我永远能够清清楚楚看见,那一方阳光铺在我家门口,像一块发亮的地毯。……母亲在那一方阳光里,说过许多梦、许多故事。那年冬天,我们最后拥有那片阳光。”(《一方阳光》)那一方阳光,它像一个不徐不疾的梦,稳当当照进读书人的天井,温润而庄严。
这一方阳光也就此成了我心头一桩对文字的惦念:人世、岁月、山川、钩沉……匆匆塞进箱箧,娓娓吐诉笔端,故土风物、八方胜景、乡情味浓、俯仰今古,书生笔下千言,游子骋怀万里,都是寻常。然而,把故园、乡里、行旅、域外写得不徐不疾,写到温润而庄严境界者,着实不多。
心里揣着这样的念想,一直默默惦记着,所以一见雷雨的《布鲁克林的星光》,内心的欢喜,便不可胜道地漫溢而出了。
济慈诗云:“美是一种永恒的欢愉。”(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一句振奋人心的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惜另一句尴尬的真话马上接茬道“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柳柳州在《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中感叹:“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堪称中国美学的千年一叹。这一叹足令后世一切追寻美、创造美的国人上下而求索,所谓“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可见,将吉光片羽的美酿造成刹那即永恒的欢愉,实为一种难能可贵的能为。在雷雨的书中,有几处永恒之欢愉的美,尤其令人难忘。
《三舅养马》记的是昔日大集体生产队饲养员,以养马著称的“我的三舅”。三舅养马,懂马,更爱马,他养马养成了远近闻名的“功臣”,自己却舍不得骑马奔腾。然而,时代飞驰,“分责任田了,生产队的马都被卖了”,三舅无可挽回地老去,褪色成一个黯淡的闲人,一个养老院里的病人,时光在三舅的沉默与坚忍中日复一日地流淌。这故事原本平静极了,波澜不惊得像一帧发黄了的旧照片。作者无意矫情着色,只在照片后题写了臧克家的诗《老马》:“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这一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它抬起头望望前面。”几句诗,霎时浊浪排空,感极而悲。
《爹娘的小菜园》却转入另一番春和景明的趣味。通篇写爹娘对自己一方小小菜园的百般看顾,悉心打理。文末写“爹娘来南京,……住下没几天,就要打电话给大哥,给菜园浇水否?豆角的架子搭起来否?冬瓜如果太大,要弄一个筐子接住。反复叮咛,再三交代。”令人不禁莞尔,难道在老人家心里,瓜菜竟比儿孙更宝贝些吗?然则菜园终不过是“爱屋及乌”的“乌”罢了,“爹娘也许会想起当年在乡下种田拉扯三个孩子的日子?也许会想起供养几个儿子上学苦读考学时的艰辛?也许会不时泛起时光荏苒子孙远行不在身旁的惆怅?”所谓“爹娘的小菜园”,便是“爹娘的孩子们”的转语。正是满篇瓜菜趣味,一纸亲情深重。
尼采有言,“人的生命,并不能以时间长短来衡量,心中充满爱时,刹那即永恒。”雷雨心中有大爱,笔底自然而然成全了大丘壑,大气象,大喜乐。
说起来,写散文和写小说、诗歌乃至戏剧有一点大不同。写小说、戏剧如盖房子,讲“结构”,故事先大致琢磨出一个框架,剩下就是添砖加瓦的脑力活与体力活了;写诗歌则如电闪雷鸣,讲“吐就”,所谓烈火和闪电是不可以修改的,诗句可能笔走龙蛇,诗情却必得一气呵成;散文不同,散文是“吐诉”的文艺,是一点一点写,一点一点释放笔者的情与思,像春蚕向着过去与未来倾诉,即使目标明确得像一只纯金的茧,然而唯有“当下”才是写作者真正拥有和控制着的。因此,散文的写作更像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继而一面控制节奏与效率,一面校准方向与力道的过程。
幸而不幸的是,几乎所有勇于写作的人,都是自许天生我材难自弃的,才华风起云涌,灵感倒海翻江,所谓“汪洋自肆,以适己为用”,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有才任性”。这意味着,散文的写作除了痛快洒落一身淋漓的才情,更是一场笔者与自我智性与灵性的精密博弈。散文是一门讲究“恰到好处”的艺术,这不仅仅是一种“能为”,我更愿意归之为“气度”。
散文,需要不徐不疾的静气。今之散文,静气尤为稀缺。
《布鲁克林的星光》里记了一笔闲账,说得我心念一动。雷雨师逛旧书店,邂逅一本近十年前的旧书。那书我也曾读过,雷雨不提我倒不觉得,时光荏苒,竟已轻轻越过了十来年。那是一本当是时赫赫扬扬广受赞誉的随笔,前些日子整理书橱翻出它来,再读却颇感踟蹰,随即便丢开了。当初爱不释手,是因为它的聪明;今日废书不观,也是因为它的聪明。自那本书开先风之气以来,这一路聪明绝顶的散文只见多不见少,微信里尤其多。大约微信本就是一个各路高手的“晒”场,晒美食,晒颜值,晒儿女,晒娇宠,晒恩爱,晒富贵……如何晒不得“聪明”?只是而今我越发地不喜欢聪明的散文了,尤其是从第一句聪明到最后一句的品种。
我喜欢《布鲁克林的星光》,不仅爱那些永恒而令人欢愉的美,更爱它不徐不疾的静气。书里某处写道:梅娘去世后,舆论重提几十年前“南什么北什么”的旧日并称,“但就是有人要说,她怎么能与张某某比,……何必当真,非要理论一番啊?”我读到这里,心里想:雷雨师装憨好“萌”!以雷雨的渊博学养,大可犀利论道,将话说得入木三分,既聪明又漂亮。可是雷雨老师只顾一味装憨。节制笔墨固然是一项修为,守拙藏锋则更可见一番气度了。
书中还有一篇《东莞行》很感动人。雷雨在东莞——对,就是那个全中国人民都“你懂的”那个东莞——他想着文天祥的伶仃洋,想着《碧血剑》的袁崇焕;念叨东莞的凤凰台“与金陵相颉颃”;访虎门、登炮台,兴味索落处,且说“榕树如盖,祠堂清寂。……天晴日暖,南国的天气真好。”不尽之意,尽于言外.《东莞行》的第5章节,写雷雨与老同学谋面不易,晤谈甚欢;又读汪兆镛和其弟的旧诗,相对寂然,伤怀落泪;再则漫步东莞,闲逛遐思。这一段安静内敛的文字让我想起苏子的《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与《东莞行》之(5)的短章对读,二者的笔意与境界竟是一气相通的。不妨细读,不妨深味。
《布鲁克林的星光》记的是作者对家乡风物的眷恋,记的是游历八方的感悟,记的是书读万卷的思考。雷雨记自家人的故事,也记书里人的故事和世间人的故事,各色故事,形色人等,举凡熠熠生辉者,皆收入他的“星光”里。读罢不禁掩卷揣想:书是何物?人生何为?
日前偶然读到小令一则,元人作《折桂令》云:“叹世间多少痴人,多是忙人,少是闲人,酒色迷人,财气昏人,缠定活人。钹儿鼓儿终日送人,车儿马儿常时迎人。精细的瞒人,本分的饶人。不识时人,枉只为人。”猛然觉得它与《麦克白》里的一句咏叹很是合拍:“人生如痴人之梦螘窠,满纸的喧哗与骚动,实则兴味索然。”(Life is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世事似乎就是那么回事了,然而细细想来,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倘若你对周遭世界抱定约定俗成,熟视无睹的信念,这世界便只能是“痴人之梦螘窠”。然而,你还可以选择不做那痴人、忙人、闲人、迷人、昏人、活人、送人的、迎人的、瞒人的、饶人的、不识人的、枉为人的。
比如打开一扇门,走到世界去。《淝上行》中借卡明斯书中诗句诘问道:“那如幻的光辉逃到哪里去了?那荣耀和梦境,现在哪里去了?”在包公祠前,雷雨以第二人称方式抒情,真情澎湃;《欧行散记》记的是五味杂陈的法兰克福书展之旅,那些书“你可以拿去,”“怎么敢拿?”愤懑满腔,语愈短,情愈长。
或者,打开一本书,书乃物中之物,景中之景。“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在《布鲁克林有棵树》里,书就是穷孩子“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诺亚方舟。“她手扒在窗台上,脸靠了上去,她一抬头就能看见出租房上方的星星。”雷雨说,这是他最爱的小说。
是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舍昼夜的岁月河里,不只是“满纸的喧哗与骚动”,还有布鲁克林的星光,那便向岁月掬一抔星光何如?
(本文编辑 刘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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