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忆吧，巴黎的天空，大秋水仙……我们到卖花姑娘那儿买心：心是蓝色的，在水中绽放。”这是诗人保罗·策兰在《巴黎回忆》中的一句话。记住一个地方，往往是因为一个人，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或伤害；是因为曾经留下了生命的痕迹。我在南京生活多年，如今措身北京，却常常忆起南京。留在记忆中的南京，有在报馆做评论员的快意，在青岛路的租房生活，在南京大学校园的徜徉……更有在先锋书店的溜达与购书。

南京的先锋书店，被称为“南京第二图书馆”或“南大第二图书馆”（因其坐落在广州路上，距离南大很近，南大学子喜欢光顾）。图书馆是什么样子？曾经担任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的世界著名作家博尔赫斯，这样说过：“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我昏昏然缓缓地将空幽勘察，凭借着那迟疑无定的手杖。”先锋书店，在不少读者、读书人、爱书者眼里，恐怕就是精神领域的天堂吧。它吸引人的地方在于，里面的好书多，何谓好书？见仁见智，但如果你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你一定流连忘返；还在于有美好的阅读体验，这体现在环境好，有格调，还体现在让读者有阅读尊严，而不是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真正做到了“书店是读书人安放心灵的地方”；此外，还有颇吸引人的名家活动……

先锋书店之于南京，是当之无愧的文化地标，是南京人向客人介绍时言必谈的文化符号，也是提升南京形象的一张文化名片。没有先锋书店，南京仍然历史沧桑，文化底蕴深厚，充满人文精神，但有了先锋书店，南京在书店建设、在文化品位方面，便多了几分底气。一说到城市的书店，人们往往会想到北京的万圣，上海的季风，杭州的枫林晚，广州的学而优，或者台北的诚品，当然还有南京的先锋……与其他书店之于所在城市的重要相比，在我看来，先锋书店之于南京这座城市更重要，不少外地读书人到南京，可以忽略许多美景，但一定不错过先锋书店。如果先锋书店哪一天消失了，南京对外地读书人的吸引度一定会降半格。有人罗列了喜欢南京的60个理由，先锋书店超过鸭血粉丝、秦淮河排在第一位，原因是“这家极有个性的书店，是我喜欢这个城市最重要的理由之一，爱书者不可不去，不爱书者非去不可！”甚至有人干脆说，来南京不到先锋书店，就等于没有到过南京。

先锋书店，坐落在一个硕大的地下停车场中，或者说它就是由地下停车场改建，有几千平方米的面积。在闹市区，它显得幽静；与一些逼仄的书店相比，它疏朗而沉稳。虽在地下，却带给人心灵向上的感觉。曾有网友说，“有的人，来这里（先锋书店）寻找知识；有的人，来这里寻找知己；有的人，在这里寻找风景；有的人，在这里寻找信仰……”阅读是信仰，阅世也是信仰，在读书人越来越少、买书人更少的粗糙年代，我们需要重回文化的母题，需要从重建阅读品味开始。阅读，未必非要买书，但摩挲着书籍，似乎更有感觉。买书，未必非要到实体书店，但在实体书店，似乎更有氛围。正如有业内人士所称，“书卷是我们内心的河山，人间最好的去处莫过于书店。”而选择什么样的书店、看什么样的书，更关键。

然而，在今天，开书店似乎是一件冒险且愚蠢的事。有人说，“开书店之甘苦，非业内人，难以领会。开书店，在当下，如同宗教，非有信仰而不能为。”在我看来，先锋书店的老板钱晓华，似乎就把开办先锋书店，当成了一种信仰。钱晓华说过，“我既不是千万富翁、百万富翁，也不是文化商人，更不是文化诗人，我不过是一个佩戴着桂冠的文化乞丐，一个行走在大地上的异乡者，在通往精神的诗与思的途中，书山为径，书生意气，至死不渝。”我丝毫不觉得这话矫情，倒有几分悲壮。钱晓华是苦孩子出身，母亲早逝，曾穷困潦倒，当然现在也没有发达。当年，为了先锋书店，他品尝了太多的苦难与悲凉。比如，2003年5月，先锋书店夫子庙店开张，先锋大道长160米、宽14米，被称为“中国最长的书店，南京的知识旅游风景线”，但没支撑两年即倒闭，原因很复杂。再比如，钱晓华一度连父亲的丧葬费都拿不出来；此外，钱晓华曾不无悲哀地说，“我经历过失败、挫折、痛苦和煎熬。我曾想过放弃、想过自杀！”……好在钱晓华终于挺到了今天。

在南京时，我常到先锋书店买书，平均每个月大概要花费几百块钱，也多次见过钱晓华，但从没有细聊过。钱晓华其貌不扬，猛一看还有点猥琐，缺乏令人凛然一震的气质，但他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一个理想主义者，今天谈论理想或许有些装逼，但现实中确实有人怀揣理想，他们为了所谓的理想，筚路蓝缕，甘苦自知。作家苏童曾在《小钱的书店》一文里描述，“我记得小钱给我的第一印象有点模糊，有点像个做教师的人，同时又像做生意的人，唯一清晰的是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带有浓重的家乡口音，但说起话来很响亮和干脆，而且当小钱发言的时候，脸上谦恭的笑容就奇妙地消失了，他很有主见。”“开书店在他不是一件简单的谋生糊口的事，他似乎是在书店里完善他的理想”。没有理想，或者说不是理想主义者，钱晓华也许不会开书店，起码不会坚持这么久——从1996年创办先锋书店到现在，已经17年了。

不知道先锋书店还能坚持几个17年？据说先锋书店的状况并不妙——其实，全国的实体书店有几家妙的？不妙，是因为负载的成本越来越高。前不久，南京先锋书店办公室主管黄健明接受采访时透露，实体书店已经被房租、税收、人力成本等逼上了“绝路”。一本20块钱的书，进价就要12块钱左右，况且书店还需支付许多隐形成本，比如每年50万的房租，80万的税费，150万的人力薪水，都要平摊到每本书上，先锋书店如果光卖书，一年要亏几十万，近年来完全在靠咖啡、创意产品维持。这条路能走多远？但愿能够走得远一些。

去年3月，时任新闻出版总署署长柳斌杰表示，“（2012年）年底前将出台扶持民营书店发展的减税、减房租政策。今后还要将国有书店的建设纳入城市规划建设之中，所有城市的繁华街道必须给书店预留位置，社区新建的地方都要留出书店经营的位置。”不知道像先锋书店这样的民营书店，究竟能得到多少扶持？不知道得到扶持之后的民营书店，能否渡过难关？无论如何，银行越来越多、书店越来越少并不是一件好事。

“一个书店可以改变一个城市，一本书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灵魂”，先锋书店改变了一些人，也塑造了一个城市。上海图书馆新馆落成时，巴金曾这样题词：“散布知识，散布生命。”先锋书店带给我的，除了生命的丰盈，也许还包括精神的慰藉。在北京工作5年多了，至今常常思及先锋书店。乡愁，并不仅仅属于故乡，属于游子，还属于眷恋书店的读书人。“大地上的异乡者”，这是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的名句，先锋书店把它当成口号。因先锋书店，我不再是大地上的异乡者；也因先锋书店，我多了一份乡愁。在北京的每个贫乏的日子里，我常常用先锋书店温暖我的记忆，温暖我的孤单。该找个机会再到先锋书店看看了。（给杂志写的一篇约稿）

原文标题：南京先锋书店，爱书人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