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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微博: 【百道专稿】30多年前就离世的德国哲学大师海德格尔有着自己独特的对技术的批判。如果他老人家活到今天,我们真的会去问他对数字出版的看法吗?
据说,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书有一个特点,就是没有索引(少数例外),哪怕是上百卷的全集,他也坚决禁止加索引。他有一句名言:“它是一条路,不是一部作品(Wege, nicht Werke)。”言下之意,思索是一个完整的过程,而不是可以被任意肢解为只言片语的“著作”。海德格尔一生都在恪守这个原则。
2012年12月,第十四届东亚出版人会议在台湾大学举行,主题是“书的未来与知识的公共化”,看上去是数字出版的老话题,但局部探讨之深出乎我的预料。会上,日本筑摩书房社长熊泽敏之做了题为《检索的精神》的报告,其中就提到了海德格尔。
坦率地说,熊泽敏之的报告前80%我完全没有听懂。他谈日本的历史学和社会学,谈符号论,谈“隐喻”和“寓言”,谈欧洲的寓意画,谈语言的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还谈了本雅明的“气场”(aura),我一个理科出身的人完全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些和“检索”或“索引”有什么干系呢?直到海德格尔出场,我才恍然大悟。我承认,这是我入行以来听过的最具学者范儿的一个报告。难怪主办之一联经公司的林载爵先生提出要亲自当他的评论人。
简单地说,熊泽先生想表达的意思与很多人对数字出版“碎片化”的质疑类似,无非是觉得查阅式的浅阅读使我们无法领会创作者完整的思维过程,难免会断章取义,导致更多的误解。其实,这种担忧有些抬举数字出版了。不过,这种抽丝剥茧式的论证,还是让我陷入了沉思。
会后的10多天里,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如果海德格尔在世,来到我的面前,我有办法说服他吗?我该说些什么,他又有怎样的反应呢?
在大师面前,我的火力显然过于弱小,但也总是有些能量的吧,不妨丢下包袱,使出浑身解数试一把。我准备分四层,层层递进,彻底说服海老(假设在翻译高手的帮助下,不存在沟通的障碍)。
第一层:阐述一般价值。我会解释目前我们所做的数字出版主要是针对哪一类书,以及为什么。
举个例子。很多学者在做研究的过程中,都必定要参考历史文献和典籍,但必须要承认,这类资料在使用上特别麻烦。所以一些出版商和图书馆利用数字化技术开发出了很多服务功能,为读者开辟了新的使用文献的路径。这是很有必要的。
第二层:离开历史典籍或专业出版这些容易理解的领域,来到比较特殊的文学领域,谈谈为什么我们在迷恋完整性之余,也同样需要一些“碎片”。
海老,我想再说说文学。我小时候看过一本书,叫《文笔精华》,是名家笔下的写景片段集锦。比如写天热,里面选了老舍《骆驼祥子》里那个被写进教材的经典片段:“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跟天上的灰气联接起来,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烫着行人的脸。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整个老城像烧透了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还选了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苦重而炎热的空气仿佛停滞了;火热的脸愁苦地等候着风,但是风不来。太阳在蓝得发暗的天空中火辣辣地照着,……。” 这类写景片段被拆出来放在一起,不也很有意思吗?
最近我刚读完台湾作家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里面有一段写“哭”:“哭泣——哪怕是婴儿或畜生的哭泣——都应该具有庄严的意义,也就是会使人停止思考、停止观看、停止一切智性活动,而毫不保留地前去抚慰,以便能使之迅速脱离的一种情境。当人因为他者的哭泣而哪怕只是暂时放弃了智性活动,也就超越了智性,这是我认为哭泣的庄严意义。”
作家就是这样,常常在写作中爆出点点火花。这些都是高质量的“碎片”,把这样的片段抽出来欣赏,即使不看全书,也很有意义。这正是作家对文字、对语言、对思想的贡献。
我们把这样材料找出来,让这些火花更广泛的传播,难道不是很有价值的事情吗?但现在书太多,像当初《文笔精华》这一类的编选,如果还由人来做,太受限制。而借助技术,借助电子书的功能,人人都可以更高效的在书中找到这样的片段、记录这样的片段、分享这样的片段。
第三层:谈一下为什么说阅读的浅与深是同等的重要,即便是哲学内容也是如此。开始逼近海老的要害。
我学的是自然科学,一直很想知道哲学家们是如何关注宇宙和人的。三联书店当年出过一套《德国文化丛书》,我看过其中的《哲人小语——人与自然》,是德国学者自己编的,原名是“Im Bann der Natur”。全是从古今哲学著作(及部分科学著作)里摘取的文字片段。这本书拓展了我的视野,让我知道了很多哲学家的名字及其所关注的视角,也包括您。
比如,其中一章论述人是什么,选有舍勒的一段,给我印象深刻:“与动物相比,人是能说‘不’者、是生活的苦行僧、是对赤裸裸现实的永远反抗者,而前者总是对现实存在表示赞同,即使情况令人厌恶和逃跑。”这个“能说‘不’者”的论断太妙了,它促使我去找舍勒的原作《人在宇宙中的地位》。
类似这样的哲学选段像是思想的陈设与展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景,虽说只可窥见吉光片羽,但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吗?这是第一步,如果我发现了兴趣点,我会再去深究。就像在书店里,买书之前先要“逛”一下,何等简单,又何等重要。浅与深是相互转化、相互依存的,浅是深的入口。
我还想提一下木心,他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功力深厚的艺术家和作家。他就曾多次谈深读与浅读。他说世界上的书可分两大类,一类宜深读,一类宜浅读,宜浅读的书如果深读,那就给它陷住了、控制了。他举屈原的例子,说《离骚》浅读很唯美,深读会去殉情、殉国。他又举《老子》的例子,说深读可炼成思想上的内家功,浅读就会讲谋略、老奸巨猾。后面这个我不太同意。“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是无数人的座右铭,而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并没有深读过老子。
我们都知道你曾和中国学者萧师毅一起尝试翻译老子。我们也知道你读过《庄子》,还不止一次地引用过《庄子》里的那些寓言故事。因为语言上的障碍,我相信你其实不可能深读《庄子》,你能很好地理解它,在于你自身的功底,而不是阅读的深浅。我们不应该把理解的深浅等同于阅读的深浅。
我想说的是,哲学思想的传播,并不是只有通过深读才能体现。水性好的人可以直接跳入深潭,但一般人只能先从浅滩涉入。你应该相信“浅”也是一条路,是一条更公平、更广阔也更安全的路,没有它,“深”存在的价值将大打折扣。
第四层:谈海德格尔自己的书。这是我最没有底气的一层,但我依然希望它如降龙十八掌之亢龙有悔,一式绝杀。
海老,我们很多人都很仰慕德国文化,我读研时学二外,就毫不犹豫选了德语,可惜只学了半年,后来全还给老师了。不过多多少少还是领略了一些德语的奇妙,诸如发音固定,以及适合表述哲学问题等等(说“适合”好像不太恰当,因为很多哲学概念本就是德国人原创)。
感谢您前面听我说了那么多,请允许我最后再谈谈您的书。我是学理科的,很遗憾没通读过你的大作,只泛读过一些节选,动力源于好奇。我想看看中国人如何能把你的东西翻译过来,那是个难以想象的工作。国内有很多人研究你,我看过一些,北大的张祥龙教授就给我印象很深,他的翻译竟然让我看懂了,了不起。
你该想象得到,你的书在中国的确遇到了翻译难题。哲学名词的不统一在你的书上表现得尤为突出。您的那个核心关键词“Sein”,就有好几种译法,有“存在”、“在”,台湾译作“存有”、“有”等等。
说到名词术语,我有一点切身感受。我在出版社当编辑时,参与做过一本科技名著《分子克隆实验指南》,那是个2000页的巨著,40多人参与翻译,名词的统一至关重要,给它做索引成了我们的一场噩梦,但我们最终还是攻下了。之后,我的一位同事专门为此写了一篇文章,叫《天下第一“索”》。
我的意思是,索引工作本身是创造价值的,索引表的背后隐含着“规范”,做这件事需要付出心血。你坚持说“它是一条路,不是一部作品”,这索引其实就是路牌,甚至是路灯,是召唤。
你当年在家乡的田野小道上来回行走反复思考,思绪也会有不连贯的时刻,但总有一以贯之的东西在召唤你。你承认荷尔德林的诗给了你灵感,我想一定有那最关键的几句始终感染着你。人无时无刻不需要提醒和引导。
今天,我们做数字出版,做电子书,表面上看把内容打碎了,把阅读打断了,但我们不会离开“内容”而胡作非为,我们所做的无非是多设些路灯和路牌,让更多的人顺利上路,快速走路,更大胆也更自信。索引为我们理解您的著作、进入你的世界带来了新的可能性。而你,不应该把这扇门堵上。
一口气说完这些,有些忐忑不安。我想象着海老开始说话了……
小马,辛苦你说了这么多。你将数字出版描述为一种有趣的工具,借助它,你可以挖掘你想要的片段,也就是借助外力随意“使用”别人的创作,其实这种使用早就存在,只不过你们的手段更便利。
然而,我不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写作是思维的记录,但语言是一条锁链,它一露面就想着要去束缚。所以,只言片语总是遗憾,概念本身也没有什么意义。我的写作是沿着思索的脉络,一点点勾勒其背后的含义,就像用石子铺一条路,引导读者去发现。你可以赞叹每一块石子,但我的工作永远是铺路,而不是造石子。
另外,我感到奇怪的是,你真的需要去浅尝辄止地了解如此海量的资料吗?你应该明白,当“已知”有丰富资料可用的情况下,人们会选择依赖已有的一切,而放弃个人的磨练。资料的丰富与可取会导致另一层面上的“阻碍”。就像你说的,有了“广阔的浅滩”,便没人再愿意学习跳水了。技术是庸俗化的帮凶,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技术当然有效,但它一定就是真理吗?你所说的这种技术对文字的操作,是建立在一套现代数学逻辑之上的。而我,则更愿意去为被你们的数学逻辑掩盖了的哲学逻辑辩护。技术实践显示了数学逻辑的强大,那是你们的一厢情愿。这只能让我更坚定去走“另一条路”。
你提到翻译的问题。在我看来,这恰恰说明了断章取义的不可为。通读是克服翻译困境的有效方法,它不能解决直译的技术问题,但可以获得另一层面的补救。翻译是在和文字较劲,但文字只是个工具,过于纠缠于工具,就远离了内容。
“我”只有一个。而在你们那里,我成了“各种各样”的海德格尔,在那些片面的理解中,我的文字不再是“海德格尔的”,而仅仅成了“海德格尔式的”。
再拿你来说,如果你没有能力完整阅读我的著作,那就没必要引用我,那只会使你和你的读者陷入混乱。不必借别人来炫耀自己,或是限定自己。忘了你的《文笔精华》吧,忘了你的《哲人小语》吧,也可以忘了我,你应该关注生活,关注一切真实的存在,摆脱语言的欺骗和束缚。文字是你的出口,而不该占据你的入口。相信生活,去发现它,用语言去表述它,补救它,而不是歪曲它。
好了,我们就谈这些吧。(结束)
海老的话,一定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道,以及让人发懵的能量。我无言以对,就像练熟了一套招式,迫不及待要拿出来显摆,却因连马步都站不稳而让一切白搭。我只能不住地点头,装出一副理解和宽容的样子,以掩饰自己自以为是的浅薄和小题大做的可笑。我早该明白,那些视原则为生命的人,是无敌的。
作者:马学海
(本文原载于:百道新出版研究院)
来源:百道网·马学海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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