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朝时光而去》是我最珍视的一部小说集，尽管在此之前我只出版了《仙人》，但目前待出版的还有《赵白露》《你在这世上太孤独》《今夜浮尘降临》等三部。与其他几部不同，《你朝时光而去》饱含我一以贯之的写作意趣和审美口味，对我而言，它是质地纯良和可持续的，是我特别乐意分享，并期待获得理想读者的一部小说集。

同题小说《你朝时光而去》发表于《创作与评论》（现《湘江文艺》），讲述了作为小说家的“我”与妻子江之雪在面对失败婚姻的同时，远赴异地，参加精神病康复后的大学好友宫和雍与“女神”鬼素手的婚礼，而遭遇宫和雍逃婚的故事。小说看似迷恋烟火人间和鸡零狗碎，呈现出底层生存逻辑和生活哲学，其实嵌套着庞大的历史迷雾和家族神性，甚至关联唐代一桩涉及三十六家“海内名士”的谋反案和黄帝时期一位叫作鬼臾区的传奇医家。这也便是小说名叫“你朝时光而去”的原因——我想写的是一个透过个人史去展现人类史，穿越现实时光而深入传奇神话的故事。好的小说的世界不是单一的，它庞杂、运动、非线性，不被定义，不易捕捉。《小说选刊》“佳作推荐”栏目在推荐《你朝时光而去》时，写道：“在鬼鱼笔下，时光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植物，或如蕨草，或如乔木，或如藤蔓，任他修剪，任他造型，任他把玩，而又不失内在生命力。小说将‘我’与江之雪、宫和雍与鬼素手两对情侣的感情经历和人生轨迹，糅杂入怪诞离奇的中国远古传说与近代历史，试图于斑驳光影中探讨个体与时间、个体与世界的关系。”这段荐语中肯、有趣，作者是我期待的理想读者。

《惊蛰》发表于《青年文学》，后被《中华文学选刊》（现更名为《当代长篇小说选刊》）转载，是我创作小说以来最为喜欢和偏爱，也自认为写得最好的一篇。小说延续了我创作初期的高校知识分子题材系列，但不同于以往的一地鸡毛和肉身疲相，我力图在其中呈现一种穿梭于山与川、云与水的中国古典美学，经营红尘与庙宇、张扬与隐忍的对立精神，并将个人兴趣所在的民间记闻、野史，演绎成富有文学意味和现代性特征的经与脉。如果把这篇小说的人物关系图谱绘成金字塔状，费翳教授当然是居于塔尖的人，但正是“我”、杨姿、文纨、谭玫这些处于人世间摸爬滚打的小人物，让他从神坛跌落、破碎。由此而言，我在此篇中讲述的或许是微小试图推翻伟大的可能性，是一种悲壮的毁灭和涅槃。

《庄严》首发《飞天》，原名《高壁寺》，同名寺庙乃“金城十大名寺”之一，距今已有六百多年历史。自某年大雪之日从一个咖啡屋的后窗看见它破败坍塌，乱搭乱建，成为供数十家居住的大杂院，我便再也没能忘记它。一个晴好的午后，当我站在院内目睹一段被积雪洗过的檐头，一点一点露出被历史和工业藏匿已久的青绿和焦黑时，我知道自己必须让它再活一次。于是，两个年轻人的情感纠葛和一段被大火掩盖的往事铺陈纸上，它们互相博弈，若即若离，不断接近真相，又不断毁灭重建。废墟、残碑、鬼火、墓园、浴池、火葬场，当它们通通化身成为一个个模糊的符号时，由现实中的“横额曰神听和平”讹传衍生的小说中的“额日神听和平”，反而拥有了具体的意义，尽管它不再暧昧，不再语焉不详，失去了小说那令人着迷的多义性，但在我看来，这便是庄严。

《端阳》是一篇厚实的小说，说它厚实，是因为它写了土地。首先接纳它的是《人民文学》，之后，《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了它。有一段时间，我很不愿谈及它，因为它是我撞破故乡的额头留下的一道疤痕。在《端阳》中，我化身一位摄影师，全景式地呈现了故乡，它凋敝、刁钻、木讷、神秘，同时又温情、淳朴、真实、坦荡。《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先生写下《有灵性的树和带着光边的投影》一文评论《端阳》时说：“复杂情感的绞结，不能不让我们联想到鲁迅的《故乡》，但是这个中篇多出了比短篇应该多出来的许多活态物事。在《端阳》里，苦乐年华杂花生树，人情世故烟熏火燎。两个年轻人回乡做给家人、乡亲看的婚事，拖进入乡随俗的流程，再有出息的后生也得如苔藓似地锦，居于土皮上草木间。他们仿佛疲惫不堪但又决不气馁的树灵，顽固地努力地包容烦琐的世情，感恩、妥协和愧疚又不乏明察的心绪，搅拌在一起，以爱为底，仁忍成为巨大的支撑力，带着温润的投影，试图拂过家乡的日夜。”《端阳》大可归类为知识分子回乡系列文章，因此重温故乡、审视故乡、批判故乡、魔幻故乡、离开故乡，也就成了不能避免的话题。

《斯堪的纳维亚》从投稿留用到发表见刊，跨越了三年。创作这篇小说时，我尚未结婚，等拿到《芳草》样刊，已换了一份工作，度过两年婚姻生活。这漫长的时间，正好符合这篇小说的气质——一对被岁月压垮（妻子禾苗亲手溺死女儿）的年轻夫妇重温婚前旅途，尽头却以禾苗投入黄河水库化身美人鱼为终，但她的死，不是解脱，而是不忘初心。处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丹麦是童话世界中美人鱼的故乡，它在地球的另一端，而“我”与禾苗的婚后精神世界，是成人童话的世界，它残酷、逼仄、现实，南辕北辙，处于地球的这一端，是梦幻的反面。

《慈悲》源自一则真实的社会新闻——校园霸凌引发的成人杀害儿童惨案。当时这则新闻引发极大的社会舆论，闹得沸沸扬扬。里边牵扯一个伦理问题 ：孩子在学校受到同学霸凌后，家长该不该替孩子出头。前几年，总听到一种说法：“新闻比小说精彩。”但新闻只是简单原始的素材，没有经过任何艺术性的加工和创造，所以不适合拿来与小说进行对比。新闻结束的地方，是小说开始的地方。《慈悲》便以在校园霸凌中被对方家长杀害的亡童视角叙事，讲述几年后在面对一只无疾而终于清明前一个夜晚的老狗时，一家人（亡童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生存状态以及心理活动，由此而隐晦地牵扯出这出人间悲剧。如果仅用克制的情感表现这出悲剧，《慈悲》还没有资格称为小说，只能算不入流的故事。小说一定是关乎幽微且复杂的人心和人性的，于是我在全家人去墓地埋葬老狗的途中，安排他们与凶手的家属相遇，其中就包括凶手的妻子和孩子。一切都因这个孩子而起，如果他当时不霸凌亡童，亡童就不会奋起反抗而致使他受伤，他父亲也不会杀害亡童，成为凶手，被判死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相遇的场景，是《慈悲》的高潮，但一家人经过漫长的煎熬，最终选择放下仇恨，慈悲地活着。

《你离开了这个世界》是一篇简单的嵌套式小说。剡扬、田阡陌和李懿，是我笔下的人物，沈末和张达，是剡扬笔下的人物。剡扬、田阡陌和李懿构成的是一个得不到爱而消失故事，沈末和张达构成的是一个爱而不得的相逢故事。之所以不称《你离开了这世界》为元小说，是因为我并没有过多关注小说的创作过程及虚构身份。《你离开了这世界》发表在《滇池》时名为《消失以后》，故事的内核是：一对来自都市的情侣决定到边境小镇隐居，但他们发现，小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老。我花了不少笔墨去呈现人的孤独和无奈，甚至疯癫与幻觉，这让我觉得更符合小镇衰老以后的气质。

《你朝时光而去》中的七篇小说亦真亦幻、虚实交加，有尚未看清世界便死去的少年，有日日蹉跎仍怀理想的青年，有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的中年，有倚老逾矩致晚节不保的老年，由幼及长、由生到死，将人的一生完整走了一遍。《你朝时光而去》可以看作一个人一生的图景，在这部书中，你或许能看到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