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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微博:【百道编按】多民族所聚居的边地,少了闹市的喧嚣,少了都市的车水马龙,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草场和蓝天中漂浮的朵朵白云。哈萨克草原女作家小七用一本《唯有解忧牧场》为我们带来了哈萨克人温情的草原生活,带来了一幅美妙而纯净的自然图景。
《唯有解忧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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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作者:阿瑟穆·小七
出版时间:2017年10月
《唯有解忧牧场》是一本以“牧场生活”为主题,讲述哈萨克草原生活的故事集,由新疆青少年出版社于2017年10月推出。本书作者是新疆哈萨克草原女作家,“解忧牧场”品牌创始人阿瑟穆·小七。小七是一个享受大自然的灵性追寻者和动物爱好者,已经出版了短篇散文集《遇见阿勒泰:惟愿莲心不染尘》、治愈系散文随笔集《从前啊,有一只猫小宝》《我的小羊驼蜜糖》,曾获民族文学奖、华文最佳散文奖。目前小七和家人及三只猫一只小羊驼居住在新疆阿勒泰牧场。
在本书中,小七不仅刻画蓝天绿草间无忧无虑的牧场风景、牧场生活、牧场动物,同时也刻画出了各具特色的,生活在牧场上的心地善良、纯真质朴的各民族群众。既向我们展示了解忧牧场美妙、自然的乡村自然图景,又展示了各民族群众间淳厚友好的美好情感。小七的文字就像密友间的聊天,娓娓道来,不动声色间将读者带入一个特殊的境地,在她所创造出的那个“小世界”里,人们用不同的方式生活着、用不同的方式思考着,尽管有如此如此多的不同,但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美,美得令人羡慕、令人怦然心动。身在多民族聚居的边地,小七的写作从不追求故弄玄虚,而是用平实而流畅、却仿佛散发着马奶酒般香醇的文字去为身边的一切做介绍。在她的笔下,蓝天青草间的阿勒泰没有逃离,无意漂泊,而是以极致至简的形式去诠释信任、善良、承诺、包容、快乐、困窘、爱等复杂深沉的人生问题,她的写作也让人意识到,在不同的民族身份之下,原有一个安稳、绵长的共同生活。她笔下的这些善良人们,就像本书封面上的推荐语所说的那样——坚信,大地总会有草为他们长出来,天上总会有雨为他们落下来。他们相信,停下马,就是一个温暖的家。
书摘:
一堆熊粪便——我真没开玩笑
两个人,在草地上一前一后走着。走在后面的那个人在草丛中绊了一下,前冲了几步,摇摇晃晃站稳了,又接着走。她岔开腿,弓着腰,磕磕绊绊走路。看,她的肩膀冲向前面,而脑袋冲得更前。难以相信吧,她就是平时优雅端庄的阿依旦,走在她前面的是比她高出一头的丈夫,他叫布鲁尔。
七月的阳光,把布鲁尔微微卷曲的头发烤的发烫,估计再来点小风,便会冒出火星。现在,他俩走在没有任何遮挡的草原上。他们正在赶去路边搭乘班车,去城里婶婶家做客——婶婶的女儿考上重点大学,宴请亲朋庆祝。
布鲁尔抬起胳膊,擦掉脸上流下的汗。“嗨!怎么回事?”他催促她,“能走快点儿吗?”
一个小时内,他这样说了不下十遍。
他俩爬上一道山坡,绵延不尽的浓绿草原浮现在眼前。在绿色的尽头,山清晰地映衬着蓝天。阿依旦喜欢树木、花草和云彩,很容易被风景左右情绪。可是现在,她哪里还顾得这些——她没有因为眼前的美好而感到任何愉悦。瞧,她眉头紧蹙,嘴角抽动,脸上是咬牙苦熬的痛苦表情。还有,她双腿纠缠着,好像腿脚受了伤,或者是腰的某个部位很不舒服。
“喂——今天怎么回事?”布鲁尔走在前面,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如果赶不上12点的车,我们只能在大太阳下等到下午,坐4点的车了。”班车一天在那儿停两次。
“好,呵。”阿依旦答应着,好像亏欠了布鲁尔一般。她不时咬牙冲刺几步,以免落后。
其实,她并不想这样。
今天一大早,她便开始不慌不忙翻箱子,挑选衣服。最后,她扭着身子,把自己挤进新买的直筒裙里,外罩胸前绣有羊角图案的齐膝坎肩。布鲁尔则站在毡房门帘外,抱着手臂,耐心等待。嘴里的香烟早已带着长长一段烟灰。让他一直想不透的是,她就那么几件衣服,为什么每次都是老半天之后,才找到对的那件。
终于,阿依旦结束了穿衣打扮,走出毡房,“你弄得我很紧张,”她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嗨,别老那么站着,快告诉我,看上去怎么样,嗯?布鲁尔?”她是个小个子女人,圆而挺立的乳房,细腰,细胳膊细腿,大屁股。
他掐掉烟,眉毛一高一低地上下打量。“啧啧,你的裙子,绑在腿上,你还能拉开腿吗?”看到阿依旦紧裹在腿上的、臀部有点收紧的长裙时,他摇摇头,表示不赞同。他觉的她的衣服穿得像是要去城里参加模特表演或者是选美比赛。
“没事,没事,我认为这样还不错。”阿依旦扭动身体,走了几步,证明自己很好。
“啊!我的老天爷,瞧瞧你的鞋子吧!”布鲁尔自上而下看去时,发现她脚上还穿上了一双闪闪发光的新皮鞋。鞋跟很高,像是踩着两根摇晃着的木头棍子;鞋头很尖,像个牛舌头。“喂,你这个样子不绊倒才怪呢。”他一边的眉毛更高了,说出的话一点都不客气。
“哦,不会的,不会的,我没觉出有什么不舒服。”阿依旦朝前走了几步,低头欣赏脚上的新鞋。这会儿,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打扮中,不去理会布鲁尔怎么说。
“呃,我的意思是,你这样走到坐车的地方,恐怕要到下午了。”
“这个嘛,虽然高,但是很舒服,”阿依旦朝后抬起一条腿,把头努力往后扭,左边瞧瞧,再扭到右面看看,“还有,穿衣服打扮的事情,你又不懂。”说完,她把抬起的腿落下,并起脚,蹦了一下,还把嘴唇翘起来,朝布鲁尔晃了晃头。她想让他看涂了口红的嘴。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啊,临出发前,阿依旦脚上的新皮鞋,的确舒适的让她心花怒放。尤其,那从脚底油然而生的自信,让她兴奋的,恨不得立即飞进城里,向亲戚朋友们展示她的新鞋。还有,新买的直筒裙,把她的身材衬托的凹凸有致,完美无瑕。这些啊,都将在此次宴会中,向大家展示。阿依旦心想,她们大概早就想知道身材绝好的她,这次会怎么装扮自己——简单时尚,一如既往——但她注意到,就在刚才,自己的脚……腿……呃……开始有些……咝……脚趾大概是磨破了皮,脚后跟……咝……可能在渗血。还有……还有……两条腿像是被绳子捆绑在了起来,步步艰难……咝……
十几分钟过后,她开始这么想。
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脚上这双完美的新皮鞋,正随着她脚步的移动,上下左右磨着那些脱了皮,并渗着血的伤口。她疼的想哭……咝……她咬着牙,倒吸着凉气,强忍着。咝……很快会过去的……很快会的……咝……她安慰自己。
不过,又过了十几分钟,她的想法发生了变化。
唉!这辈子最难以忍受的事,差不多就是这段不到五公里的路了。“嗯,我想,我……”阿依旦停下脚步,四处寻找。哦,现在她迫切需要一块大石头,坐在上面,脱下鞋,好好休息一会儿。
无论如何,走在前面的布鲁尔都无法理解她现在的心情。听,他又在催促,声音里还掺杂进许多的不耐烦,“喂,阿依旦,你难道不能走快一点吗?”——男人啊,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女人穿高跟鞋、紧身裙的痛苦。
古丽娜尔抽搐着脸,“哦,可以,”她说,“当然,我,咝……”
“那就快些呀!还磨磨唧唧干嘛?”
她踮着脚尖迈开小碎步,咬着牙,忍着痛,踉踉跄跄挪动了几步,再次站下来。“咝咝……”她吸溜着嘴,“我想,我现在真该……”
“怎么了?”布鲁尔边走边说,“如果是这样,你该早些告诉我不想参加婶婶家的宴请!”其实,他并不是存心这么说话,只是他无意之中又瞥了手表一眼。他手腕上的表像是带上了电或者是某种利器,一抬起来,就会让跟在身后的阿依旦紧张到嘴唇发麻,心脏悸动。
“哦,你是知道的……”阿依旦提起裙子,弓着腰,歪歪斜斜大跨几步,跟上去碰碰他的胳膊肘,“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大家一起热闹着……一直放着音乐,院子里拉着五颜六色的灯……吃手抓肉,各种点心……之后,我们一起跳舞……嗨!每次都是我第一个站起来,大声说:‘我们一起跳吧!’……喂——布鲁尔——你能不能……咝……”她疼得停了下来,冲着布鲁尔的后背招手。他已经拉下她好长一段距离了。
“如果不想去,大可不必这样,”布鲁尔高声接话:“你昨晚可以告诉我。”他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解释,或者根本是不想听。
“好,好,”阿依旦左右扭动身体,只能继续前行,“对,对。不过,能慢点吗?”
布鲁尔慢下来,脚步间流露出怒气。一边走,一边又习惯性地抬起胳膊瞥一憋手表。他心里头烦着呢,放下胳膊时他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注意到表盘上的指针,而后他又抬起胳膊憋了两眼,“嗯?还有半个多小时,班车就要到了……”
“我知道……我知道……”阿依旦的声音带着哭腔,“但你犯不着一遍又一遍不停地看表,不停地唠叨。你在前面走就是了,我在后面……咝……”不管前面走的多么艰难,现在这个时候,她唯一关心的事儿,就是如何结束剩下的路程。
为了减少脚部承受的重量,她随着身子的摆动,把重心从一条腿移到另一条腿上,再由另一条腿移回来。这样反复交替着,好像稍稍缓解了些脚部的疼痛——这十几分钟内,她是这么办到的。她脸上、手上汗渍渍的,从额头到下巴之间泛着油亮亮的红光。对她来说,时间像是过了好几个小时。
“喂,还有不到一半的路程。你再这样磨蹭着,可真的要误事了!”布鲁尔又在催促,脸板得跟石头一样。
草丛里的小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弯,脚下的道路轻微起伏,先下坡再上坡,接着又突然下一个长长的满是砾石的陡坡。布鲁尔安静了几分钟。这个坡还真是不好走,使得他顾及脚下而无法开口。阿依旦强忍疼痛,几乎是蹲坐着,提起发抖的双脚,摇摇欲倒地向前挪动。一条肥肥的蜥蜴从她眼前蜿蜒滑行,周围安静的,草丛中某些看不见的昆虫叫声那么大,几乎盖过她拖绊的脚步声和衣服间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
这时的太阳正对着她,山坡上热烘烘的。热气扑到她脸上,烤的她头昏脑涨,鼻腔里也充满尘埃被烤焦的辛辣气味儿。天哪,从她的鼻尖到全身上下,统统都泡到了汗里头。不过,麻烦还不仅仅于此。这段陡坡上到处是一些棕黑色的灌木丛。阿依旦身上的裙子是那种像是皱纹一样的弹性面料。现在看来,这裙子还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那些灌木密密地钩住它,阿依旦没完没了地摘着钩子,试图脱身。她累的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松开这儿,那儿又挂上了。在一个小小的平台处,一不小心,她踩塌隐藏在草丛里的一堆石块,她右边的脚先是朝里扭了一下,接着身子歪斜着朝前踉跄冲了几步。她挣扎着,努力让腿脚站立起来。但她并没有做到——她那紧裹在长裙里的,凹凸有致的圆屁股高高翘起,脸朝地,趴倒在了草地上。
摔下来的时候,那只扭着的脚被压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下面。她感觉自己的脚趾像被割裂一般,钻心的痛。她咧着嘴,咝咝地倒吸凉气。露出的门牙上,沾满出门前精心涂在嘴唇上的口红。她的脸也不知是摔倒时蹭在了灌木上,还是太阳晒的或者是狼狈的心情引发的,总之突然间就烧的通红,像一块红布。还有,她看见,她真的看见,眼睛的正前方闪了几下黄色的小星星。
噢!刚才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那以后许多年,在炎热的天气走在这片山坡上,听着草丛里不知名昆虫的噪音,都会让阿依旦联系起脚后跟和脚趾的疼痛,还有脸上一阵阵的发烧以及热晕了头的感觉,当然,还有对丈夫布鲁尔的不满。
“啊!你到底要怎样?”布鲁尔站稳脚步,转过身,咆哮着,狠狠地瞪向阿依旦。她爬着,翻转身子坐起来,眼睛发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怜巴巴地抱住自己的脚。
“哎呦……没有……咝……不是……”她想老老实实承认是鞋子和裙子的问题,嘴里却嘟嘟囔囔说着什么身体不舒服,实在走不动了,除非让她死,也不会站起来之类的话。继而假装捂着肚子,垮了似得趴伏在草地上。
她知道接下来布鲁尔将要大发雷霆,她能感受到他体内窜起的像是路面上升腾的热气般的熊熊怒火,她做好了迎接一切埋怨、疑问的准备,还有无休止的催促……反正就是这么着了呗,无论你怎么絮叨,我就是不起来。我不但坐在这里,我还要躺在这里,直到我认为舒服了为止。管它什么赶车,管它什么做客,去他妈的……想怎么骂都行,只要别让我站起来……她掠了掠散乱的头发,准备好面对他。而四周却突然一片寂静,显得怪怪的,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阿依旦抬头看时,发现布鲁尔并没有望向自己——他收缩面颊,嘴巴张成一个紧张的0字,眉毛仰起,鼻翼翕动,眼睛瞪向离她不远处的一堆巨大的动物粪便上。很明显,那是一堆刚刚排泄出来的新鲜粪便。阳光下,粪便上方悠闲自得地冒着弯弯曲曲的热气。噢,天哪,那股味儿啊。
“嗯?那是……什么动物的……”布鲁尔走向粪便,俯下身子仔细观察。他的舌头像是僵硬着,不会移动了。好不容易他才挤出一句沙哑的近似耳语的声音:“唔……好像……对,对,这是熊的粪便!有一年冬季,我在山里见到过!对!”接着,他快速起身,警觉地朝山坡下张望——在他的视线所及范围——大概五六百米远的地方,有一个黑棕色的模糊背影。由于熊的下半身若隐若现在绿色的草丛中,所以看起来仿佛在绿色水面上滑行一般。从它钢精锅盖般硕大的头和宽厚的肩膀来看,那是一头可以一掌扇死人的成年熊。
熊能够迅速锁定目标,并出击。像他俩这样,双手空空,没有任何武器抵挡,被熊发现,算是没救了。
当布鲁尔回头朝着阿依旦张望之际,她已经利落且笔挺地站了起来,嘴里也不再吸溜了。很显然,她看到了布鲁尔看到的那一幕。在她脸上,布鲁尔看到了人们常说的“吓呆了的表情”——她大张着嘴,双手伸进嘴里,捏着牙齿,眼珠子瞪的差点掉出来。接着,她的表情又从呆然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呈现出惊恐而又混杂着冲刺前预备的神情。
“快跑!”布鲁尔指向山坡的另一侧,压低声音,惊恐地喊出一声。话音未落,阿依旦早已歪歪斜斜弓着身子,用类似鸵鸟的姿势,一上一下跳着,跃过一堆堆灌木丛,窜出一段不短的距离。
布鲁尔身体的强壮,在这一带草原数一数二,没得说。即便如此,他还是被瘦小的,紧身长裙裹在身上的,高跟鞋不断磨着脚趾头和烂脚后跟的,疲惫不堪的阿依旦远远甩在身后。他迈开长腿,使劲追都没能赶上。
瞬间,阿依旦跑完剩下的一半路程,来到不时有汽车和摩托经过的公路边,叉着腰,喘着气,等在那儿。当布鲁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时,发现她在这段路程上用了不到十分钟时间。
坎肩:哈萨克男女平时常穿的服装。对襟、无领、无袖,穿在衬衣、毛衣或者连衣裙外面。
库齐肯奶奶和小黑狗
库齐肯奶奶七十岁时,一只小黑狗闯入她的生活。那是她在路边垃圾箱里发现的。库齐肯奶奶把一包垃圾扔进垃圾箱时,一只耳朵半耷拉着从头上垂下来的脏狗跳了出来。回家的路上,它围着库齐肯奶奶转圈,不停地摇尾巴。库齐肯奶奶拿出中午吃剩的肉骨头招待它,还喂它温热的羊奶。当给它洗过澡之后,库齐肯奶奶几乎认不出它了——它毛发上的泥土漂洗掉之后,成了一只从耳朵到鼻头、后背腹部到爪子,还有爪下的小肉垫,全是黑色的漂亮小狗。
不知是心情愉悦还是吃饱肚子的缘故,小狗耷拉着的耳朵也直愣愣竖立起来,再配上闪烁亮光的,像是另一世界精灵般的棕色圆眼睛。哇!它的模样看起来简直太完美极了。于是,库齐肯奶奶给它起名叫“美丽”。
晒干身上的毛发之后,美丽直奔柔软的地毯,一滚滚到库齐肯奶奶为它准备好的棉垫子上。先是把鼻子贴在垫子上,嗅了嗅上面的味道,接着把四肢前前后后摆了摆,直到摆出舒适的姿势为止,然后歪着把头枕在摆好的爪子上,酣然入睡。
它,有家了。
美丽是只聪明的母狗。库齐肯奶奶教它捉迷藏,她们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每天,她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散步,一起凝望洒在草地上的阳光缓慢流淌。很多时候,库齐肯奶奶怀抱着它,用手指绕着小圈给它按摩耳朵后面,穿插着从额头到背部到尾尖再到柔软腹部的全身抚摸。美丽沉醉其中。它把头抵在库齐肯奶奶的胸前,缓缓摇动尾巴,爱慕地仰头回望。它成了库齐肯奶奶的心肝宝贝。周围的人们都知道,若想看到库齐肯奶奶的微笑,只需走近,轻声询问:“您的美丽好吗?”
两年后的某个傍晚,库其肯奶奶感到头疼胸闷。吃了两片感冒片之后,打起了瞌睡。美丽和往常一样,跳到床上,伏在她身边,并把脸凑过去贴着她的脸。这一切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这次,美丽的鼻尖刚触碰到她的脸颊,便突然像弹簧似得蹦跳起来,用焦虑的目光看着她,用它的最大音量狂吠,一副灾难即将来临的样子。“别闹……别闹……”库齐肯奶奶皱着眉,用手拍拍它的脑门。平时她这么做,不管它是在撒野还是在闹情绪,都会无条件服从,乖乖蜷缩起身体躺到她身边。可是这次不同,它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十分钟后依然狂吠不休,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库其肯奶奶觉得不太对劲。美丽一定想要告诉她什么。她想。
与美丽相处的这两年里,外面下起小雨,它会冲她叫个不停,直到她把晾晒在外面的地毯收回毡房。去邻居家做客,回来晚了,它总会跑在前面,汪汪叫着提醒前面有石块或者水坑。在这些方面,她认为美丽是个天才,因为它没有受过任何帮助人类的训练。这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美丽的提醒,让库其肯奶奶突然想起,这几天身体一直疲乏,尤其是今天吃晚饭时,头晕的厉害,呼吸也不像平时那么顺畅。这么想着,她起床,穿上外衣,把小木凳搬到毡房门外的左侧,扶着墙篱,小心翼翼站到上面,给孩子们打电话——只有那儿有信号。
到了城里医院,已是凌晨一点。“量血压!”值班医生大概问了情况之后,立即判断是血压出了问题。“130到200!” 量完血压,医生告诉她再晚来一天或者半天,情况可能会很糟。
三十年前,库齐肯奶奶的丈夫去世。孩子们相继出外求学、工作、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现在,孩子们想要接她去城里享福,她却认为在牧场度过自己的晚年,才算是真正的享受生活。她知道,孩子们不会理解她。在她心里,城里生活的可怕之处,就在于那种陌生感,让她觉的很不踏实,她无法融入其中。她只能偶尔去住上三两天,但也只是在小区周围走走,看看,却不能真正融入其中。
“库齐肯,”曾经,小区里的一位老人劝她,“在城里住上多舒服呀,房间里有卫生间,方便洗澡,还总是有电。这样的房间最适合咱们老年人住了。”
“谁说我是老年人?”她反问别人,“我还认为自己年轻着呢!”
“哦……”她弄的别人不知该说什么了,不过那个老人又想起一个最能说服她的理由:“以后再不用去河边提水了,不好吗?”
“山泉水烧茶才好呢,没有什么水能比得上。你不这样认为吗?”
“也是呀……”那位热心的老人无话可说了。
一旦搭上了话,她也就不客气了,开始没完没了描述牧场的生活。而无论从哪个角度赞美,都得用上“真没法形容我多喜欢它!”作为结束语。这是她心里的真话。
“您得听听别人怎么说,”她的孩子总在她跟前说这样的话,“别人会认为我们不赡养老人,您得明白这里头的道理……”
“谁的道理?自己高兴就好,没有必要明白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不是吗?”她让孩子们各忙各的事情去,别想这想那,“每个人,活着是为着自己。”她告诉孩子们。不过这样,孩子们没时间也不可能始终陪伴在她身边。自从美丽走进库其肯奶奶的生活,填补了这个空缺,给她带来许多乐趣。
美丽总是依偎在库其肯奶奶身边,耐心倾听库其肯奶奶说的每一句话,用那双善意、温和的眼神和她进行心灵交谈,告诉她:“您是世界的中心,您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当它跑在她前面时脚爪接触地面的沙沙声、随风飘动的柔软的毛发、张着嘴不停的哈气声都让她充实而幸福。
可是,与心爱的宠物共享的美好时光总是一瞬即逝。
一天,库齐肯奶奶在邻居的帮助下,把美丽送进城里的动物医院。医生给它检查身体时,它安静地瞅着,毫无敌意。
“它有什么症状吗?”
“两个月前,它感冒发烧,我每天把它搂在被子里暖着,很快它就好了。它又开始跳上跳下,玩啊闹啊。可是,上周开始又突然不吃不喝。今天早上,我把羊奶滴进它嘴里时,它开始干呕,脸和下巴抖的厉害,呼吸困难……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不过,上周她还跟着我跑来跑去,还打碎了一个装方块糖的水晶托盘……现在呢,又成了这个样子……唉……”库齐肯奶奶搓着手,眼睛里的亮光越聚越多,嘴里不停念叨:“它真是一只了不起的好狗,帮我拖来挤牛奶的皮桶,帮我叼来袜子和鞋子。除此之外,它还会去小商店帮我买东西。我不能没有它。我想请你给它打一针或者吃一些好药,让它很快舒服起来……可以吗?”库齐肯奶奶皱着眉,眼光焦虑。
检查过程中,美丽瘫软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只有在库齐肯奶奶抚摸它或者叫它的名字时,它的尾巴才会费劲地左右摆动两下,表示回应,也像是在安慰库齐肯奶奶:别担心,很快会好起来的。
医生给美丽做完检查之后,叹了口气。
“它的年龄?”
“哦,我从垃圾箱捡到它到现在八年多了……当时它看起来是一只小狗,不过现在它看起来依然是只小狗……它一直是我的小狗狗,我的小宝贝……我的小美丽……”
“嗯……”医生沉思了一下,掰开美丽的嘴看了看牙齿,“我想,它的年龄大概在十八岁左右。”
“十八岁啊?噢,那还是没有我孙子的年龄大嘛……那它的确还是一只小狗呀……哦,我的小狗狗,我的小美丽……”库齐肯奶奶低声念叨着,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美丽的额头,亲吻它干燥发烫的黑鼻头。美丽的耳朵艰难地抖动了一下,睁开眼睛看了看库齐肯奶奶,努力把嘴唇朝后拉出一个抱歉的笑容,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不过,很快那笑容不见了,亮光也随之消失,又是一副空洞无力的眼神。
“看起来……”医生看着库齐肯奶奶,欲言又止。
“哦,”库齐肯奶奶像是想起什么似得,在衣服里摸来摸去,最后摸出一个小小的绣花布袋。她掏出一卷钱,大概有一两千元的样子。她把钱弄平放到桌上,说:“我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带来了,尽管用最好的药给它,让它快些好起来……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弄到更多的钱,都可以交给你。唉,难以想象,没有它在我身边转悠,我该怎么办……那样的话,我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
医生摇了摇头,叹口气,转身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两个药瓶,倒出一小堆药片,用纸包起来,“这样吧,您先带它回去。这是消化和止吐的药,喂给它吃,或许会让它舒服一些。”
“好,好,就这些?”
“是的,暂时还用不上别的什么药……这是我的电话,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联系我。”医生指了指纸包上的电话号码。
“哦,哦,那多少钱呢?”
“三块。”
库齐肯奶奶回家后的第二天晚上给医生打去电话,说吃过药后的美丽依然难受,情况看起来甚至更糟。
医生问了库齐肯奶奶家的地址,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去了。
“对不起啊,”医生查看完被子里不断抽搐的美丽,转身看着库齐肯奶奶,像是下了决心似得咽了一下口水,说道:“您要有心理准备呀……前两天我该告诉您……”
“什么?你在说什么?”库齐肯奶奶像是感觉到什么,嘴唇发抖,颤抖着抓住医生的胳膊。
“它全身器官衰竭。是因为太老了……每个动物……包括我们人类都会有这一天……”医生低下头看着地面,努力斟酌自己的措辞, “到了这一步,我们会选择人性的做法……让它舒适地离去。”
“什么?什么叫人性……什么是舒适……啊?它只不过是有些呕吐,不是吗?”库齐肯奶奶嘴唇抖的更厉害了。她像是明白了医生的意思,却又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人们总是这样。
“嗯……就是……嗯……您……您……听说过……安乐死吗?”医生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最后终于说出这个可怕的词。接着,他立即补充道:“我保证不会有一点痛苦的。”
“噢,天哪……”库齐肯奶奶全身抖动了一下,情绪立即消沉起来,脸上现出哀伤。她扶着床头,呆愣着,弓着背站立在那儿,不知所措。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最后,库齐肯奶奶扶着床,挪到美丽身边,俯下身子,搂着它,用手抚摸它的背部。美丽喜欢这样的抚摸。接着,她把手移到美丽的肚子上,轻轻揉搓它的肚皮。以前每天睡觉前,美丽都会躺在她的身边,朝上露出自己黑乎乎、软绵绵的肚皮,把身子扭来扭去,撒着娇让她揉,舒舒服服地朝各个方向舒展自己的爪子和腿。接着,库齐肯奶奶握住它的前爪,放到手心搓着,仿佛能够通过牵手传递她内心的信息。
“美丽,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库齐肯奶奶用头顶着美丽的额头,低声说,“虽然你调皮捣乱,啃坏了我的家具,打坏了我的碗还有盘子,但是你真的很棒。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我爱你……宝贝!”美丽的眼睛微微睁开,看了她一眼,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的并不完全是悲伤,倒更像是闺中密友般安慰的神情。这让库齐肯奶奶忍不住无声地呜咽起来。
“……您还好吗?”医生扶着库齐肯奶奶问。
终于,库齐肯奶奶挣扎着转过身,拖着脚走到对面墙边。她举起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头顶住墙。忽然,她感到胸口一阵绞痛,就像有人握着尖刀,一下下戳她的心脏——她知道,自己的心碎了。
几分钟之后,她沙哑着嗓子说话了:“那就……这样吧!”
医生给美丽注射了药物,然后听了听它的心跳。美丽的心跳已经变得越来越缓慢了,但是还没有停止。“真是一只留恋主人的好狗。”医生又给它注射了一次药物。几分钟后,美丽在平静中离去了。似乎没有困难,也没有困惑。医生走过去,轻拍库齐肯奶奶的肩膀,告诉她:“您的美丽……它已经走了”。
库齐肯奶奶背对着美丽,静静地站在墙边,肩膀一抽一抽。当她转过身来,面对医生的时候,眼睛红肿:“美丽走了,对不对?”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对。”医生点点头。
她木然地站着,颤抖着嘴唇好像说了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很抱歉,”医生摊开双手,无奈的表情,“我……只能做到这些。”
“不……我想说的是,”她的声音微弱,“感谢你为我的美丽做的……感谢你为我们做的……谢谢……”
医生扶着她走向床边。“来,坐到这儿,”医生说,“需要我陪您一会儿吗?”
没有回答。医生对直她的脸看过去,只见她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下垂的下眼睑已经红肿。她发现医生看她,把头低下去,双手扶着膝盖,努力克制了一阵之后,闭起眼睛,眉头拧在了一起。终于,她没能忍住,大哭出来。她哭着,大口大口地吸气,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她抬起头,望了一眼旁边的桌子,又颤抖着手摸了一下口袋。医生赶紧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她擦着眼泪,抑制住、控制住,努力让自己安定下来。“刚才——”在抽噎的一吸一顿之间,她使了一点劲儿,才把话说了出来,“刚才,它离开的时候……会不会感到痛苦?”她问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当然不会。”医生立即回答,“它没有任何感觉就已经走了,就像睡着了一样。”
库齐肯奶奶感到一丝欣慰,她俯下身子,把手塞进美丽柔软的身体和床单之间的空隙里,搂住它,脸贴着它的脸,好不容易才止住自己的哭泣:“那就好……那就好……唉——我可怜的美丽,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如何度过剩下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唉,我们在一起的好日子再也不会有了,是吗?”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悲伤,不过似乎接受了这一事实。
医生抱歉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您放心……它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他像是洗手一样不停地搓手,重复着刚才的话。
库齐肯奶奶搂着美丽,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当她抬起头来面对医生时,努力克制着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些。她挪到靠近床头的地方,开始翻动床角的褥子:“哦,我一定不能忘记给你付费,这么远你跑来帮助我们……”
“不,不,不,”医生抓住她的胳膊,“不需要付费!不需要!我还要赶回去,今天上午还要为一只狗做绝育手术。”他看着库齐肯奶奶,满脸愧疚,仿佛没有拯救美丽,是他造成的错误似得。“那么,我该走了,”他眨了几下发红的眼睛,说了声再见,快步走出门外。
库齐肯奶奶强忍悲痛跟出去,与医生告别。接着,她像是担心打搅到美丽睡觉一般,轻手轻脚返回它的身边。
库其肯奶奶呆立在床边。房间里的阴影开始随着黄昏变幻,从朦胧的灰转至炭黑。其他一切看似正常。她摘下头巾,继而脱了鞋子。
她缓慢躺到床上,留心别打搅到它……
她用全身拥住它……
她触及之处,正逐渐失去体温……
她把脸埋入它背部的毛发里,深深呼吸……
第二天,库齐肯奶奶把美丽埋在后山坡的草地里——它喜欢在那儿玩耍,打滚,晒太阳,跟着库齐肯奶奶一步不离。唉,这简直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艰难的一件事。
后来,库齐肯奶奶再也没有抚养过小动物,她说自己已经尝尽分离的悲痛,不敢也不愿再去承受另一次失去。毕竟再怎样深切的情谊,最终都会因为对方的离去而结束。而事实上,大家清楚,在她心里一定认为自己将要八十岁的年龄,很可能不能很好的照顾一只狗或者是一只猫。她怕没法陪伴它们走到最后,让它们渡过完美的一生。这才是库齐肯奶奶不愿再抚养小动物的真正原因。
(本文编辑:C)作者:文熏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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