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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生命时限的界分,邹韬奋先生不属于“60年出版家”的行列。早在1944年7月24日,韬奋先生在不满50岁的时候,因患耳癌,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人们清楚,回望我国60年新闻出版,在我们的队伍中,他始终处在“领袖”的地位。比如,目前我国新闻与出版人物的最高奖项,都冠以韬奋先生的名字。逝者逝矣,精神永存!我觉得,一位如此重要的人物,我们应该破例,再把他的故事温习一下,使他的精神真实地活在我们心中。所以,我落笔写下“邹韬奋”3个大字。
可是接下来,我的笔涩住了。我发现,一位百年彰显的文化伟人,从他逝世至今,人们为他留下太多的纪念文字。比如题词,它的名单上写着:毛泽东、朱德、周恩来、陈毅、曾山、潘汉年、史良、叶剑英、沙千里、宋庆龄、陆定一、邓颖超、李鹏和江泽民等等。研究邹韬奋先生的文字就更多了,仅以近30年为例,著作《邹韬奋》、《忆韬奋》、《邹韬奋传》、《邹韬奋的故事》、《邹韬奋传记》、《邹韬奋谈人生》、《韬奋新论》、《邹韬奋全集》以及“走近韬奋丛书”等等,达数十部。其中同以“邹韬奋”三个字作书名的,我就见到5部。至于论文和各类文章,更是多不胜数。
对于邹韬奋先生的地位,人们的评价极高。在历史上,有人将其与屈原、邹衍、韩非子、贾谊、杜微、徐积之辈相比照。郭沫若先生的挽联即写道:“瀛谈百代传邹子,信史千秋哭贾生”。在百年新闻出版史上,有人说,只有5位称得上大师级的人物,报刊为梁启超、陈独秀;图书为张元济、陆费逵;而将书报刊集合为一体之大师,只有邹韬奋先生(王振铎语)。还有人说,近现代出版的代表人物只有4位:张元济、李达、邹韬奋和胡愈之(吉少甫语)。最高的评价见于革命的名义,陈毅先生写道:“韬奋先生一生的奋斗,其伟大成功便是继孙(中山)、鲁(迅)两公之后,再度指出中国革命的总规律。这种价值是无可比拟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邹韬奋先生的故事被不断地幻化成一部宏大的叙事史诗,为我们展现出一位中国知识分子亦真亦幻的人生历程。如果我们将人们赞扬“韬奋精神”的嘉句归结起来,它几乎可以覆盖中华民族全部的传统美德和进步思想。像:真诚、自由、创造、硬骨头、独立、认真、献身、革命、爱国、大公无私、坚定、虚心、公正、负责、刻苦、耐劳、同志爱、群众观点、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直至共产主义精神。
面对如此巨大的荣誉,我常常会产生某种目眩的感觉,脑海中自然地浮现出一座伟人的雕像,它沐浴着阳光,渐渐地生长起来,膨胀起来,直入云端。此刻,我低下头,从心底里,更加渴望与那位亲切的、平和的、真实的韬奋先生亲近。
我看见,在1926年10月,已经31岁的韬奋先生,开始接手《生活》周刊,也开始了他为之奋斗一生的新闻出版生涯。他用一年时间,使杂志的印数由2800册上升到2万册;又过了一年多时间,期刊的印数上升到4万册;两年后,上升到15.5万册,成为当时销量最大的期刊。这是中国新闻出版史上的一个奇迹;在它之前,著名的《新青年》,也只有1万册的印数。 我看见,韬奋先生最初接手《生活》周刊的时候,没有钱,没有作者队伍。为了丰富栏目,韬奋先生曾经用各种笔名,有心水、因公、秋月、落霞、笑世等等,把各个栏目的文章都包揽下来。1932年生活书店成立,他们的业务迅速成长起来;最高峰时,生活书店已经有近50多家分店遍布全国,共出版图书1000多种,期刊30多种。在国民党的一份材料里写道:“生活书店的书籍,虽在乡村僻壤,随处可见,可谓无孔不入,其势力实在可怕。”
我看见,在韬奋先生不到20年的新闻出版生涯中,曾经落难于震惊中外的“七君子狱”;还因为种种原因,曾经多次流亡,故有“流亡记者”之称谓。 我看见,韬奋先生一生留下800多万字的文章。以《小言论》等栏目为标志,他始终坚持 “为大众说话、让大众读懂”的写作原则。正如胡愈之先生所说:“假如鲁迅是不朽的人民的导师,韬奋却是真正的人民的伙伴,人民的朋友。”
我看见,韬奋先生理想中的期刊是“一个经济独立的刊物,有自由精神的读物”。他理想中的办刊人是“头可杀而我的良心主张,我的言论自由,我的编辑主权,是断然不受任何方面任何个人所屈伏的。”他理想中的出版是“为读者服务,是做编辑最快乐的一件事”。虽然他“为着做了编辑,曾经亡命过;为着做了编辑,曾经坐过牢;为着做了编辑,始终不外是个穷光蛋;……”
看着这些故事,我们是否已经为“韬奋精神”找到某些人本主义的依托?没有,我也无意于为那些“伟大的”再造,找寻更多的注脚。我甚至在想,如果我们遵循古训“一言以蔽之”的话,韬奋先生的哪一种“美德”,最能涵盖他的全部精神呢?我选择了“真诚”。那是一种韬奋式的真诚。胡绳先生说,它是一种极端的“言行一致”;茅盾先生说,它是一种“始终保持着的天真”;而韬奋先生自己说,我们需要一种“傻子式的勇敢”,正如高尔基《鹰之歌》中唱道:“我们唱着歌,赞美傻子的勇敢”!噢,我终于找到了“韬奋精神”的别解:傻子式的勇敢! 你看,蒋介石曾经让杜月笙约请韬奋先生到南京见面,请他做御笔“陈布雷第二”,他不肯就范,结果只有流亡香港。国民党中央曾经提出,让生活书店、正中书局和独立出版社三家合并,政府出钱,请韬奋先生出任总经理。他说,这样做会使生活书店失去店格,“我认为失去店格就是灭亡,与其失去店格而灭亡,还不如保全店格而灭亡。”国民党还曾经逼迫韬奋先生入党,他反驳说,“我觉得以国民的立场较国民党员的立场为佳”。在一次生活书店的聚会上,他们打出的标语是:“作家出版家联合起来,击退奴隶文化!”你想,在那样一个“血腥的年代”里,韬奋先生如此直接地对抗强权,不正是“傻子式的勇敢”么?
许多时候,韬奋先生有些“傻得天真”。他说,“必须尽力赚钱”,才能维护出版的公正与独立。他还说,可以通过民主宪政的方式,反对国民党的专制;但他这边还在重庆开国民党的参政会,那边国民党突然动手,几乎查封了生活书店全部50多家分店,还抓了许多生活书店的人。此时的韬奋先生还能“参政”么?他只有含着泪,愤然离开会场。
许多时候,韬奋先生还有些“傻得坚强”。他不走《大公报》“小骂大帮忙”的路子,主张“硬骨头办报”的作风。他也不走商务印书馆“回避政治”的路子,那时的商务甚至连孙中山的书、《鲁迅全集》都没有出版;而以生活书店的《文学》、《译文》、《太白》和《世界文学》为例,他们刊载鲁迅先生译著达到78篇;单是1935年就发表47篇。生活书店还出版了大批所谓“禁书”,像抗战时期,他们被查禁的书多达200多种,作者的名单上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吴大琨、张仲实、陈伯达、徐懋庸、李公朴、章乃器、钱亦石、夏衍、端木蕻良、刘白羽、冼星海、胡绳、罗瑞卿、孙冶方、洛甫、艾思奇、欧阳山等等。有趣的是,他们出版过一本《蒋委员长抗战言论集》,竟然也被查禁掉了;因为这本书是在共产党的支持下编写的,旨在“压蒋抗日”。再者,生活书店的期刊也不断受到查封,他们不怕,封了《生活》,再出《新生》;封了《新生》,再出《大众生活》;封了《大众生活》,再出《永生》。这不是“傻得坚强”,还是什么?
周恩来先生曾说过:“提议以韬奋为出版事业模范”。我就想,除去上述“韬奋精神”的展现,在出版的技术层面上,还有哪些值得汲取的东西呢?清点一下,这方面的好经验确实不少。比如,邹韬奋先生把图书、期刊和报纸分别称为长媒、中媒和短媒,他是以期刊起家,继而出书、办报的。他认为,一个好的新闻出版机构,应该把这三者恰当地结合起来,这样做可以取长补短,经济上划算,运行上更容易出成果。再如,韬奋先生办出版社,除了内容之外,最看重发行网络的建设。他喜欢四处开店,让它们遍布全国。而分店的功能不只是卖书,还有地区辐射、组织送书以及组织稿件等作用。它们的西安分店出版了毛泽东《论持久战》;重庆分店出版了吴祖光《凤凰城》、陈白尘《太平天国》;香港分店出版期刊《世界知识》、《理论与现实》和《文艺阵地》等等。
另外,生活书店还有一些出色的经营活动。其一,他们的广告业务,几乎可以与当时的第一大报《申报》比肩。但他们不赚昧心钱,规定广告“五不登”,包括:妨碍道德、招摇、花柳病、滑头医生和有国货代用品的外国货;《生活》周刊还曾经专门撰文《请问申报》,批评《申报》刊登卖国广告。其二,他们还与中国、交通、上海、新华、江苏省农民、浙江兴业、聚兴诚、大陆、富滇新和华侨等10大银行签约,在国内外500多处分行,一律免收购书汇费;而生活书店作为回报,开设专用帐户,按月与银行结算一次书款。其三,韬奋先生主张编辑要有创新精神,反对“尾巴主义”,比如人家出版《胡适文存》,许多跟风者也纷纷“文存”起来,看上去令人肉麻。其四,韬奋先生亲自制定聘用编辑的4条标准,即大公无私、思想深入、文笔畅达和精通一种外语。其五,他们规定书店人员工作守则,像店内必须设椅子,为不买书的读者提供看书的方便;店员面对读者询问,不许说“没有”二字,要把缺货的书登记下来,立即去找;发现偷书的人,不许当众训斥,等等。
韬奋先生的故事确实很精彩。遗憾的是,他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像一出大型戏剧刚刚演绎到故事的高峰,舞台上的大幕突然落下,激起满场观众一片惋叹之声!韬奋先生后期的病况是极其痛苦的,经常彻夜无眠;耳癌手术,使他的容貌有了很大改变!但他还在开玩笑说,这样也好,如果再遇到麻烦,就不用妆扮了。他还在遗言中写道:“倘能重获健康,……如时局好转,首先恢复书店,继办图书馆与日报,愿始终为进步文化事业努力,再与诸同志继续奋斗二三十年!”
后来,时局真的好转了,韬奋先生理想中的书店,也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形式发展起来。正是基于这样的文化传承,我一直把三联书店看作是“韬奋精神”的某种表现。我喜爱三联的图书风格,我喜爱三联传统的编辑思想,我喜爱《读书》杂志和新时代的《生活》周刊,我喜爱“韬奋购书中心”,我喜爱范用、沈昌文、董秀玉等出版家,我喜爱三联的logo和深蓝的底色。上世纪90年代,我还在沈阳开办一家“三联书店沈阳分店”。记得在书店开张的日子里,一些当年生活书店的老职员、老读者聚拢过来,为我们的工作和追求赞叹不已,感慨万千。 但是,这一切似乎都与当年韬奋先生的理想境界渐行渐远。那天,我的思绪悄悄地潜入梦中,我看见新旧中国被一条时间的界河一分为二,此岸阳光灿烂,彼岸雾霭茫茫。我立于此岸,拨开时光穿梭的云层,向彼岸眺望。人们行色匆匆,目若无物,一切景色都像一部变质的老电影,忽明忽暗。我点击韬奋先生的名字,看到一位伟大的爱国者,在抗日战争胜利的前夜,在天光微露的时候,猝然躺倒在他深爱的土地上。他仰卧在那里,清澈的目光,凝视着灿烂的星空。一个小姑娘依偎在他的身边,晃着他的臂膀呼唤着:怎么办?怎么办?此时,他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但他还是顽强地抬起手,奋力写下三个字:“不要怕”。此时,我慢慢地清醒过来,眼中含满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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