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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道网·俞晓群专栏】许多年来,我经常对人炫耀,沈昌文先生是我的师傅。其实按照所谓“组织关系”,我与沈公之间,没有任何连带,我们既不是上下级,也未在一个单位共事过。他是京城的出版大佬,我只是辽宁一位小小的出版人,那我们是如何建立起这样的关系呢?
许多年来,我经常对人炫耀,沈昌文先生是我的师傅。其实按照所谓“组织关系”,我与沈公之间,没有任何连带,我们既不是上下级,也未在一个单位共事过。他是京城的出版大佬,我只是辽宁一位小小的出版人,那我们是如何建立起这样的关系呢?
用老话说,叫气味相投;用新话说,我是沈公的铁杆儿粉丝!在我的眼中,老先生的一切都是那样地美好:他自学成才,从上海一个银楼小学徒,一直奋斗到中国最高的出版机构工作,曾任三联书店总经理、《读书》杂志主编;他在京从事出版事业六十余年,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件,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物,直至晚年,他依然收放自如,悠然自得;他做过那么多重要的出版项目,包括三联书店的许多好书,还有“书趣文丛”、“新世纪万有文库”、《万象》杂志、《几米绘本》、“海豚书馆”等;他是一位杂家,又是一位通才,他的口头禅是“我不懂”,其实他常年浸润于学术文化之中,本人又用心用功,知识最丰富,懂多种语言,出版过许多译著;他说自己不是知识分子,只是一个知道分子,但他识人无数,知人最多,非一般人能及;他会生活,早年师从蒋维乔先生学习气功“小周天”,直至八十几岁,依然精神矍铄,每天早起上网,潜水翻墙,上传下载,然后背着一个大书包,四处游走,上三联,去海豚,听讲座,游京郊,整天忙得不亦乐乎;他又有美食家的绰号,为海外朋友做饮食向导,应邀参加各种宴会,与三五个朋友出入胡同饭馆,最不济也会光顾哪家清真小馆,点一个羊头汤,一瓶啤酒,三十几元钱,那心情真好。前不久上海书展开展,他被大会聘为“第一嘉宾”,做“书香中国”的演讲;接着在书展上,签售他的自传体著作《也无风雨也无晴》,他一次次演讲,都声音朗朗,目光炯炯,让各个年龄段的粉丝都各得其所,折倒一片一片!你看,在他与几位作家的新书发布会上,一个青春女孩儿见到沈公,一下子乐蒙了,站起来提问说:“沈先生,前一段时间,杨绛先生写过一本书《走在人生边上》,现在您写《也无风雨也无晴》,噢,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您离那个‘边上’,还差很远……﹪¥@﹩”就这样,那女孩儿面色绯红、语无伦次啦!
唉,沈公,用东北话说,我对您,那是老崇拜了!但是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那些年“四个伟大”之类的愚弄,“文革”结束之后,我们感伤了很久,当时最时髦的话叫“远离崇高”,叫“怀疑一切”!面对沈公类似“伟光正”的形象,我就没有过疑问吗?有啊,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也就是在我崇拜沈公的初期,我就曾经问过介绍人宋远:“沈公为什么这样完美呢?他没有错么?他没有缺点么?没有人骂他、烦他么?”宋远说:“怎么会没有呢?他的高明之处,就是善于把自己光明的一面展示给别人;将自己不好的一面,掩盖起来。其实每一个人,都是有正面和背面的。”
这话说得好,那就举几个例子吧。比如,他也有对立面啊,范用先生就对他有意见,说他做事太圆滑,不敢坚持自己的立场!他出版《情爱论》、巴金、董桥等人的著作,害怕惹麻烦,总是将内容改呀改呀,把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都快改成马克思主义著作了!他说胡兰成有歪才,文字好看!他说易中天、于丹的书也不错啊,让他想到房龙!他说做事要学会“跪着造反”,写文章主张“钝刀子割肉”,谈问题提倡灰色幽默!他总结的出版之道,有二十字箴言:“吃喝玩乐,谈情说爱,贪污盗窃,出卖情报,坐以待币。”其中哪有一个好词儿啊!当然,他的小错误就更多了,比如,他当总经理时脾气不小,生气了还会摔门;他为每期为《读书》写编后记,总是拖拖拉拉,在最后一刻交稿;他穿戴不讲究,不整齐,衣服总是里长外短;他一直不好好学习普通话,直到现在还把“穿帮”写成“穿绷”,把俞晓群读成“俞晓穷”;他不好好洗手,据说他用过的肥皂,《读书》的“五朵金花”都不肯再用,原因是他把肥皂洗脏了;他只爱吃肉,不吃蔬菜;他爱喝冰啤酒,不爱喝常温啤酒;他一吃臭豆腐,就说没有他家乡宁波的臭——宁波的臭豆腐上是要爬蛆的;他说他自己早年进京,学历与记者身份都是假造的;他退休后,经常背着一个大书包,到《读书》编辑部转一圈,见到桌子上的样书就拿,所以吴彬经常会喊:“诸位把书收好,沈公来啦!”如今沈公的这个“坏习惯”,又转移到海豚出版社啦。那一天,他来到海豚人文馆编辑室,对着几位站起来向他致敬的小姑娘说:“我预订一百本《也无风雨也无晴》,等你们给我开追悼会时,每人送一本!”当时把几个小女孩儿吓得呆站在那里,只会痴痴地傻笑!前两天他来到我的办公室,看到外间展示墙上,我挂的“我们的作者”肖像,左面一栏是已经逝去的前辈,有张元济、王云五、陈鹤琴、叶圣陶、丰子恺等;右面一栏是在世的名家大家,有莫言、王安忆、许渊冲、几米等,也有沈昌文。沈公看了一会儿,回头对我说:“等我上了左面一栏时,我再来看你。”他最爱看的电视剧是《重案六组》,喜欢那里演季洁的演员王茜,还为王茜的新书《我就是季洁》写了序!但他批评王茜的头发太长,挡住了耳朵,因为他从小在银楼做小伙计,养成了观察顾客耳朵适合带什么首饰的习惯!还有,这些年他耳朵背了,但是他从来不好好戴助听器,与人们吃饭聊天,想听的就听,不想听的就笑,你问他笑什么,他想回答的问题,就会说得头头是道,让人惊叹:“这老先生,耳朵背了,谈问题的条理还如此清楚。”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会一顿浑说,诸如我笑你们在谈情说爱啊;我笑现在的作家、导演也太解放了,怎么能把电视剧名字叫做《杜拉拉SZQ》呢?哎呀,这么数落起来,沈公的缺点,就快要罄竹难书啦!
好在那些都是小节,我认为沈公最大的缺点,是在一件事情上他说了假话。那就是他说自己早年身体不好,可现在身体却好得不得了。媒体经常问他养生之道,他就会讲什么因是子啊、“小周天”啊、静坐养生法啊、朝食废止论啊等等一大套。以我多年观察,事情绝非如此,更重要的原因是,沈公身边有一位白大夫。白大夫是心脑血管病专家,直到八十多岁还在出诊。她很忙,甚至比沈公还忙,所以也不大理会和参与沈公的活动。平常沈公对白大夫也谈得不多,只说过当年他们相识是组织上介绍的,因此没谈过恋爱;白大夫是蒙古族旗人的后代,在北京长大,因此不喜欢上海、宁波那些乱七八糟的食品,沈公一到上海,就会买一些黄泥螺之类的东西回去,他说要收好,不然会被白大夫扔掉。沈公说,他真不理解北方人的生活习惯,一到周末,还会呼唤亲朋好友来家里,吃什么韭菜馅饺子,有什么好吃的呢?但有时沈公一疏忽,也会说出事情真相。他说白大夫很少管他的事情,但长期以来,只对他有两个要求,第一,沈公每天大便,一定要让白大夫看过之后再冲掉;第二,每天早晨,白大夫都会将一大把药放到沈公手中,让他吃下去。沈公从来不问是什么药,拿来就吃。所以说,了解沈公的人都认为,沈公身体这样好,一定与他常年吃白大夫那“一大把药”有关!因为还有一点,那就是沈公的许多朋友都请白大夫看过病,知道白大夫确实医术高超。比如我,一直身体很好,前些天接沈公去机场,白大夫送沈公上车,她看到我就说:“晓群,你血脂太高了,眼皮上都长了白斑。我给你开一副药,你坚持吃一段时间,但要经常检查肝功。老沈也在吃这种药。”其实我一直为血脂的事情苦恼,已经治了十几年,始终不见效果。这次按照白大夫的药方吃了一段时间,效果真是太好了。
但白大夫的指示,也有说不准确的时候。二零零九年下半年,我来到北京工作。年底请沈公陪着我去上海见陆灏,编后来的“海豚书馆”。那时沈公已经快八十岁了,他出门需要白大夫批准。我给白大夫打电话,她说可以让老沈去上海,但是有三条意见:第一,当时是冬天,她希望安排的酒店要好一些、暖一些;第二,老沈可以喝啤酒,但每次限定一瓶;第三,老沈老了,糊涂了,做不了什么了,有什么事情你自己定,不要听他浑说。事实证明,这“第三条”不对,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沈公是老神仙啊,他面上浑说,实则头脑清楚,思路清晰,说话滴水不漏。我常暗想,白大夫这样说沈公,是出于谦虚,出于不了解,还是在这江湖上,白大夫更胜沈公一筹,帮助老沈降低身段,韬光养晦,来应付这纷繁复杂的人世间?
(本文原载于:晶报2014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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