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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道网俞晓群专栏】我是出版人。从业三十多年来,从理科到文科,从小编辑到主持一些大型项目,接触过太多书稿,太多学者。同时我也是一个乐于写作的人,一面编书,一面学习,向作者学习,向书稿学习,不断提升自己的修养,终生志向也是在编出更好的书,写出更好的书。现在谈学术与文采问题,立刻引起我许多联想。这是一个好问题,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我愿意谈一点自己的感想。
我是出版人。从业三十多年来,从理科到文科,从小编辑到主持一些大型项目,接触过太多书稿,太多学者。同时我也是一个乐于写作的人,一面编书,一面学习,向作者学习,向书稿学习,不断提升自己的修养,终生志向也是在编出更好的书,写出更好的书。现在谈学术与文采问题,立刻引起我许多联想。这是一个好问题,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我愿意谈一点自己的感想。
一 学术的责任
谈到学术,人们往往会联想到那样一些词汇:艰深,生涩,枯燥,冷僻,难读,难懂,……究其原因,无外乎四点:一是用词的专业化,专家们会根据表述的需要,建立一个相对封闭或半封闭的语境,让外来者、旁观者感到陌生。二是专家们在自觉不自觉中,将自己的论说小众化,预设好既定读者,因此忽略或不屑于阐释性、描述性的表达,以及不注重修辞的表述。三是通常学术论文的文本规范,只注重所谓学术水准,并不提倡甚至禁止著作者的文字发挥,这种现象在自然科学中尤甚。四是久而久之,上述原因导致学者群体文字表述能力的退化,出现一些只会写“规范论文”的专家,却没有能力把自己的学术观点,运用生动的语言,或运用丰富的文体表述出来。
我这样说,可能有专家会反对,认为顾名思义,专家之高贵,当然不能等同于小说家、散文家或芸芸写手了。其实也不尽然,我见过的大学者,其中实在不乏文笔优美、善于表达的人,像张中行、季羡林、金克木。作家中学术水平高超者,也不鲜见,像王充闾、苏叔阳、祝勇。即使在自然科学界,也有许多大科学家文采飞扬,很善于用优美的语言,将他的科学思想表述出来,像华罗庚、王梓坤、苏步青。以上旨在说明,学术文章的风格,并不等同于枯燥、乏味、艰深那些名词,其实再难懂的学问,我们的学者也有用生动的、有文采的语言,将它们表达出来、述说清楚的可能。关键在于我们的认识、我们的能力,以及我们的追求。
说到这里,我们需要明确学术专家的责任。一般说来,他们在著书立说时,应该明确两个责任:一是学术的正确性与创新性,再一是说清楚你的思想和学理,让更多的人听懂,更多的人知道。前者不用说了,对于后者,许多专家往往认识不足。其实它很重要。记得在一九九三年,我曾经去西班牙参加一个国际科学史大会。会上许多专家的发言,很少有人听得懂。大会结束时,会议主席、美国人道本先生作总结发言,他的大意是:我们的研究有两个要点,首先是科学史研究的深入与新发现,这很重要;其次是让更多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这依然很重要。我们在座的每一位学者,都应该重视被大众“知道”的意义。否则我们的研究就会陷入孤芳自赏,陷入为了“吃饭”而研究的境地,发展下去,圈子越来越小,知道的人越来越少,迟早会被社会唾弃,那是很可怕的。[1]
及此,我们得到结论:强调学术文章的文采,对专家而言,不仅是锦上添花,更不是画蛇添足,是水平,是能力,更是一个优秀专家需要完成的责任。
二 文采的意义
做学术出版,我们首先会建立一个专家库,将各学科名家汇拢起来,然后进行分级判断,确定一流专家、二流专家,直至末流。在各个等级的专家流中,我们又会分析哪位专家的文章好读,哪位专家的文章好看,哪位专家的文章有文采。有了这三个特点,他的书稿就会受到编辑格外重视,因为在学术水准等同的条件下,它们更有文化传播价值,更有商业价值。
举一个例子。二零零三年我还在辽宁教育出版社工作时,曾经出版过 尹宣先生译作《辩论:美国制宪会议记录》(麦迪逊著)。这是一部公认的经典著作,尹先生为之付出大量精力,出版后获得许多专家如李慎之、资中筠、徐友渔等好评。尹宣先生在后记中写道:“麦迪逊的作品是经典,是精品,我译时,认定它难以畅销,但必定长销,只要能在智者之间渐行渐远,哪怕藏之名山,也会存之久远。”[2]但此书内容太专门化,所以印量很小。
二零零四年,易中天先生读到此书,兴奋不已,立即把它改写成《艰难的一跃——美国宪法的诞生和我们的反思》,并且在后记中写道:“麦迪逊的这部《辩论》记录了一七八七年五月二十五日至九月十七日制宪会议的全过程,自始至终,一天不缺;尹宣先生的译笔又好,且注释极为详尽,因此读来不仅欢快流畅,而且惊心动魄,受益良多。所以我实在忍不住要把这个故事重讲一遍,以便有更多的人来分享这种感受。重讲的原因,是因为尹宣先生翻译的这部《辩论》,不但是研究美国宪法和历史的重要文献,而且是一部标准的学术著作,阅读起来并非没有一定难度;……我一贯认为,学术是一种好东西,好东西就应该有更多的人分享;而要让更多的人分享,就只能换一种表述方式。这就是我写作本书的初衷。我想把这段过程,写得像侦探小说或者电视连续剧一样好看。当然,为了忠实于历史,我不能不大量引述《辩论》中的材料,……即制宪代表所有的发言,均引自尹译本《辩论》一书。……我希望这并不至于侵犯尹宣先生的著作权。”[3]结果,易先生改写的这部书立即畅销,一连出了好几版。
在这里,我们暂且放下易中天先生是否侵权的事情不论,他写文章的表述能力与文采,确实让人敬佩。他提到的“换一种表述方式”,也表现出一位学者的文字功力。易中天先生名扬天下,除去电视等媒介炒作的因素,以及他丰富的肢体语言,他善于生动表达的文字,还是一直受到出版界的认可。由此联想,更有学术功力且更善于文字表达的学者还有很多,像钱锺书与他的《管锥编》,葛兆光与他的《中国思想史》,扬之水与她的《诗经》器物研究等,其研究对象艰深无比,但他们都能把自己的学术思想生动明白地表达出来,写出文采,赢得读者关注,我们不能不承认,他们都有会写文章的本事。
当然,我觉得文采的意义是丰富的。谁都想将自己的文章写得像《道德经》那样精简恰当,像《论语》那样字字珠玑,像《庄子》那样妙笔生花……当代作家文字精道者寥寥无几,前有黄裳先生,后又王充闾等先生,如果我们把文章的风采局限于这样的楷模,一定会生出仰高弥坚、无法追随的慨叹。其实文章好看不仅于此,站在出版的角度,我曾经品评过几位先生的文字,有黄仁宇先生,王充闾先生,张中行先生,梁宗巨先生,他们都是善写文章的大家,都有文采,文采的表现却迥然不同。下面我把他们的故事分述如下。
三 黄仁宇的“白茉莉”
对于学术创作而言,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黄仁宇先生《万历十五年》的出现,是一个重要的事件。关注之一是人们惊叹:这样的学术书,竟然写得如此好看;关注之二是人们质疑:这样的写法,符不符合学术规范呢?
其实在海外,这样的文体并不鲜见,像史景迁的《天安门》,孔飞力的《叫魂》等。文革时期国内外隔绝,思想僵化,许多事情都受到思维模式的禁锢。而我注意黄仁宇先生的写作风格,是因为那时我正在参加三联书店“中华文库”写作,我的题目是《数术探秘》。责任编辑潘振平先生谈到写作风格时,他对我说:“虽然这套书是学术著作,但它要以讲故事的方式写作,强调文字的优美、完整和可读性。把引文与注释都放到每章的末尾,参考书目放到全书后,这样既可以保证著作的学术价值,又不影响读者的轻松阅读。”他接着说:“你可以看一看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后来的写作,我按照责任编辑的要求做了,把一排排“鱼骨刺”式的注释,都放到每章之后,文中叙述尽量避免大段引文;引文尽量转为自己的语言,融入正文的叙述之中;读者需要深究,查阅章后的注释好了。那时我只有二三十岁,这样的学术写作训练,对我一生的写作都产生重要影响。
回顾黄仁宇先生的写作过程,其实他也不是一步就达到我们今天见到的《万历十五年》那样的风格与文采。此前他花费五年时间写《明代的漕运》,并由此获密执根大学博士学位;他花费七年时间读一百三十三册《明实录》及相关资料,写《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这些纯学术著作印量都很低,比如后者,一九七四年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仅买了八百多本。一九八五年他写《中国并不神秘》,试图从纵向上研究问题。结果出版社请专家审稿,三次都未通过。黄先生说:“他为这部书稿举行了三次葬礼。”埋葬它的人,正是大汉学家亚瑟·莱特和费正清。此事对当时年近六十岁的黄仁宇先生的自信心,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一九七六年他又写出《万历十五年》,在横向上给出中国历史的一个切片。但是,他的稿子也被英美出版商们推来推去,直至一九七八年,才由耶鲁大学出版社接受,一九八一年出版。在此过程中,由于黄先生没有新著问世,被纽普兹大学辞退,失去正教授的职位,甚至落到领取社会救济金的地步。
为什么会这样呢?正是黄先生的写作体例与文采出了问题。在《万历十五年》英文版完成时,黄先生几乎找不到出版者。审读专家嫌他独辟蹊径的创作风格离经叛道,学术论说不够深刻明晰。出版社却迷失了对于作品属性的判断:学术出版社说它不是以学术论文的传统写成的,更像是一部历史小说,“全书始于谣传皇帝要举行午朝大典最后却查无此事,而以一位不随俗流的文人在狱中自杀作结。”商业出版社却告诉他:“注释必须剔除,内容要重新编排,让周末住在郊区的白领读者,能够从阅读中放松自己。”黄仁宇先生曾经愤怒地说:这样的评价冲突,“我听得太多了。”[4]
但最终黄先生还是放下身段,在学术与文采之间不再摇摆,而是创造出一条写作新路。结果他在坚实的学术基础上,运用优美的文笔讲述明代故事,获得极大成功。他的《万历十五年》共二百八十一页,其中参考书目一百三十四种,注释五百五十五条,再加上附录,共占掉六十五个页码,几乎是全书篇幅的四分之一。即使这样,它依然成为畅销书,正如美国文学家厄卜代克在书评中所说:他将“往事与现实纠结在一起,尽管它是一部严谨的学术作品,但却具有卡夫卡小说《长城》那样的超现实主义的梦幻色彩。”[5]
董桥先生非常赞扬黄仁宇先生的文采,他对黄先生文章的评价最为生动。他在短文《窗外一树白茉莉》中写道:“在赫逊河畔纵论中国历史的史学家黄仁宇既写出了那部轰动中外的《万历十五年》,也写过两部历史小说:《长沙白茉莉》和《汴京残梦》。这两部作品虽然没有拍成电影,黄仁宇却已经先把历史扔出窗外,凭记忆重组历史谱成小说了。他的《万历十五年》当然也是这样改编‘小历史’去体现‘大历史’的景观。……中国这么多病痛,给黄仁宇扔出窗外的历史,终于长出了亭亭一树白茉莉。”[6]
四 王充闾的“英雄情结”
王充闾先生散文自成一家,个性鲜明,实为“学者散文“的风范。他擅长几种文化场景的写作,各见优长,各见功力。对此,世俗的评说并不一致。那一天几位评论家坐在一起聊天,讲到王先生作品,有说他游记写得最好,有说他历史散文写得最好。还有一位谈到,王先生各类文章恣肆汪洋,气象万千,实为他旧学功底深厚,支撑他一生不断发力,每每落笔惊风,为今人所不及。但也是旧学作祟,使先生文中时时露出些学究气。可叹一代散文大家的文风,成也学术,涩也学术,不可兼顾。只有《碗花糕》一类文章,写得最顺畅,将来必成经典。我非评论家,对王先生文章缺乏异见,只是崇拜。如果说到阅读感受,让我飙泪最多的,却也是《碗花糕》、《母亲的心思》和《小妤》了。
说到王先生学术功底,赞誉之声多多。有一次我们在德国法兰克福参加国际书展。王先生作为贝塔斯曼邀请的知名作家,在会上签约他的英文版著作《乡梦》。还有苏叔阳先生,他参加《中国读本》德文版的发布会。那一天我们的活动大获成功,又赶上是中国的农历八月十五,晚上,我们在一家中餐馆聚餐。席间,苏先生兴起,要为大家朗诵苏东坡的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我们知道,苏先生曾在中央电视台等许多晚会上朗诵,他的表演绝对是一流的。果然他一开口技惊四座,全酒店的人都站起来为他鼓掌,连厨房的大师傅都跑了出来,请他再朗诵一遍。这时苏先生说:“朗读古诗词,不单是表演,关键是要把古音读准。记得有一次我指导一个朗诵晚会,为那些主持人、演员指正读音,他们错误连篇,让我说的都张不开嘴了。今天不同,有充闾先生在,他懂。他是当今中国作家中,少有的几位有大学问的人。”再朗诵时,苏先生每读一句,请充闾讲解一句,如珠联璧合,那情景让我至今难忘。
对于王先生的学术功力,我也有亲身体会。二零零六年我的著作《数与数术札记》编好,请王先生赐序。他写长文《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其中写道:“可以说,任何人都不能完全摆脱哲学,区别只在于自觉或自发、系统或零碎而已。同样,任何一门学问,也必然都反映着哲学的探求与诉求。而数学作为一种同经验无关的人类思维的结晶,更需要哲学的支撑。当然,哲学的发展也不能脱离自然科学,否则,就会消解哲学思维中的科学精神,陷入唯心主义的泥淖。柏拉图有一句名言:‘没有数学就没有真正的智慧。’智慧是被运用于生活中的哲学,是哲学的生活化、实际化。英国的著名学者罗素,正是踏着数学的阶梯步入哲学堂奥的。以建立‘集合论’而驰名于世的德国数学家康托尔,在给友人的信中谈到:‘从早年起,我就不把自己局限在数学领域,而是努力去熟悉、理解各个时代哲学家的著作;所以很自然地,我的论文要是得到一位德高望重的哲学家的关注,那我就把它看成是一种奖赏而倍感欣慰。’”[7]只此一段论说,会让你看到王先生另一面知识的广博。
我曾经主持出版王先生七卷本“王充闾作品系列”,一直认为它们是学术与文采美妙结合的典范。来京工作几年,多次遇到中学师生让我推荐阅读书目,我总是将王先生的文章放在第一位,我说,虽然王先生的名气没有那样火爆,但有志于写作的人,一定要学他老老实实地读书,扎扎实实地做学问,认认真真地写文章,一个字、一句话都不放过。正如他推崇的李贺那样,李贺的母亲评价李贺作诗:“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王先生赞道:“但这种苦吟,常常含蕴着无穷的乐趣。”这一句貌似平淡的话,恰恰流露出王先生一生为学的态度和生活取向。[8]
从学术论说的角度看,王先生对许多历史事件和历史人文的评价与判断,既见功力,又有高超之处。比如由张学良等人物引出的他对历史英雄的论述,每每震撼我的心灵。首先他确定在每一出历史闹剧中,人都充任着悲剧的角色。除去张学良,还有李贺、曾国藩、李鸿章、香妃、纳兰性德……在王先生优美的笔端,始终在说明那样一个人生哲理:喜剧是短暂的、偶然的,悲剧是永恒的、必然的。接着,王先生又从“英雄”这一概念入手,深刻剖析了人生悲剧的本质。比如张学良,王先生着墨最多,论说也最完整。他面上的叙述显得有些笔软,他讲到“英雄”的定义时,其中蕴含着他对于世俗的厌恶。他还讲到英雄入世的三步江湖,一步在“英雄无奈是多情”,再步在“英雄大抵是痴人”,三步在“英雄回首即神仙”,细细思索,步步都是纠结,处处都是绝路。最后得到结论:“世事无常,英雄多舛”的必然宿命。
我常时思忖,王先生的人生,是否可以用八个字概括:书生气质,英雄情怀。由此推演到他文章的悲观情绪,自然会让人联想到他阅世的态度。我在与他接触的过程中,聆听他的教诲,还会从悲观中,感受到一种高傲的精神。那精神时而如汹涌的波涛上下翻动,时而如面上波澜不惊的海洋隐忍安歇。巨大的内力,在他貌似文弱的身躯中蕴藏,未来,他情归何处呢?当然是庄子!他在《寂寞豪梁》中写道,人生的最高境界不是孔子、老子、惠子,而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庄周。我曾在书评中写道:“在这里,王先生悲剧人生的观点得到了清晰的诠释,他同时也给出了逃避世俗的‘避难所’。不,不是避难,而是超越。个性与自由,让充闾先生的精神境界插上理想主义的翅膀,翩然落脚于现实主义的笔端,在那里,层层叠叠的蔷薇花绕满蜿蜒的矮墙,花影间娇莺自在,戏蝶流连,远山青青,近水悠悠……”[9]现在,王先生应作家出版社之邀,在写庄子。我相信,此一笔落下,一定会使王先生的精神再度升华,彻底走出悲观的情绪!
五 张中行的“明白如话”
关于张先生的事迹,坊间流传甚多。我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张中行,在暮色的流光中归隐》,我写道:“上世纪八十年代,张先生突然发力,落笔生花,才情毕现。十余年间,出书十余部,一举‘暴得大名’。人们开始关注这位老者近乎传奇的一生。有说他创造了散文的‘新体’,有说他的《顺生论》是当代《论语》,还有人建议搞一门‘张学’云云。再加上杨沫、《青春之歌》、余永泽一类故事的点缀和推助,更让老爷子火得一塌糊涂。就说‘美誉’吧,诸如布衣学者、燕园三老、朗润园四老、文坛新秀、文坛老旋风、负暄野老、高人、逸人、至人、超人等等;称‘家’的名分也不少,有文学家、教育家、思想家、哲学家、杂学家、古汉语专家、散文家等等,直至国学大师。面对如此‘哄抬’,张先生摇着头说,能做一个思想家,已经很不容易了。”[10]接着,我从文体、风格、行文和功力几个方面,阐释了张先生的文章特点。
先说文体。文人为文,素有“学者文”与“作家文”之分。张先生的文字归于哪个阵容呢?说实话,两者都不像。有人说,张先生横跨两界,写的是“学者散文”。季羡林先生反驳说,时下伪学者遍地都是,人人皆称“学者散文”,张先生岂能与之为伍?即使是“学者散文”,也应该归于韩愈、苏轼一类。张先生自己却说,他写的只是些“不三不四的文字”。启功先生的评价更为精彩、准确,他说张先生的文章“不衫不履,如独树出林,俯视风雨”。自评与他评,两相对照,讲的都是文体的剑走偏锋。我由此突发谬想,如果按照职业划分散文的类别,也许会得到另一个很有趣的文化视角。比如黄永玉先生的“画家散文”,金克木、陈平原先生的“教授散文”云云。那么,称张先生的文章为“编辑散文”,是否也会得到一点启示呢?
再说风格。张先生的文字风格是极具个性的,季羡林先生说,读文章,读上几段就能够认出作者是谁,这样的作家很稀少。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张中行也是一个。那么,张先生的风格是什么呢?一是“句子短”,每句话很少超过十几个字。“他行文节奏短促,思想跳跃迅速;气韵生动,天趣盎然;文从字顺,但绝不呆板,有时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能听到节奏的声音。”(季羡林语)二是“语言白”,他推崇的是叶圣陶先生的风格,“写成文章,在这间房里念,要让那间房里的人听着,是说话,不是念稿,才算及了格。”三是文中几乎见不到成语、诗词、名言、空话、套话一类东西。对于张先生这样的文字追求,许多人提到他的老师周作人先生;我却又想到他的编辑生涯。张先生多年编辑中学语文课本,他身边的吕叔湘、叶圣陶等语言大师的影响,似乎更值得我们关注。
还有行文。张先生讲求的是“惜字如金”。 他赞成叶圣陶的观点,“你写文章,给人家看,人家给你删去一两个字,意思没变,就说明你不行。”按照这样的观点,分析黎锦熙、王力和吕叔湘三位语法大师的文章,张先生发现,黎锦熙先生笔下既不清晰又不流畅,王力先生笔下不能简练,只有吕叔湘先生能写得好,因为吕先生是一位“水平与认真”并重的人。张先生曾经与吕叔湘先生合作,为《文言读本续编》作注。他回忆道:“我起草,吕先生定稿,出版之后我看,心中戏言,这就是当代的《吕氏春秋》,不能增减一字。”
后来张先生写文章《动笔前想想如何》,提出自己的文章“只许退,不许改”,引来不少议论。读此文,最初我也不太理解,甚至怀疑张先生出名之后,也有些霸气了么?其实不然。他说那样的话,是站在编辑的立场上,表述着一种写作境界;也是站在逆向的角度,希望有更多的学者、作家,勇于树立“只许退,不许改”的自信!当年叶圣陶先生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对稿件的审读极其认真,但张先生的稿子,就可以“不看照发”,因为他的文字靠得住;类似地,张先生审读吕叔湘先生的稿子,也是“可以偷懒,不看照发”。张先生叹道:“当编辑是很苦的,因为像吕先生那样的作者太少了。”
还有功力。张先生编辑水平究竟有多高呢?我仅举一例,就可以说明问题。上世纪五十年代,正值推广普通话运动盛行。叶圣陶先生是江苏人,普通话说得不好。他写东西时,担心出错,就请张先生审读、编辑自己的许多文章,发表后稿费也要分给张先生一部分;并且提出“不限语言,内容也要把关”。像那本有名的《叶圣陶童话选》,就是由张先生整理定稿的。张先生回忆说,此书出版后,他不放心,又检查全书,看到《稻草人》那一篇,写牛“扬着头看天”。他担心“扬”字错了,它是否应该改为“仰”呢?不久张先生发现,《红楼梦》中也有“薛蟠扬着脸”的用法,才消除了自己的担忧。
最后提示,谈学术文采,不能不提张中行;谈张中行,不能不提他文章的两大特点。其一是他的职业影响,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编辑,所以在他的文章中,处处都闪现着一位老编辑的职业特征。这一特点,我们也可以在另一位老编辑周振甫先生的文章中看到。其二,张先生强调写文章“明白如话”,却是白话文发展的目的所在。在此意义上,张先生也是一位伟大的实践者。他提出文章用字要少、句子要短、要有韵律感,明显是在强调文言文与白话文的血肉传承;而“明白如话”,正是提倡白话文的基本目的。目的明确,文采的追求才能有的放矢。
六 梁宗巨的“数学故事”
梁宗巨先生是一位数学家。我们谈学术文采,讲的大都是文史哲方面的人物,讲科学人物就很难。但在我的作者中,出色的人物还是有的,梁先生就是一位让我终生难忘的学者,一位文理兼通的大家。也可能是家学渊源,他的哥哥梁宗岱先生就是一位大文学家。梁宗巨先生学化学出身,但他文笔之美妙,即使放到文科人物中比较,也是优秀的。
我是数学系出身。记得一九八二年初,我们几个理工科大学毕业的青年人,被分配到辽宁人民出版社文教编辑室工作。上班的第一天,一位老编辑给我们来个“下马威”,他指着桌上的一部书稿说:“读一读稿子,限你们三天之内,每人写一篇审稿意见。”交稿的那天,老编辑把我们的“审稿意见”贴在墙上,让更多的老编辑们围观。他们一阵阵的议论,让我平生第一次品尝到“文化羞辱”滋味。错字、标点、格式、文体……处处都是毛病。“这样的文字基础,怎么当得了编辑呢?”一位老编辑小声议论着。我忍不住接话:“我们是学理工的嘛,怎么能比得了你们这些文史哲出身的人呢?”闻此言,那位老编辑递给我一本《世界数学史简编》(辽宁人民,一九八零)[11],他说:“读一读这本书,它的作者梁宗巨是复旦大学化学系出身,但他的文字水平远在我们这些人之上。”这正是梁宗巨先生的大作,它本来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学术专著,梁先生的笔法却像讲故事一样,条理清晰,文字干净,注说完整,容易理解,妙趣横生。我立即被它征服了,无话可说。后来那位老编辑把我领到书稿档案室,找出梁先生的原稿让我看。阅后,我更加折服得五体投地。整整四十万字的书稿,用钢笔一笔一划写成,没有一个错字,没有一处涂改。怎么会这样完美呢?老编辑说:“梁先生写作,选用比较厚的稿纸,写错字时,他就会用刀片将错字刮掉、重写,决不肯涂抹。另外,你仔细看梁先生的字,它们的笔画都是绝对准确的,‘点’就是点,‘捺’就是捺,决不会混淆。”接着,他还谈到注释,梁先生坚持在给外国人标注外文名字时,一定要首先标出他的母语国家的名字,然后再根据需要,标注英文或其它语种的译名。他还谈到索引,梁先生坚持一定要列出中文、外文两套检索,等等。
后来我与梁先生经常接触,我曾经问他,为什么那本《世界数学史简编》写得如此流畅、如此完美,如此文采飞扬,甚至超越了学术专著固有范式的窠臼?他说,这里面包含着两重意义。一是一个人生命的意义,其中浸润着生活的泪水和血水。梁先生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一部四十万字的《世界数学史》书稿。但是,文化革命的风暴打破了他生活的宁静,也摧毁了他的学术研究。他的妻子被说成是国民党特务,他的女儿受到造反派的惊吓而精神失常,他的哥哥梁宗岱被关进牛棚,他的书稿也被付之一炬……等到这一切都烟消云散的时候,他再拿起笔,心中的学问已经化成一种宗教式的崇高与冲动。生活与生命的意义都被结成文化精神的力量,支撑着梁先生那支神来的妙笔。再一是是他的学术追求,他说写科学著作,尤其是科学史著作,不是说把符号化的东西叙述出来就完成了任务,他还希望为科学的骨架上,恢复肌肉和皮肤,赋予他们生命,使它们有血有肉,不再枯燥乏味。后来我为梁先生出版过《数学历史典故》和《世界数学通史》,学术是一流的,文采也仍然是一流的。
七 一点思考
我从事出版工作多年,看问题的视角会与专家学者不尽相同。以上重点例说的几位大学问家,或文或理,或偏重学术,或偏重写作,他们的才学都是公认的。学术界赞誉他们,大众阅读赞誉他们,出版界赞誉他们,为什么?当然是他们高超的学术水平与优美的文字风格在起作用,实现这一点,除去天赋的因素,学习、追求与辛劳,都是必须做到的。仅此而已。
参考文献
[1]俞晓群.这一代的书香.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
[2]尹宣译.麦迪逊.辩论——美国制宪记录.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
[3]易中天.艰难的一跃——美国宪法的诞生和我们的反思.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
[4]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北京:三联书店,1997.
[5]黄仁宇.黄河青山.北京:三联书店,2001.
[6].董桥.回家的感觉真好.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2.
[7]王充闾.序.俞晓群.数与数术札记.北京:中华书局,2005.
[8]王充闾.王充闾散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9]俞晓群.一面追风,一面追问.台北:网络与书,2006.
[10]俞晓群.前辈.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
[11]梁宗巨.世界数学史简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0.
《文化学刊》2013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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