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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叶灵凤与周越然并置在一处,自然是因为他们有交集。本来,叶灵凤最为人所知的身份是小说家,创造社的“小伙计”,且喜做杂志插画设计(亦由此引来鲁迅的讥讽);而周越然本职工作是商务印书馆的英文编辑,并在大学任教。两人在社会关系上似无交往,或许就如平行线般一划而过了,不过因为他们的专栏写作,叶与周便有了有意味的交集。这其实源于两人有一共同的嗜好:藏书,均投入极大的时间、精力与财力,且中英文珍本秘籍兼收,属现代藏书家中颇具特色者。尤为引人注意及争议的是,叶与周的藏书中有一重要的部分是性学书籍,中外兼具,好的版本不胜枚举。在他们所处的时代,连刘海粟的美术学校在教学中聘用裸体模特都要招来舆论抨击,叶、周的藏书之好难免遭人非议了。周越然就曾在一篇书话末尾,忍不住辩解道,“北平某报讥余专藏淫书,南京某报骂余专译淫书,其实,余所藏所译皆名著也”。以今视昔,那些流言蜚语自不值一哂,不过其时还是予人以舆论压力的。
也正是以宏富的藏书为根基与来源,叶灵凤与周越然方有了独特的性学书话的写作。周越然是在上海的《晶报》开设专栏(不定期,持续五年),叶灵凤先在上海的《辛报》,若干年后继续在香港的《大众周报》续写。叶灵凤的这系列文字生前未结集,直至2013年由文学研究者编辑出版,名为《书淫艳异录》(分甲编和乙编两册);周越然的专栏在其时已结集《性知性识》、《情性故事集》,而后人又整理出《言言斋西书丛谈》和《言言斋性学札记》两本(近期的《夹竹桃集:周越然集外文》亦收录若干散佚的《晶报》专栏文字)。
叶灵凤与周越然的风月杂谈,与民国时期特有的小报传统是脱不了关系的。虽然二人的文字都是出于广闻博见的初衷,知识性与趣味性兼具,如叶灵凤在专栏小引里说,“所记虽多艳异猥琐之事,必出以干净笔墨,以科学理论参证之,虽不想卫道,却也不敢诲淫”,但在保守的社会氛围中,显然不会为其他的报纸所接受,于是,《晶报》、《辛报》等小报与此话题性专栏的联姻即顺理成章了。由此而观,一个多元化的媒体构成适足以建立良好的言论生态环境。小报的出发点是市场需要,迎合市民的趣味,而作者却是因势利导,“以男女之事的瓶子装文化之酒”,未尝不是双赢的事情。
比较叶灵凤与周越然的书话,可以发现他们的关注点和风格的异同。周越然取材多自小说类西书(自然亦不乏其他类别),这与言言斋对小说及词话类书籍的收藏偏好显然是对应的;而叶灵凤的笔墨铺得更加均匀与宽泛些,除小说外,民俗学、社会学、宗教学、心理学、医学等领域无所不窥,有令人眼花缭乱之势。就文章样式而言,周越然基本为一事一记,多是短章,或为撮要,或为节译,有吉光片羽之感;叶灵凤所写,固然不乏出处单一者,但就一话题博采众书的不在少数,且选题多成系列,如谈性虐,会连续写“虐待狂”、“被虐狂”、“笞刑与性欲”、“痛苦与快感”、“萨地主义者”等多篇,将此问题说个透彻。
叶灵凤与周越然虽都生于清末(周大叶二十岁),但均受到现代文明的洗礼,观念的开通是领时代风气之先的。科学的性观念,于深受西化教育的他们是深切领会的,举凡婚姻自由、性心理、同性恋现象、媚药等话题,都有科学的看法。正是有着如此的态度,叶与周的性学书话,才能谈房闱之事,却“出以干净笔墨”。不过,也有某些矛盾的心态,如叶灵凤谈三〇年代纳粹焚烧有关同性恋题材书籍时,认为是对文化的戕害,但涉及纳粹迫害同性恋人士,却令人意外地有赞同之意(对优生学的错误理解),实是时代于个人的局限所在。
说起译名,周越然不乏有趣的独出心裁创造,如译“接吻”为“开始”,“淫”为“的系败德”,“夜莺”为“耐听哥儿”,“威尼斯”为“温泥洗城”;另有,英国散文家德昆西,译为“怠困歇”(其代表作为《吸鸦片者之自白》,不免时时犯困),福楼拜为“富乐伯”,还提到一法国女作家“宋娇姬”,初看不知谁人,再看法文原名,哦,乔治桑,煞是有趣。叶灵凤的译名相对而言接近现今,差距不大。有些性学上的术语与人名翻译两厢可资比较,如叶译“露体癖”,周译“展示主义”,叶译“萨地主义”,周译“萨德主义”,叶译“卡萨诺瓦”,周译“客僧奴佛”,不一而足。
细读两人的书话,会发现某些或不为人知之处。叶与周在选材上时有“撞车”,有些可解释为凑巧取自同一本西书,但有些相似度之高不能不让人猜测似有所借鉴。从发表时间先后而言(周早于叶),大约叶灵凤是看过《晶报》上周越然专栏的,对其选题有所参考。如叶灵凤的《黑白的性纠纷》,与周越然的《阴穿阳服》、《白诱黑》二篇中的故事来源相同,均采自德国学者白莱卡的《非洲土人性生活》;而叶的《四十四》,几乎直接就是将周同题文章之浅易文言翻译成白话,估计是报纸专栏时间紧迫时的急就章,不知算不算一种侵权,专门的研究者不妨留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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