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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幽灵,一个名为“公众”的幽灵在现代政治生活中徘徊。某些时候某些地方,它扶摇直上如神灵,横冲直撞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而某些时刻,它则被斥为貌似庞大实则臃肿虚弱。
当李普曼称卢梭以降那永远伟大的公众概念为幻影时,他显然是对的,有带来大流血大灾难的法国大革命为证据。但当他将公众比作剧院最后一排的聋哑观众,既听不清剧情底细,又无能力去干预时,事实上,他也落到了与卢梭同样的镜像幻觉之中。不同的是卢梭说公众万能公意为神意,而李普曼说的是公众无能公意为私意,两者看似截然相反,实为一条裤子上的两条裤腿,李普曼和卢梭共同点是将所有不同的个人当作一个整体、当作公众的幻觉。
一名出租车司机进一家餐馆吃便餐,发现饭菜味同嚼蜡没有放盐,他只能要求餐馆更换一道菜肴,却不能要求大厨在菜中多撒些盐粒。此案例中的逻辑便是李普曼为我们绘制的一幅当代民主政治图解。公众便是那出租车司机,这个被假设的群体生命体发现政府并不如自己的意,他并不能去指出这道政治菜肴应当具体如何烩制如何改进,因为他不懂得后厨高度职业化的具体问题具体流程,也没有能力和机会去自己去开火烹饪。在李普曼看来,所谓的民主政治,只是在不同的现成方案选项中做选择题,而不是参与解答。于是,所谓的公众就成了一群理解力低下的遥远看客,对于政治生活进程并无真正的影响力。而强化公众参与或者引导公众积极参与政治的举动,都是危险而将毁坏职业政治秩序的幼稚行为。
这个政治上的弱智公众形像,事实上也只是一种意识形态幻觉。李普曼作为一个著名专栏作家,在《幻影公众》一书中却几乎没有给出任何活生生的案例来说明和解释活生生的政治生活场景,充斥书中的是条条框框的纲领说明,“公众并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明确地判断规则存在缺陷。我提出的‘认同’和‘遵从’两个方法可以帮助公众作出判断。……我相信,这又回到了公众能力的局限性问题上了。由于能力有限,公众很难判断规则的缺陷。”此类以“我相信”“我认为”开始,对于公众的全称独断句比比皆是。但鲜见李普曼自己是如何从现实场景中来推导和推演出这些结论的。
当然,李普曼也给出了若干理由——“也许他们(公众)错判了相关力量的平衡变化,或者是否忽略了某个要点或相关环境,或者由于规则本身觉得调节能力不佳,或者存在内在矛盾之处,或者晦涩难懂,或者阐释不清,或者缺少从普遍规则到特殊规则的推演,从而使公众无从判断。”这些理由貌似事实,实为口实。错判相关力量,忽略某要点,规则调节不佳,晦涩难懂——这就如同天要下雨一样,是任何人都会遭遇的困境,难道职业政客就会对所有问题都全面把握毫无错判和遗漏?对于规则极端敏感始终保持其健康和平衡?这简直是当代神话了,远的“一战”、“二战”不谈,就当下欧元一体化所带来的困境而言,不正是欧洲伟大政治家们近一个世纪以来的“智慧”和“努力”结晶?
在公众幻觉对面,李普曼竖立了一面职业政治家之幻镜,其中职业政客有着与所谓公众有着天壤之别的职业政治素养和技术。但政治显然绝非一种特殊的职业,而是人类如何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实践。每个人都身处政治的运行之中,而且每个人都有着超出其个人私利从某种更为普遍的层面去感受和理解自己生活的可能性。这在我们当代的政治生活中,有着比比皆是的案例,下面就是其中一个:
减穷人的税,加富人的税,奥巴马在竞选中抛出的劫富济贫这一招看上去很美,但遭到了一个“穷人”——水管工乔的反对。这是美国2008大选中最出人意料也很有意味的事件。
10月11日,当奥巴马来到俄亥俄州一小镇扫街拜票时,水管工乔挤到了奥巴马身边,向奥巴马提了一个问题:他每天工作12个小时,省吃俭用打算买下一管道维修公司,两三年之后他的收入可能会在25万至28万美元,奥巴马要让他交多少税。奥巴马回答,头25万美元的收入的税率将停留在36%-39%,再往上大概就要增加到40%。奥巴马解释称,他并不想惩罚乔这样的成功。只是想确保落在乔后面的每个人也有机会取得成功。他认为,将财富分配下去,每个人都会有好处。对此,管子工乔摇了摇头,离开了人群。这段对话被在场的人录了下来,之后便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乔成为了“最牛管子工”。
乔的牛,在于其作为一个鲜活的例子凸显和放大了奥巴马经济和税收计划中的“平均主义”色彩。乔以自己的生活为案例证明这种危险的计划经济倾向绝非仅仅伤害到富人的生活,而是伤害到所有美国人梦想的实现。乔证明了穷人或每个公民根本的财富并不在于获得税收上人为的倾斜照顾,而是获取财富和自我实现的权利与机会。现实存在的不是穷人富人这样一堆一群的公众,而是一个个单独的个人,每个个人对于政治事务都有着自己的感受和判断,比如乔,他的提问和反应与他被假设的蓝领阶层完全相反。
这在任何一个人那里,都不是什么复杂的知识和规则系统,而是一种直接而敏锐的内在尊严感。与李普曼所担忧的相反,关于正当与否这样的政治判断的核心不需要学习,只需要免于压制便天然就能生出,就如同无人践踏的土地中,草木自然长出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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