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的邮购书店几年前关闭了,卖剩的书和他的藏书掺杂在一起
彼得收集的罗马尼亚民歌,左下角是诗人自己录制的 CD
彼得手工制作了大量的诗刊,自己设计封面,手工纸张,活字印刷
中国古代诗集
书桌和台灯像是战后的幸存品
彼得·莱利(Peter Riley),出生在曼彻斯特附近的斯托克波特(Stockport),一个谈不上山清水秀的制帽工业区,他认为他的家乡并不是生来就丑陋的:“如果你看到摄影师弗兰克·兰斯(Frank Lance)1900 年拍的斯托克波特,你便会看到一道以沉静对抗发展的风景,就像我们在法国摄影师欧仁·阿特热(Eugene Atget)的镜头里看到的巴黎一样。”他出生的那天,德军飞机在曼彻斯特上空忙不迭地投炸弹,冷战后的工业建设则进一步加剧了这场破坏。出生于工人阶级家庭的他,父亲是一家工厂的会计师,铁路、工业浓烟和恶臭的空气包围着他的工作环境,人们必须用手帕捂住鼻子才能勉强前行。17 岁以前他几乎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彷徨万千,决定写诗,此后他用了半个世纪实践自己的理想。英国最权威、历史最悠久的卡卡奈特(Carcanet)诗歌出版社出版有他的三部重要诗集;近年来最活跃,关注当代性、实验性和多样性的 Shearsman 诗歌出版社则出版了他的 8 部诗集。他同时也是英国最有影响力的诗歌评论家之一,2012 年 Cholmondeley 成就奖的得主。
彼得住在剑桥大学城的 Sturton 街上。在巷子的拐角,曾有一家靠卖当代诗集和诗刊为主的二手邮购书店,彼得曾是那家书店的老板。提起书店,剑桥诗人 David Rushmer 说:“彼得的客户遍及英、美及几乎所有英语国家。无论诗人还是诗歌爱好者,都知道他有一个诗歌暗堡,别人那里淘不到的珍稀版本,他那里一定有。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那里淘书,通常他只做邮购,不现卖,但是我住得近,他又是一个温和的人,蹭他一下,他也就破例卖了。”
遗憾的是,彼得的邮购书店几年前关闭了,卖剩的书和他的藏书掺杂在一起,栖居在他那栋狭长深远、明暗交替的维多利亚晚期住宅里。他的专用书房在二楼,朝西,书香里飘散出一股夕阳的味道。因为长年和如山的藏书打交道,他每买一本书都会记上日期。藏书划分细致,哲学类在左边,考古学类在哲学类上方,唐诗和日本俳句归在外国古典类,与不同译本的中世纪欧洲诗集并列在一起,现当代诗集则按作者名,以开头字母为序排列在书房的另一侧。设计难看的封面,通常都会被他用一张朴素的水彩纸或者牛皮纸包起来,代以手写书名。书架上的陶器是新石器时代出土文物的仿制品,用了几十年的台灯和书桌则像是二战后的幸存物;带扶手的藤沙发上铺着传统的罗马尼亚手工织布,也是社会主义时期以前的产物。一本发黄的绿色的影集,摆在小茶几上,里面的黑白老照片是彼得在旧书里发现的“珍宝”,虽然照片里的人他全都不认识。
B=《外滩画报》 P=彼得·莱利(Peter Riley)
B:你成长在一个走路都要用手帕捂住鼻子的战后工业小镇,上哪儿能弄到你想看的书呢?
P:说来也奇怪,战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书,即使是在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Garrick 就是我们那个小镇上一家堪称经典的书店,由高矮不一、奇形怪状的旧磨坊和废弃仓库改建。一个戴着巨大的眼镜、身材矮小的男人,是它的老板。他见解独到,不容置疑。如果你找到一本亨利·詹姆斯晚期小说,他会说:“哦,老詹姆斯,老冒牌货!”还好他对诗歌敬而远之。此外我每周还会坐巴士去曼彻斯特市里逛二手书店和地摊书市。
B:60 年代的“革命”对你的阅读影响大吗?
P:那确是一个骚动不安的年代,人人激动而彷徨。诗坛里处处是炸弹和新诗实验基地,一夜之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成了诗人。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鼓吹着一个新世界的来临,新,新,新,一切都将是新的,艺术、文化、政治,哲学??一切旧有的体制都将不复存在!1962 年刚从剑桥毕业的我,一个人晃悠到了伦敦。一边打着零工,一边去小书店里听诗人朗诵。老实说,我不喜欢那种骚乱的感觉,所以我没有参加任何运动,反正运动来了又去,就像波浪一样。我还是读之前就喜欢读的书,研究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的文学,写我的论文《T.F. 波厄斯》(T.F.Powys)。为了读完所有波厄斯未曾发表的手稿,我移居到了他的家乡黑斯廷斯,在那里,他的家人为他保留了一间手稿储藏室,我每天就待在宁静的储藏室里边看手稿,边写论文。
B:怎么想到要开二手书店?
P:我当过巴士售票员、法语代课老师,还在丹麦奥登斯技术学院讲授文学,却发现这些事情都不对我的路。我太爱二手书店,爱到想要当老板的程度,所以就为自己开了一家。
B: 二手书店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P:只有两条,一是精深透彻,系统化、专业化,比如我只卖与现当代诗歌相关的书。另外就是体力好,每周一次,开着车,穿州过省地去找书。跳蚤市场、二手书店、废弃仓库、慈善店,跑得多了,人们也逐渐认识了我,有旧的诗集要卖,就会叫我上门去收。那时还是书信交往的年代,我的顾客来自世界各地,我每天要读成堆的信,然后打包,打印发票,扛到邮局,寄出??一周工作7 天!
B:为什么要把书店关了?
P:70 年代是书店的黄金时代,后面 20 多年则是年复一年地走下坡路。不单是我的书店,几乎所有二手书店都倒闭了。Better 是伦敦市中心很有名的二手书店,巨大的黑色墙面,藏书多得吓人,而且就在唐人街附近。那一带,曾经一整条街都是二手书店,现在都变成了餐馆。读者少了,税收又高得惊人,支撑不下去了。
B:你的那些独立出版物的情况怎样了?
P:和诗人安德鲁·克罗泽以及一群同僚,在 1965-1968 之间,我们创办了独立出版物《英国间谍》(The English Intelligencer),关注新诗和实验类诗歌,尤其是美国的口语化诗歌运动,也关注充满神话、传说和历史的作品,比如美国诗人杰克·斯派塞(Jack Spicer)的作品。资金主要来自剑桥大学文学教授J.H.Prynne的工资,没有利润,出版物是免费赠送的。1968 年后,我和几位诗人一起又创办了《诗选》,我自己掏钱买纸张,又买了部二手的带摇杆的印刷机,黑色墨水,封面基本自己画,装订的时候用几枚图书钉压一下就完成了,然后再自己付上邮资,寄出。还好当时的邮资很便宜,有的大学也会送给我一些纸张。
B:你曾印制了大量精美的小册子。
P:它们是《诗歌历史》(Poetical Histories),从 1980 年一直做到 2005 年,发表的都是当代诗人的诗歌,封面都是诗人们自己设计好的。起因是当时有一位诗人去世了,留下很多手工制作的粗纹纸张。我怕它们浪费了,就赶紧去买了一台四色活字印刷机,就是那种字母刻在一枚枚小金属方块上的手工排版印刷机,我把它们排在木槽里,印出了漂亮的小册子。有的读者很喜欢,便会捐赠下一期的资金。这些独立出版物不足以提供三餐,做起来却乐趣无穷。
B:它为什么停刊了?
P:纸张用完了。再加上现在几乎一切都网络化了,很多出版物不得不从纸张转到互联网。比如我现在定期给《诗歌双周刊》(The Fortnightly Review)撰写评论,每篇固定在 12 页左右。《双周刊》的前身创办于 1865 年,曾是 19 世纪最重要和最有影响力的诗刊。今天的《双周刊》则是一本网络诗刊。
B:你的枕边书是什么?
P:我一般不会把白天苦苦钻研的书带到晚上,所以睡前就随便从某个书架上摘下一本书消遣一下。很多书都读过了,但每次重读都会有新发现。比如昨晚读的是俄国诗人根纳季·艾基(Gennady Aygi),很轻薄的小书,一面是楚瓦什原文,一面是英语。
B:你旅行时读什么书?
P:旅行对我来说不是阅读,而是聆听。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罗马尼亚小镇 Tara Câlatei,那里是我心爱的 Transylvanian 匈牙利民歌的发源地。30 多年前,我第一次到那个小镇,看到的是 200 多年前的生活图景。马车、风车、古老的教堂,道路都是碎石铺的。小镇逐年变化着,很快就有了磁带,现在又有了 CD。尽管如此,我对它的民歌的热爱却丝毫未变,我有时侯会带上录音设备,亲自到那里去采集民歌。这张三个乐手拉奏小提琴和手风琴的 CD,就是我自己录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