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家在台北市的南端,数十年离不开,我渐渐相信是此区几家书店框住了我。
每回出门一定往北,下一站即台湾大学,附近几家书店是必经之处,其中四家只售大陆简体字的书店,无时不推出新到书,像磁铁般强力吸住我停车晃了进去,甚至一日两趟,数日没去,书店里即问怎好久没来了?
四家书店——明目、秋水堂、山外、若水堂——相距只二百米,加上联经、诚品、南天、唐山几家书店紧密相连,构成直径百米的大黑洞,我出门或回家路过必遭卷入。
起初是因为大陆简体书售价低,继之发觉文史书籍种类繁多,时有新作,后来是因为爱那书店人情味。
明目老板周四从中部北上,书友午后自动来聚,喝茶吃果闲谈至日落。秋水堂店长精明干练,熟知你爱哪类书。山外老板用心观察书籍热度,进书精准。若水堂虽互动冷淡,但空间大书多样,有沙发有咖啡。
每家书店味道不同,可随心情选择。最巧的是四家书店打烊时间不一,明目九点,秋水堂九点半,若水堂十点,山外十点半,想翻新到书,一路晃过去,准没漏接,若读得逾时,书店也不唱“晚安”催你。
如此翻阅新书虽然愉悦,但负担也重,某夜在书店遇见老友,不禁慨叹新书看不完,这位台大教授说,对岸每天几十万人在写书,你一人怎读得完。
我听此语,剎那醒悟。
藏书激情
虽然爱书,但我对版本目录书籍颇觉无味,直到读了清初钱曾《读书敏求记》,始知其趣。
四库馆臣对此书评价不高,先指其分别门目不甚可解,继言其编列失次,复责其解题不甚留意考证,但最后仍称钱曾见闻既博,辨别尤精,可谓缮刻版本之赏鉴家。
而我读《敏求记》,却只看到钱曾的激情,其题解文字有爱有恨,也哭也笑,写尽了赏书家的情感,反而无关版本目录。
鉴赏家对艺术品往往偏爱其一点,钱曾与藏书之间,本本一点深情,他静对《陈氏香谱》时,“如烧大象藏香一丸”;他披览《黄山图经》时,“真神游于三十六峰之间”;他得意拥有《统舆图》,“不出户庭而列万里职方于几案间”。他痛恨妄庸之辈率意劖改典籍,晦昧古人面目。他更恨古籍之失传,责子孙慎守勿失。
见书不只念物,他更思人,所以他哭,读《诗本义》时,思及故友论六义,泣下不已。读《春王正月考》,忆起族曾祖钱谦益教诲,乃抚卷流涕。读《庚申帝史外闻见录》,念及父亲钱裔肃曾寻觅此书却不及见,遂泣下如雨。
除了激情,钱曾更展露藏书家抱负,他常见一书,即思续求另一书,甚至获得某书,便觉“可压倒海内藏书家”。
钱谦益死后,藏书尽赠钱曾;钱曾死后,其书尽归季振宜,唯独《敏求记》属于所有爱书人,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