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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6月21日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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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生态环境问题越来越严峻,文学的生态学研究也必将受到更为广泛的关注,成为文学和文化研究领域的一种最新、最具活力的跨学科研究与批评方法。“生态批评是涌现在文学和文化研究领域的最前沿的跨学科研究之一。而且,随着后现代主义哲学与文化的深入和渗透,以及人们对以人类为中心的人道主义思想的深刻反思,生态批评的意义也就显得尤为突出,必将在人类文化中扮演愈来愈重要的角色。
“生态批评虽然于20世纪90年代开始出现,但是它的源头远远扎根于历史的土壤中。生态批评的广泛定义是“研究文学与生态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包括重新解读经典的或非经典的文学作品,以便在历代的文本中发现有助于解释我们今天与自然关系的情感和道德规范。
吴笛教授在《哈代“埃格敦荒原”生态批评视野中的思考》一文中对英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著名作家哈代创作中的“埃格敦荒原”做一生态批评意义上的探索,收录在南大社新书《外国文学经典散论》中。本书主要以世界文学发展进程中的一些重要作品为审视对象,对自古至今的外国文学经典,尤其是对欧美文学经典,进行不拘一格、深入浅出的探讨和分析。
《外国文学论丛:外国文学经典散论》
点击图书封面可直接购买
出版社:南京大学出版社
作者:吴笛
出版时间:2023年04月
其实,过去的传统批评中对哈代的“埃格敦荒原”中所具有的诸如“地方色彩”(regionalism)、“牧歌风格”(pastoralism)、“回归自然”(return to nature)等因素的表述,本身就包含着一定的生态批评成分。但是,易被忽略的是,在传统的文学批评中,哈代是一个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在“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框架影响下,所强调的环境,是人物活动的场景和性格发展的背景,似乎缺乏独立的价值和意义。
而频繁出现在哈代的小说、诗歌以及史诗剧的创作中的“埃格敦荒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物活动的场景,而是具有自身的独立的意蕴。通过对于“埃格敦荒原”的研读,我们可以看出哈代对自然的真挚的关爱,以及他对于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关系所做出的有意义的探索。
哈代酷爱荒原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因,就在于荒原所具有的未被人类文明践踏的“原始性”。如在《苔丝》中,“黄褐色古老的”埃格敦荒原不仅广漠无垠,而且“每一块高低不平的土地都是史前的残迹,每一道溪沟都是没人动过的不列颠人的遗径,自恺撒大帝时代以后,那儿的一根草、一寸土也没人翻动过”。而在《还乡》中,埃格敦荒原简直就是一个小宇宙,它是时空的体现者,这“一片苍茫万古如斯”的荒原,“从有史以前一直到现在,就丝毫没有发生变化”,荒原有着一副“丝毫不受扰乱的面目”,这副面目“把好几千年掀天动地的进攻都看得如同无物,所以一个人最狂乱的激动,在它那满是皱纹的古老面庞跟前,更显得无足轻重了”。荒原“仿佛是属于古代石炭时期的世界”。
哈代还善于描述自然所具有的人性特征,来表现对大自然的特别关注。哈代在1897年的书信中曾明确写道:“我情不自禁地注意到,自然风景中的景物,例如树木、山冈和房屋,都有表情和脾性。”
我们阅读哈代的《还乡》《苔丝》《卡斯特桥市长》等“性格与环境小说”以及他的部分诗歌作品,不难发现,“埃格敦荒原”具有鲜明的人性的特征和生命的实体。
在《还乡》等作品中,不但全部情节的展开限定在埃格敦荒原,而且人物性格和意识的形成以及人物的命运等都受到荒原的制约,这荒原不再纯粹是人物活动的场景和故事情节的背景,荒原本身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形象”。
与哈代同时代的英国作家劳伦斯甚至认为《还乡》中的“控制因子”不是人的行为,而是“埃格敦荒原”。他说:“这本书中的真实要素是什么?是荒原。这是本能的生命得以出现的原生的、最初的土地。……这儿是所有这些渺小的生命形式得以引发的深沉的黑色的源泉。”
埃格敦荒原这一形象自始至终出现在《还乡》中,并且在书中活动着,“使这本杰作通篇笼罩着埃格敦荒原不断变化的力度和光彩”。在小说的开头一章,作者就用很长的篇幅介绍了埃格敦荒原的形象,其中第一段写道:
十一月里一个星期六的后半天,越来越靠近暮色昏黄的时候了;那一片没有垣篱界断的广大旷野,提起来都管它叫埃格敦荒原的,也一阵比一阵地凄迷苍茫。抬头看来,弥漫长空的灰白浮云,遮断了青天,好像一座帐篷,把整个荒原当作了它的地席。
这开头一段的描写,就是让作品的重要人物——“荒原巨人”——登场,并清楚地展现出荒原的特性,说明了荒原是一个实在的有知觉的物体,具有积极的生命形态。
哈代对于这一生命形态空灵而细腻的描绘,达到了令人惊叹不已的地步,这一形态与人融为一体,有着人一般的面貌,也有社会关系和亲朋好友:“暴雨就是它的情人,狂风就是它的朋友。”荒原不仅有人一般的外貌,也有人一般的情绪和心境,而且呈现出一种内在的和流动的美感。作者在书中多次描写了荒原的性情:
这块地方,和人的性情十二分融洽——既不可怕,又不可恨,也不可厌;既不凡庸,又不呆滞,也不平板;只和人一样,受了轻蔑而努力容忍;并且它那一味郁苍的面貌,更叫它显得特别神秘、特别伟大。它和有些长久独处的人一样,脸上露出寂寥的神情来。
荒原还有自己特有的声音,有着“由声表意”的特色。荒原上有着特别的风的音调,由“低音、中音和最高音”所组成的特别的声音,比任何声音都特别具有力量,都更容易叫人想到声音的来源。而且作者认为这是“一个有单纯浑元人格的东西”所发出的声音。
可见,“埃格敦荒原”具有人的性格特征和人的话语能力,与此同时,荒原又以其原始性表现了与人类文明的隔阂,以及“没有垣篱界断”所表明的不受社会形态的制约。
埃格敦荒原基本的自然属性和生命特征得以确立之后,对于人物与荒原之间关系的探讨,或者人类与自然之间相互关系的探讨,便成了哈代关注的焦点。我们知道,在自然观方面,哈代只是部分地接受了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原始主义”,对大自然有一种独特的双重的感受力。既在自然界寻找美的源泉,又让自然充满悲剧色泽。因此,回归自然还是逃避自然成了他困惑的探索。例如,在题为《在林中》的一首抒情诗中,抒情主人公由于在人类文明的场所——城市里所感受到的“沉闷压抑”,落得个“跛足的灵魂”,因此来到自然中,走进一片森林,以便寻找“温和的慰藉”,可是得到的是“黑色的失望”,他在林中发现,大大小小的植物都与人类相似,在进行着生死存亡的斗争,常春藤把榆树掐得几乎死掉,冬青被蒺藜闷得浑身抽搐,他因而难以追寻理想的境界,只得逃离树林,返回人类。
对于回归与逃避这一问题的探索,在《还乡》中展开得最为深刻。我们现在以《还乡》为例,来看哈代对这两者之间的尚不和谐的关系的担忧和困惑。
在《还乡》中,人与自然的关系非常具体化地体现在对荒原的回归与逃避这一关键性的问题上。从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回归荒原和逃避荒原之间的矛盾构成了作品情节的基础和主人公性格与命运的基调。不同的人物对荒原的不同的认识也必将导致不同的命运和结局。然而,“就埃格敦荒原对人类的有条件的影响而言,它的特性是被动的,不固定的。它变得因人而异:对于游苔莎是可恶的地狱,而对于克林却是一种解放”。
作者刻画了两个方面的典型。一是荒原的“归客”克林,一是荒原的逃避者游苔莎。
荒原的“归客”克林是一个力图理解荒原意义的人物。他生于荒原地区,从小就热爱荒原,长大后去了伦敦等地读书,后来又到了巴黎,担任珠宝店经理的职务。但是,由于他受到了空想社会主义思潮的影响,他觉得自己在巴黎的职位是虚荣和华而不实的,所以,他回到他的故乡所在地埃格敦荒原,希望在荒原上找到新的力量和真正生活的意义,决心在荒原地区做出一番合理的事业。但是,“回归”的功利性与“埃格敦荒原”自然状态之间的矛盾,必然使克林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像克林这样一位具有“理想光彩”的人,对荒原格外迷恋的人,并没有得到荒原的厚爱。随着情节的展开,他的热情渐渐衰退,幻想渐渐破灭,并且陷入重重矛盾之中。后来他母亲的无端死亡,更使他的身心遭受了重大打击,使他从空想的幻境回到残忍的现实,高尚的热情也被自怨自艾的悲观情绪所取代。他在理想的教育事业上遭受了挫折,在个人爱情生活中也遇到了灾难,就连自己也险些丧命。他原先之所以爱上了游苔莎,也是与荒原有关,其“深沉的动机是为了与母亲以及埃格敦荒原的强大的母性力量相融合”。可是,这种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结”,也导致了俄狄浦斯式的悲剧。他坚定地认为,是他害死了母亲和游苔莎,认为“命运待他不好”,认为命运叫人出世,“就是把人放到进退维谷的地位里——我们不能打算怎样在人生里光荣前进,而只能打算怎样能不丢脸地退出人生”。
可见,《还乡》的悲剧产生于主人公克林对故乡荒原的眷恋,尽管他有着回归荒原的冲动,荒原却给了他一系列的打击,使得他理想破灭,最后当了荒原上的传教士。这充分表明了人类重新“回归自然”的艰难,重新构造人类文明与自然的和谐关系的艰辛。
作品中的逃避荒原的典型代表是主人公游苔莎。游苔莎之所以竭力逃避荒原,是因为她不能理解荒原的意义,无法忍受她所认为的寂寥而平淡无味的荒原生活。她出身于远离荒原的城市,受过人类文明意义上的良好的教育,所以不甘蛰居荒原,不愿在凄凉之地过着沉闷、单调的生活,她认为在苍凉的埃格敦荒原,她找不到能与她相配的“双唇”,同时她向往繁华和城市文明,期盼能去巴黎享受城市生活的快乐,过一种“文明的”浪漫生涯。然而,她所生活的环境是这“一片苍茫万古如斯”的埃格敦荒原,因而终日想入非非,不理解荒原的意义,与荒原格格不入。“对游苔莎来说,埃格敦荒原就是与之抗争的命运的象征。”哈代精妙地描述了她与荒原的这种疏远和隔阂:
在荒原上居住却不研究荒原的意义,就仿佛嫁给一个外国人却不学他的语言一样。荒原的微妙的美丽,并不能被游苔莎领略,她所得到的,仅仅是荒原的凄凉苍郁。本来埃格敦荒原的景物,能叫一个乐天知足的女人咏歌吟啸,能叫一个受苦受罪的女人虔心礼拜,能叫一个笃诚贞洁的女人祝颂神明,甚至于能叫一个急躁浮嚣的女人沉思深念,现在却叫一个激愤不平的女人忧郁沉闷。
正是因为她未能研究荒原的意义,与荒原格格不入,所以她老是模模糊糊地认为是以荒原为象征的命运的干涉,才使她难以寻到自己的所需。她越想越觉得命运残酷,因此她就产生了一种“一意孤行、不随流俗的趋向”。因为她尽管在竭力逃避荒原,但由于一直受到荒原的影响和熏陶,她也拥有了荒原般的野性和自然狂暴的激情。
为了跳出她所憎恨的荒原,她抛开了韦狄,把感情移向了新近归来的克林,并同他结婚。她为何这样做?她到底需要什么?劳伦斯曾肯定地说:“她显然是为了获得某种形式的自我实现;她需要成为她自己,得到她自己。”她选择克林,是想把他作为逃离荒原的手段,因为克林来自巴黎,身上带有那个繁华世界的光彩和梦幻。她在同克林相恋的短暂的日子里,曾一再表露,要他带她离开荒原。
可是由于荒原的阴沉情调侵袭到她的心灵深处,使她苦闷、忧愁,始终与幸福无缘,直至把她推到绝望的深渊。让这个曾经顽强要求生命权利和个性自由的游苔莎,受到了极度的摧残!“荒原巨人”对于企图逃避荒原的游苔莎给予了沉重的打击,最终让游苔莎在与韦狄深夜私奔出逃时落得个溺水身亡的下场。游苔莎对荒原的逃避以失败而告终。
可见,在这部出色地表现人与自然环境冲突的小说里,自然环境是以埃格敦荒原来具体体现的。来自荒原、有着荒原原始性的游苔莎由于难以与荒原和谐相处,其逃避荒原的努力必然遭受荒原的惩罚。“任何一个希望在地球上生存的生命必须与生态圈相适应,否则,就会毁灭。”因此,不难看出,游苔莎与荒原的关系,便是人类与自然关系的一个“隐喻”。
由于富有人性特征的“埃格敦荒原”又富有原始性和野性,因而也具有让人类难以捉摸的神性。正如哈代在《还乡》中的描述:它有一副郁郁寡欢的面容,含有悲剧的种种可能。
在《苔丝》中,作者也多次涉及埃格敦荒原的阴森和魔力。如在第二十一章中,当黄油制不出来的时候,牛奶场老板克里克首先想到的是埃格敦荒原上的魔术师,在第三十章中,哈代把埃格敦荒原比作“面部黝黑的妖魔”。
在《卡斯特桥市长》中,哈代描述了这片荒原所具有的威严的神秘气氛和不可知的魔力:
这块地面,自从最早的种族践踏过以后,除了野兔的爬搔以外,从来没人动过一指深。遗留下来的坟丘,是暗褐色的,盖着一层石南草的茸毛,从高地上圆凸凸地突向天空,仿佛是多乳房的黛安娜的整个胸部仰卧伸展在那里。
不仅在小说中,哈代也在自己的一些抒情诗中,把埃格敦荒原看成悲剧的源泉和神秘魔力的象征。如在《与失望相遇》一诗中,他把这片荒原比喻为“痛苦的通道”,并且“居留着无数的忧伤”,而《在荒原上》一诗,则把失去的恋情与荒原上的阴森黑暗联系在一起,认为荒原上的幻象在埋葬“全部美好与欢欣”。
而且,与埃格敦荒原有关的事件也多半含有悲惨的成分,或是埃格敦荒原也时常与悲惨的事件发生联系。如在《卡斯特桥市长》中,亨察德最后离开了卡斯特桥,他送给伊丽莎白和伐尔伏雷的结婚礼物——金丝雀——被发现之后,伊丽莎白派人搜寻到了埃格敦荒原。原来,亨察德离开了大道,便拐进了埃格敦荒原,并且凄惨地死在荒原上了。在《苔丝》中,苔丝的父亲死后,一家人不得不搬迁到王陴。周围是埃格敦荒原外围那大片旷野,附近是德伯维尔祖宗的坟墓,苔丝一家人却落到了无处安身的地步。在短篇小说《枯臂》中,女主人公罗达·布鲁克就住在埃格敦荒原的南部边缘。悲伤的事情就是发生在荒原上,尽管那还是1825年的事,荒原刚刚被人涉足,还是完整的一体,未被割裂成许多零散的小荒原。在短篇小说《苏格兰舞曲的小提琴手》中,女主人公凯瑟琳路过“静女旅店”时,不得不在小提琴手奥拉莫尔的乐曲声中跳起舞来,一支太长的舞曲使凯瑟琳累得晕倒在地,她的女儿“小凯丽”被小提琴手趁机带走,溜进了埃格敦荒原。
哈代为何如此浓墨重彩地刻意渲染“埃格敦荒原”的神秘魔力?这无疑具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有两点尤为重要。
一是哈代以荒原的原始性、粗犷性、神秘性来烘托故事的气氛,暗示自然环境的威慑力量,并把这种力量看成与作者思想一向有关的神秘的意志力的体现,这种自然界的超自然的运动力量,尽管不为渺小的人的躯壳所感知,但是的确存在着。同时,荒原也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思想感情、风俗习惯、社会结构以及心理活动等综合形态的象征和反映。就“原始性”意义来说,这埃格敦荒原(Egdon)简直就是伊甸园(Eden)的一种变体。
二是对人类过分关注精神领域中人与上帝的关系而忽略人与自然的关系所表现出的困惑和担忧。哈代审视这一现象时尖锐地指出:“人类总想大大方方地尽力不做有辱创世者的假设,所以总不肯想象一个比他们自己的道德还低的宰治力。”可以说,对埃格敦荒原神秘魔力的渲染,也是对人类漠视自然的一种警示。所以,“埃格敦荒原”作为一种巨大的本原的力量,是体现哈代悲观主义思想的“内在意志力”的象征。对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双重困惑,形成了他的具有“现代主义创痛”的独特的“荒原意识”。
(本文原载于:南京大学出版社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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