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印行的《旧笺释读   现代文人书信考》是龚明德先生的最新著述，他以一贯的学术研究方法集中火力将一批中国现代文人的书信“旧笺”作为突破口，理清了许多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谜团，读来令人酣畅淋漓，大呼过瘾。

书信作为文人交往的直接证据为解读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些悬而未决的谜团提供了第一手材料，但书信偏于简短模糊，通信时间不确又难以有前因后果的直观证据链，加上距今颇有年辰，“释读”起来绝非易事，如何运用更多的材料来加以佐证要“释读”的人与事，使“释读”更客观公正全面，这是研究的基本要求，也是龚先生恪守的学术准则，他自有一套方法，这是他多年累积的宝贵经验。

先说说书信“释读”的意义，具体到书信日期的时间问题，早一天晚一天的考证意义，真的就有那么大吗？如果发生在案情上，就是身家性命的大事，同样发生在文案中有时也关乎名节声誉的大事，自然马虎不得，龚先生在“校后”自述道：使得更多的谜一样的私密书信成为连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可靠手段，我们的学科面貌是多么越来越明晰啊。因为私密书信中蕴含的史实细节，比公开发表的文章要更加真实生动。

龚先生通过多年的努力已娴熟掌握了其中的要义与方法，历史真相自然不容假设，但还原真相真的要有所作为，相信有“福尔摩斯”在，就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我想谈的倒是另一层意思：“释读”当然有客观全面的要求，但这个研究过程毕竟是人的主观行为参与其中，研究者该以怎么的态度从事？我以为抱有“温度”的姿态，有一种人文关怀在其中，即是在史料严重缺失、当事人已逝的极端情况下，合理推断怎么做到离事实更接近。

 学术也不完全是冷冰冰的，有时也是有温度的，人文关怀“释读”需要保持客观全面的立场和姿态，有些隐晦之处信主或是家属也不希望有人去“释读”，更何况过度“释读”。

我以该书最后一篇的《冰心谈闲章一信》为例，谈谈我的读后感。文中引用的冰心谈闲章一信很短，我也直接引用一下：

谢谢您为（我）刻的这一颗“是为贼”的闲章，精美极了!我本有一颗“寻常百姓”，是七十年以前于非庵先生刻的。还有两颗：“元佛处士”“歌乐山人”。这是我的同学王世襄刻的。第一颗因为白居易有“元佛处我称尊”之句，第二颗因为我在歌乐山（住）过。谨上     志新先生

                  冰心     庚午季春

（冰心谈闲章一信）

原信录入中括号内文字，标点符号是龚先生补充的，双引号的闲章内容是原章印在信上的释读。

先合上书，当这样一封信的原件或是复印件摆在面前，我会如何去释读？无非是文字辨识、真伪判断、内容通读、查出写信时间及查找信中所涉及人事的相关资料，如果能引发一些延伸，与信相关联的信外之意，那是再好不过了。

篆刻者“志新”是谁？他为什么会给冰心老人刻这样一方“是为贼”的闲章？冰心是如何看待这方闲章和“是为贼”的？“寻常百姓”这方闲章又蕴含了怎么样的故事？王世襄为冰心治印的“元佛处士”“歌乐山人”又有什么样的精彩故事，怎么理解印文的深意？

龚先生释读的高明之处在于陈铺情节丝丝入扣，解疑释惑一环扣一环，关键在于掌握相关材料的全面细致。

有了这些做基础，再展开合情合理言外之意的延伸解读，要结合信主本人的年龄心理变化、晚年的经历、时境的考量综合信主留下的文字表述。

冰心晚年经常在口头和文字中称自己的高寿“老而不死是为贼”，怎么理解老人的感慨？在天津篆刻家顾志新为冰心治印闲章“是为贼”的边款有“刻孔子语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的提示，龚先生作了如下释读：

在孔子那里，出自《论语》的《宪问篇》中这句话，原本意思不是只把“老而不死”和“是为贼”捆绑一体的，也就是说孔子并非专骂高寿老人的。“老而不死”和前面的“幼而不孙弟”和“长而无述”构成人生三个阶段各个不同的状况，孔子说这三种状况都是“害人精”。这是玩笑式地对老朋友原壤说的见面语，再加上最末“以杖叩其胫”的游戏举动，都是老朋友之间的调侃，不可以将其作为格言来“神圣化”的。

原来如此，语出孔子的原话是有语境的，读后恍然大悟。另外不轻信老人的记忆，龚先生又指正出冰心信中的误记，按照冰心的记忆，于非庵为冰心治“寻常百姓”印的“七十年以前”就是一九二〇年。有关这枚闲章，冰心自己写过一文《寻常百姓》，作于一九三二年的“病榻上”，初刊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一日《文学》第三卷第一号，找到原文又解开闲章“寻常百姓”的含义并非“我是普通老百姓”，而是冰心当年家中的一只喂养了五六年、曾由父亲亲自自沪专门送至北平“给贝贝玩”的宠物小鸟白燕的一个“典故”。后来白燕突然失踪，冰心心中徒生一种说不出的怅望，用刻印闲章“寻常百姓”寄托对失踪白燕思念与祝愿。不翻出旧文很难客观释读信的原意。

“元佛处士”和“歌乐山人”两方闲章是王世襄为冰心篆刻的，龚先生又指正出信中的“元佛处我称尊”非白居易所言，而是出自宋代的黄庭坚《跋东坡书寒食诗》：“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有“没有高人的地方我就是高人”的意思，龚先生却指出：语含自我玩笑的况味，不能与自大和自傲等意思联系起来来理解。冰心老人如果有知，定会会心一笑：知我者，明德也!

闲章“歌乐山人”的释读就相对容易多了，“冰心一九四〇年冬全家由昆明迁居当时的中国政治中心战时陪都重庆，在这儿她与梁实秋、老舍、赵清阁、巴金等一群文人共同从事着文化救亡运动，直至一九四六年四月下旬离开。”

人已亡，信仍在，不能当面求证，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释读技术层面的规范也有一套定式，而释读时所体现出来的温度，那种以人为本，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不托高，不贬低的态度，已经深深地融入到龚先生的字里行间中，给读者以最好的精神滋养。

作者简介

许新宇，字九霄，号劬庵，别号一灯、紫薇山人，婺州东阳人也，世居严州梅城。性耽群籍，嗜浊醪，雅好蒐集旧灯。尝于严陵巧山辟一旧舍，职暇必隐身其间，乐于山林，孤檠夜读，罔然世外一人矣。

(本文原载于：上海辞书出版社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