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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2月23日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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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道编按】《大明王朝1566》展现的是中国封建史上社会矛盾空前尖锐的时代,土地兼并使得大量的农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基础,贪墨横行使得大明王朝的统治濒临崩溃。全书以“扳倒严嵩”为主要线索,全面展现了这一时期的一幅幅历史画面。本文系南开大学历史系原主任、著名中国政治思想史专家刘泽华为本书所作序,他从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角度,对该作品发表看法。
《刘和平作品集(精装典藏本)》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作者:刘和平
出版时间:2022年01月
我在看《大明王朝1566》的小说和电视剧时都被深深震撼,叹服作者刘和平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天才。尤为可贵的是,刘和平对历史精神的理解和把握,显示了他在史学方面,也具有很深的学养和悟性。我作为一个多年从事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研究的学人,想从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角度,对该作品发表一点看法。
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质”是什么?这是我多年来一直在关注和探讨的问题,刘和平的作品也在探讨这个问题。我们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那就是“王权主义”。作品一开头,就以天象示警,就在朝廷上打板子,几板子打下去,就打出了君臣关系的本质——“王权主义”。由此可见,作者的艺术思维,不仅能以其戏剧性引人入胜,而且有着理论思维的深度,能启人深思。本剧对宦官的描写,真绝!将“王权主义”写到他们骨头里去了。
影响中国古代历史发展的核心力量是什么?是王权,王权支配经济!本剧对此作了深入的揭示。无论严嵩父子怎样巧立名目大搞土地兼并,还是嘉靖皇帝以无为而治的名义,躲在深宫指挥宦官算账竭尽敛财之能事,这样的故事情节,就其本质而言,都是王权支配经济的反映。在王权支配经济的大前提下,朝廷两手抓,一手抓重农抑商,一手抓官督商办,一重一抑,一督一办,自上而下夹击之,这样就决定了中国商业的命运。在此宿命中,商场依附于官场,商人几乎无不投入官僚的怀抱,以至于官商勾结,而酿出沈一石式的悲剧。对这样的商人,作者充满了理解的同情。这种理解之同情,与其说是在考问为富不仁还是为权不仁,不如说是在深究农业文明的背景下手工业作坊经济和商业经济的宿命。
看得出来,刘和平的创作,并不仅仅满足于写那些扣人心弦、催人泪下的故事,而是要在这些故事里面展示命运的逻辑。因为,唯有在命运的逻辑里,艺术形象和历史精神才能达成内在的统一,在这样的统一里,掌握故事进程的仿佛已不再是作者本人了,而是行云流水般的命运;不是作者在驱使人物的命运,而是人物的命运进入了作者的灵魂。用作者的话来说,那叫作命运附体。毫无疑问,他被命运附体了,成了命运之笔。
该书人物中,有两个最具命运感的人物,一个是海瑞,一个是嘉靖帝,他们在命运的催化下复活。这俩人,一个是清官,一个是昏君,这是传统看法,形象早已定了。作者的思绪,却被命运牵引,穿透传统观念,有了新的发现!如果说“清”的正面是“忠”,“忠”之极则“愚”,是“愚忠”,而他在幕后却看到了反面——“智”。“智”之大也“愚”,正所谓“大智若愚”。可作者几乎没有写人们想当然的海瑞的正面——“忠”,却以大手笔来写他的反面——“智”,从反贪官到骂皇帝,海瑞都闯过来了,靠的就是“智”!他的“忠”是君本位的,可他的“智”却以民为本,此乃大“智”,有几人知?
海瑞是中国式的组合思维方式,即君本、民本理论性格的复合,大智包含大忠,是“第二种忠诚”,忧其民,奋而匡正朝廷得失,却并不对朝廷构成威胁,因而得到了士林的拥护。明人何良俊说:“海刚峰之意无非为民。为民,为朝廷也。”
嘉靖帝以“昏”著名,数十年不上朝,实在“昏”得厉害,可作者却从这“昏”的幕后,看到了“无为而治”。用常人的眼光来看,人“昏”到了极点才会“无为”,“无为”就是无用,就是什么都不做,什么也做不了,却不懂得从“无为”向后一转就变成“无不为”了。“无不为”是什么都可以用,什么都可以做,这在政治上叫作“霸王道杂用之”。作品中,嘉靖帝临死前,以长江水清、黄河水浊来比喻“无为而治”,说治国之道应当清浊并举,如长江、黄河并行于大地,不可因长江之水清而畅其流、黄河之水浊而禁其行。水清也好,浊也罢,都要用,它们都有自己的流域,都要灌溉一方土地,养育一方人民,这样的“霸王道杂之”才是最彻底的民本主义。天恩人祸,随物赋形,都要面对。
海瑞闻之默然不语。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中的两种反智主义的智慧——“用愚”和“用昏”在这里过招,朝臣无不为之骇然,因为对于这种智慧的理解,完全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智慧的格局”,反智主义的“用愚”和“用昏”竟然更接近智慧的最高峰。他们一个站在峰顶,一个站在山脚,对方同样渺小,同样孤独。这两个孤独者,一个是最高道德境界上的孤独者,一个是最高权威境界上的孤独者,他们在内心深处是最能相互理解的。海瑞骂皇帝,突如其来,如晴空之霹雳,落在嘉靖帝的头上,作为皇帝,本能的反应就是,把他宰了!一怒之下,先将海瑞打入监狱,细读奏折,方知海瑞呕心沥血的苦心,因而有了临死前那一番长江、黄河的煌煌大论,并出人意料地以天命的名义赦免了海瑞的死刑。
真是神来之笔!作者用一部可歌可泣的好作品,揭示了中国传统政治中儒道互补的运作规律,嘉靖深知“无为而治”,也要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为根底。他赦免了海瑞,自己就死了,还背走了“昏君”的恶名。海瑞终于也理解了皇帝,听说皇帝死了,他如丧考妣,恸哭不止。嘉靖究竟是“昏君”,还是“明君”?可以将他与后来的崇祯帝做一下比较,他是“用昏”而明,而崇祯则“用明”而昏;一个“不治”而治,一个图治而亡;一个能留海瑞,一个难容袁崇焕。相比之下,令人感慨。
能把历史写到这种程度,我总觉得是个奇迹。和平很有抱负,总想为我们的民族,为我们这个时代写点新东西。我认为,在这部作品中他做到了,他确实为我们的民族与历史争得了一份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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