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现在我们拥有了一间书店。什么时候书卖得最好呢？对，就是圣诞节。

现在是十月初，如果十一月份还不能开业就不行了。之前还有几件小事要处理。例如资金，我们必须得借钱带到维也纳，搞定租房合同，找到一家可以贷款给我们的银行，另外还有很多问题，给女儿找幼儿园，给儿子找学校，办理营业执照，把原来堆满图书、办公用品、饰物和包装材料的旧商店清理出来，刷刷墙，清理橱窗，安装新电路，起草商标，刨走塑料地板，等等。刚才说了，现在才十月的第二周，十一月四日能开业吗？好吧，可以晚点再搬到维也纳，反正也没房子住。

刚好十月份有法兰克福书展，我们必须得去一趟。因为奥利弗仍然负责雇主的展台搭建，工作压力蛮大，以后的行动由我全权负责。我还得进行几个采访。

我就利用这段时间接触所有跟经营书店有关的人物。奥地利和德国供应商的老板、协会主席、商会首领、主要出版商的销售总监、同事等。为什么我感觉大多数谈话伙伴对我报以同情的微笑呢？“您的计划太勇敢了，但是您能搞得定。”谢谢，必须搞定，我们没有选择。

中间奥利弗和我在书展上短暂邂逅之后想到了很多好主意：“也许我们签合同的时候需要一位律师？我们认不认识能给我们介绍一家银行的朋友？”每天的手机通信费可能都比预计的日销售额高，但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坚持下来。我有一张神奇的卡片，就是我的记者证。我可以凭证进入书展的记者中心，同事们都在那里写书展的稿件。我在这里查到了一位律师的电话，几年前的一次工作中他是我的代表律师，其他人我都不认识。我给唯一一个在经济和银行圈里的朋友打电话，她最后学的是经济学，肯定认识银行里的人，可以给我们贷款。“我认识一个人，他认识的人认识人……”在奥地利一直是这么办的，我从来也没想过直接给银行打电话。

当时恰逢一年一度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布，我很惊讶当年获奖的是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_①。我电台上司的电话打断了我正在进行的银行－律师－商会三方会谈：“你必须做一期节目，你是唯一的奥地利人。”就好像我很自然的就能做一期关于耶利内克的节目一样。我得赶紧搜集采访资料，找到想对这位并不是最受欢迎的女作家说点什么的人，她的几本书我之前还读过。

然后书展结束了，奥利弗盯着展台的拆卸工作，我收拾行李，快到午夜时分我们驶上高速奔向维也纳。行李厢里装满了新鲜出炉的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著作和一个真人大小的彩色展板，上面写着“诺贝尔文学奖”。她的作品都是在奥利弗的出版社出版的，这倒挺好。我们会成为第一家设立耶利内克作品橱窗的书店，到时候我们将不仅仅成为朋友。

我们得在上午赶到维也纳，因为之前和一家银行约了时间。我们从法兰克福给它发了一份很不错的商业企划，希望就跟奥地利朋友说的那样，会行得通的。

早上六点我们敲开朋友家的门，奥利弗稍微眯了一会，我们冲个澡，穿戴整齐。我们拿着亚光封面活页夹，睡眼惺忪的，八点半准时坐到了一对信誉不错的银行家夫妇对面。他们俩好像刚刚从住房储蓄银行广告上跳下来决定我们的未来。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打印出来的关于我们将要组建公司的企划书。我们默默祈祷他们还不知道，即使不是十几年，也是好多年以来，图书零售业已经没落了。他们饶有兴趣地翻看着Excel表格和蛋糕式图表，我的丈夫做得滴水不漏，从行业的地区发展状况到预计收入情况，从竞争对手到未来十年的销售状况，等等。我自己倒了第三杯咖啡，脑子里填满的字眼都是：担保基金、毛收入、利润率……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心里一激灵，是我们的律师。我示意大家这个电话很重要，起身离开了谈判桌。还没等我离开房间，听筒里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嚷嚷着：“卑鄙的小人！我们当然还没签租房合同，他们是不是当我们是傻瓜！”我推开门之前刚好能看到银行家太太扬起的眉头。“博士先生，请您小点声！我刚好在银行呢。我能晚点给您回过去吗？”

“不行，我今天都在法院，我回头再打给您！但是租房合同我们肯定不能签！我们还没那么傻！”

“但是您得陪我们去转账！”

“对。好，我会过去的。”

三刻钟之后我们站在银行前的小广场上，兜里揣着七万欧元的贷款。我可怜的德国丈夫激动地来回踱着步子，有点忘乎所以：“奥地利真是个神奇的国家。你看我们走进银行，在桌子上放几张彩页，跟他们讲讲我们几年的图书业经历，然后他们就把钱给我们了？就这么简单？”

“那是，他们知道我们很好。我们是活力充沛的成功二人组。”

奥利弗轻轻地用拇指划过我的一个黑眼圈。“对，活力充沛的成功二人组，现在我们先去睡觉。”朋友家没人，大人都上班去了，孩子也去了幼儿园。我们脱下正装，瘫倒在折叠沙发上。奥利弗伸出一只手，在我的T恤衫下面心不在焉地摸着我的背。

“你觉得我们做得对吗？”

我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可他已经睡着了。

三个小时之后我们走进邮政储蓄银行高高的营业厅，这栋奥托·瓦格纳_②的故居给奥利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惊异地走到大厅中央。我对刚刚从我之前的学生账号中取出来的四万欧元肃然起敬，这是这两个小时里从父亲的遗产和前男友那里转过来的，这个账号从开户以来就是用来借钱的。他们给我打来这么多钱？他们都不问怎么回事？他们也不想知道我拿这些钱干什么？

“这点钱不算啥。有的人经常从账户里取这么多钱，他们注意不到有人向他账户里转了五十万。”我丈夫突然变得彬彬有礼，我都有点不适应。

柜台营业员简单看了一眼我的旅行护照，淡定地给我点了一堆钱在柜台上。一个小纸袋子，一张单据，我把小袋子放到我的手提包里紧紧地抓住提手，力气大得手关节都变白了。我劝自己放松点，就跟我经常带着这样一笔钱在城里转悠一样，我不断地环顾四周，两只手替换着拎包。

下一站是到商会进行“年轻企业家咨询”。一叠纸，印刷精美的说明书，相貌堂堂的人们穿着正装进行不是特别翔实的谈话，讨论如何建立企业。我其实听不太懂那位女士说的话，最后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提袋里的四万欧元上面了。

图书行业之前在奥地利是受保护的行业，只有受过培训的图书和音乐商才能开店。自从90年代的政府改革以来，每个人都可以开店了，不管识不识字。这样也好，因为我丈夫是德国人，而我是奥地利人，因此营业执照只能办到我名下，而不是奥利弗，他二十年前就受过书商培训，我什么都不是，但是我成了年轻企业家，现在来申请营业执照。

我们早早地来到陌生的街道上，十月的雨中它显得冷冷清清。我们坐在车里观察着“我们”书店斑驳的橱窗。我越来越紧张，一刻钟之后我确信：这是我人生最大的错误。有人会拿走我们的钱，合同会被证明是假的，或者即使是真的，也不会有人来买书。每当碰到这种情况，奥利弗会变得越来越沉默，我也紧闭双唇，看着店主跟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下了车消失在房子里。现在就缺我们的律师没来了。

“他要是不来，我也不进去。”

“他一定会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然他来了，晚来了十分钟，很难相信这位突然出现的满身大汗的先生给了我多少安全感。他来了，一切都会好的。他们不会拿着我们的钱跑路了，合同里不会做马脚了，但在客源问题上，他对此也无能为力。前店主、他的律师和委托人、我们两个加上我们的律师挤进了一间狭小的充满发霉味道的内室里，签下了合同，四万块换了个东家，事情进行得很快。我们手里拿到一张发票，书店被我们买下来了。

所有人都离开以后，我们又在屋里转了转，我站在店里的大柜台后面尝试着憧憬我们的未来。

“我们把旧东西都扔出去就好了，换上新地板，新油漆，新灯。橱窗要开得再大点，书架得拿走，隔断也不要了。”奥利弗恨不得马上动工改造。我突然感觉非常累，想起了我在汉堡喝着拿铁玛奇朵的日子。放弃了半天工作，舒适的房子和自由的时间支配，现在必须夜以继日地工作，主要还是没地方住并且背上了十年的债务，还是会更久？我的想象力没这么好就好了。

回汉堡前我们还得找好幼儿园。马上出发，我们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带着无限的天真来到MA10号负责幼儿园的政府办公室。

“登记时间在二月和三月。很抱歉现在幼儿园已经满员了。”

“但是我们现在就要搬到维也纳，我们是十月初才得到的消息！”

“但是，那很可惜。我们也无能为力。”

书店后面隔几条街有一家天主教私立幼儿园，登记咨询用不了十分钟，他们愿意接收我们的孩子。就这样，我们的女儿从汉堡有手推车、Punk-Zivi游戏和脏兮兮的舒适角落的幼儿园，来到有年纪大一些的女士们管理的干净到无可挑剔幼儿园，而且“需要晨祷”，并且遵守一个小时的午休制度。

就在不久前，我们还按照完美的育婴模式每天花很多时间照顾我们的女儿：德语、英语、土耳其语、蒙特梭利或者传统、素食、有机肉类……不管家长是否参与。这个时代终于结束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①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Elfriede Jelinek），奥地利女作家，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代表作包括《作为情人的女人们》、自传体小说《钢琴教师》等，曾获得不来梅文学奖（1996）、柏林戏剧奖（2002）和莱辛批评家奖（2004）等诸多奖项。

②奥托·瓦格纳 （Otto Wagner，1841-1918），奥地利建筑师、规划师、设计师、教育家兼作家。

（本文编辑：Ju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