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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道网·雷群明专栏】《金文大字典》全书共收有迄今所能见到的全部金文字头2661个,分作285部。每个字头都根据青铜器实物采集拓片,同一个字,见之于多少青铜器,就有多少个拓片,大小、清晰度,都一如原样,不作任何加工。拓片下面注明出处。字头下面的拓片,少则一两个,多的上百个,总数达十数万个,是迄今收集金文最多的一部工具书。
盒装《金文大字典》
学林出版社的另一部“大书”——《金文大字典》,从接受选题到成书出版,也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学林出版社成立没多久,1985年年底,由当时新进社的编辑陈达凯同志推荐,“学林”接受了一个《金文大字典》的选题。当时我也是一个普通编辑,对是否接受这样的选题,没有多大的发言权,对于《金文大字典》究竟“大”到何种程度,并没有概念,也不把它放在心上。但是,到这本书正式上马时,我已经忝为“学林”的主要负责人,对它却不能等闲视之了。因而,对它的基本情况作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本书作者的权威性是无可挑剔的。主编戴家祥先生出生于1906年4月,本是周姓贫农的后代,出生十多天,便以35元大洋的代价,卖给戴家冒充遗腹子,但从小受到养母和二房大阿公的歧视和迫害,没有机会进小学读书,只能在家庭接受私塾老师的旧式教育。不过,祸兮福所伏。三年私塾教育,使他学会并能背诵《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左传》等古代经典,还能写得一手清通的文言短文,为他后来研究金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五四运动后,他作为瑞安中学的走读生,借住在姨夫、著名文字学家孙诒让的次子家中,有机会在孙家藏书的“玉海楼”接触到孙氏的著作,并受到孙氏治学方法的良好影响,特别是孙氏以专带博又借博更专的为学之道以及刻苦自砺的精神,在他年轻的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从瑞安县中毕业后,他于1926年北上投考清华大学的国学研究院,成为著名学者王国维先生的入室弟子,专攻“金文甲骨之研究”,并有机会常常陪同王国维到另一国学大师陈寅恪家中去聊天,听他们交流学术研究情报。次年,他的学年论文《释甫》得到王的肯定,被评为乙等。王国维沉湖自杀后,遗书托陈寅恪、吴宓整理他的遗著,陈的助教赵万里先生把王有关经学、文字训诂的部分交给戴先生校对,并托他把全部遗稿送交天津“贞松堂”,后来王的遗著由商务出版,他又参加了校勘工作。1936年,为了向南开大学师生介绍王的学术成就,他又一次通读了王的遗著。对王的学术成就,产生了“仰之弥高”的敬佩心情,同时,也更坚定了他钻研金文的决心。离开清华之后,他的留学梦没有做成,曾被推荐在中山大学任教,教的是文字学、古书阅读法、学术论著选读、商周史。在那里,他结识了金文专家商承祚、容肇祖先生。以后,他辗转多地,做过经济研究所研究员,教过《中国通史》。1957年他被划成“右派”,打入另册,“文革”中重遭批斗,历尽坎坷,但他一直没有放弃对金文的研究,陆续撰写和发表过许多金文方面的研究文字和书评。1979年“右派”错案平反后,在学校的支持下,他即招收研究生,正式开始了《金文大字典》的编纂工作。
戴家祥先生
副主编马承源先生是上海博物馆馆长,著名的文物、考古专家,对青铜器及金文的鉴别极为精到。主要作者还有甲骨文专家潘悠女士与王文耀、沃兴华等助手,也都是年轻有为的中青年学者。
本书的价值之高也是毋庸置疑的。《金文大字典》全书共收有迄今所能见到的全部金文字头2661个,分作285部。每个字头都根据青铜器实物采集拓片,同一个字,见之于多少青铜器,就有多少个拓片,大小、清晰度,都一如原样,不作任何加工。拓片下面注明出处。字头下面的拓片,少则一两个,多的上百个,总数达十数万个,是迄今收集金文最多的一部工具书。这十数万个拓片,新中国成立前的资料收自罗振玉的《三代古金文存》,郭沫若的《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于省吾的《商周金文录遗》,巴纳、张光裕的《中、日、欧、美、澳、纽所见所拓所摹金文汇编》等书的铭文图录,解放后的资料则是由上海博物馆馆长、青铜器专家马承源先生提供的手拓实物资料。与容庚的《金文编》不同的是,《金文大字典》的字头只用拓片,不加描摹,以力求存真,故大部分字头拓片都清晰、完整,但也有小部分影影绰绰,不太清晰,那并不是印制的过错。
字头之后是词例和考释,按金文独特的形符偏旁分部;从形声义三方面对各字作全面诠释。引用的均是学术界公认的一家之说,主编或编者如有不同意见或有所补正,则加上按语,有时一个字的词例和考释文字就多达数千字,完全可视为一篇学术论文。戴先生在长序中指出,《金文大字典》的价值,除了前人所谓的“礼家明其制度,小学正其文字,谱谍次其世谥”之外,主要有五点:“一、借此可知重大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之价值”;“二、借此可窥两周朝章法度”;“三、可以借此解决史料纠纷”;“四、可以借此浸正两汉经师之误”;“五、可以借此正《说文解字》之误”。戴先生还从青铜器铭文、甲骨文中归纳出十条基本规律:1.象形正侧动容变革例;2.象形点划繁简例;3.辅助符号增省例;4.形声符号更换例;5.形声符号重复例;6.形声符号位移例;7.六书隶属再分例;8.同声文字通假例;9.同义字代用例;10.古今音读分歧例。根据上述规律,他与助手广泛搜集《说文解字》、《玉篇》、《广韵》、《集韵》、《一切经音义》、《经典释文》等古籍中的重文异体字,分类排比,编辑成册,作为分析字形的参考依据,又运用钱大昕、章太炎、曾运乾等研究古声母的成果和江有浩、王念孙等研究先秦古韵的分部,编成先秦声韵通检,作为查对声韵的依据,注重从形、声、义三个方面对金文进行综合的研究,体现了迄今最高的研究水平。因此,无论是收字的数量和学术价值都远在容庚的《金文编》和周法高的《金文诂林》之上。
显然,无论是作者还是内容,都没有问题,剩下的就是“经济问题”了:对于这样一部内容复杂而读者面又很窄,但规模估计达400万字左右,印出来差不多有3本《辞海》缩印本那么厚的“大书”,如何运作使它不但不亏本,而且还能成为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俱佳的双效书,便成了我们的“头等大事”。如果运作不好,亏本过大,对我们这样的小社来说,后果将会是灾难性的。
为此,我们多次研究,决定采取以下一些措施:1、根据本书拓片多、古文字多、排字繁难的特点,决定不用工厂排字,而是请人用毛笔抄写后影印。为此,编辑工作前移到抄稿前进行。2、根据本书读者面窄但是专业性强的特点,决定走“贵族化”的道路,实行高标准装帧、高定价,并且,还决定制作100本特装编号本,请主编签名后,高价作为收藏品发售。因为,“要的人再贵也会要,不要的人再便宜也不会要”。3、为防止征订数不足和本书细水长流的常销书性质,采取一次印足,分批装订的办法。这样,万一脱销,可以不需要重印;万一滞销,损失的最多不过纸张费而已,比较还可以承受。4、好书也要靠勤吆喝。在本书出版的前后,我们要在舆论宣传上多做工作,在有关的报刊上发表书评、书讯、作者专访,组织新书发布会、研讨会等,尽量扩大其影响。在宣传中,除了强调书本身的质量和价值很高外,特别要强调“名人”效应,突出主编戴家祥先生是王国维先生的嫡传弟子,又是以80多岁高龄主编此书,突出老人主编此书的甘苦等,以吸引读者的注意。
对于我们提出的抄稿影印的意见,主编戴家祥先生与其他作者都没有异议,表示完全赞成。在全书的修改定稿工作完成以后,他们特意到社里,与我们的编辑一起研究抄写稿纸的大小和注意事项,然后专门招收了3个毛笔字写得好的学生,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抄写用于发稿的稿子。最后,他们交来的是近6000张抄得工工整整的16开的原稿纸,堆在桌子上有一尺多高。出版社则按照原来的计划,开始印制工作。
《金文大字典》的装帧设计由我社的资深美术编辑沈兆荣担任。按照社里提出的“贵族化”的思路,他在封面设计中首先引进了镶嵌青铜器的做法,采用高级中式函套,在象征青铜色的绿丝绒函套的首页,别出心裁地嵌一青铜器散氏盘仿制品,使本书既具有金文的性格,又显得典雅而凝重。这些青铜器由交通大学的青铜器研究所设计制造,由于数量少,每一个的成本就要80多元。
镶嵌青铜器的封面
印制前,我们还专门定制了一批字典纸,按3000部开印,但先只装订1000部,其中包括100本特制的编号豪华本。以初版包括豪华本能销出500部基本收回直接成本为原则,算上各种成本,我们把普通本定价为800元,供收藏的豪华本定价为3000元。当时我们估计,以这部书的质量和价值,销500部应该没有问题。这样,我们可以解除亏本的后顾之忧。
经过大家的共同努力,《金文大字典》终于在1995年1月出版,并且立即以其高学术质量、高水平内容和高档而新颖精美的装帧设计以及学术性、知识性、实用性极强等特点,得到社会的一致认可和广泛好评。不仅从事古文字研究的语言文字工作者喜爱,而且也受到一部分书法、篆刻及收藏爱好者的欢迎。1996年1月,我社与华东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史学研究所联合召开《金文大字典》学术讨论会,有几十位专家、教授与会,一致给予本书极高的评价。上海古籍整理规划小组组长王元化同志对戴家祥先生以90高龄完成这样一项目艰苦工程表示非常的钦佩,他说:“我们古籍小组这几年正在搞《古文字诂林》,深知这是一种非常艰巨的工程。《金文大字典》经过四五位专家十来年的努力,在出版社的支持下得以出版,其意义不见得比台湾的《金文诂林》逊色,称得上是一部有划时代意义的巨著。这本书的出版,不仅在上海,在全国有深远影响,而且在整个汉学界都有重要意义。它可以使我们对解放以来出土的文物资料有新的认识,对金文的诠释等等很有价值,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弘扬,是一部非常有益的工具书。因此,它的出版,是特别令人欢欣鼓舞的。凡是研究中国文化的人,都会认为此书的出版是很高兴的事。”上海辞书出版社社长巢峰同志认为:《金文大字典》“它对研究金文学、文字学、历史学、考古学等均有重大意义。它的出版将会记载于中国出版史、辞书史上。”其他与会的专家如上海博物馆副馆长陈佩芬、复旦大学文博学院院长吴浩坤、上海社科院历史所教授方诗铭、复旦大学教授章培恒等都对此书作了充分肯定与赞扬。
会场一角
此后,报刊上也刊登了许多介绍和推荐此书的文章,其中《文汇报》1996年2月28日用一个整版的篇幅刊登了著名记者郑重写的对戴先生的独家专访《金石为开》,1996年8月10日,巢峰同志在《文汇读书周报》发表《皇皇巨著,永载史册》,上海文化史馆办的《世纪》双月刊在1997年第3期刊登了秦维宪的《王国维唯一的健在的弟子戴家祥》,都一致肯定此书的巨大学术价值。秦维宪的文章中还特别强调了它的“文物鉴定的特殊功能”:“《金文大字典》以金文原拓影印收录字头,该缺的缺,该残的残,该全的全,一如原样,丝毫不加修饰,不参入编纂者的主观设想。如果有一件青铜器,铭文中的某些字与字典收的字形完全不符,那就必定是一件赝品;有些字在字典里明显是残缺的,这件青铜器却完好无损,那么,它的真实性就值得怀疑。”2006年,王炳元在《纪念金文学家史学家戴家祥校友》一文中更是强调:“《金文大字典》科学而系统地解决了两千多年来种种古籀官司,使考古学、古史研究走出了古文字的迷宫。戴家祥综合二千多年的金文研究成果,集先贤之大成,吸取精华、去除糟粕,博采当代地下发掘的实物拓片,独具匠心,大胆创新,系统地归纳出金文甲骨文的十条基本规律。从形、声、义三方面对金文进行综合研究,体现了迄今最高的研究水平,创下了前无古人的业绩。……此书是当代研究古籀文字最完美的工具书,为史学研究架起了一座通向古史文献的桥梁,成为打开史料宝库的金钥匙。”
该书的销售之好也出乎我们的意料。在1995年1月福州路图书城举办的学林版图书销售周和1996年8月的首届上海图书节中,《金文大字典》都颇受欢迎,3000元一部的豪华本当场就被读者买去好几部。原来我们以为初版能销掉500部就很不错了,岂料1000部都很快销完,其中3000元一部的豪华本也卖出不少。我们于是就把早已印好的另外2000部重新装订,作为第二版上市销售,销势也不错。结果,这部我们原来担心亏本的书,不但没有亏,而且还赢得了不少的利润。
由于两个效益显著,《金文大字典》于1995年获得第四届全国书籍装帧艺术展览整体设计一等奖,1996年,又荣获上海市优秀图书一等奖和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的著作特等奖。后者对它的评价是:“《金文大字典》是一部字数达三百余万的巨著,历十年艰辛而成就的重大文化成果;就其规模之巨、内容之全、体例之新、方法之精,都超越同类书籍,居世界一流水平;对历史学、考古学、古文字学、金文学、气象学等的研究提供了翔实、可靠、宝贵的研究线索和资料,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本书一俟问世,即在海内外引起强烈反响,公认为当代有关金文学的权威之作,被誉为‘我国金文领域中空前的伟大工程’。”1997年8月,本书又非常荣幸地获得第三届国家图书奖的提名奖。
奖获证书
更令人感动的是,毕生从事金文研究的戴家祥先生,在获得巨大成功后,从不一人居功,而是强调集体的努力。每次与他谈起这本书时,先生总是强调其他同志的作用。除了盛赞副主编马承源先生的功劳外,对于甲骨文专家潘悠女士与研究生王文耀、沃兴华等助手的努力以及恭笔抄录全稿的王超英、李行达、季培华三位,也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而绝少提到自己如何如何,体现了他虚怀若谷的学者胸怀。
戴先生淡泊名利、板凳坐得十年冷的精神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1994年10月,在古文字专家李玲璞先生的带领下,我与曹维劲、张建一同志带着书稿付印前的一些问题,去师大一村拜会戴先生时,看到他身着褪色蓝布褂子,简直就像任何一个农村中极普通的农民老大爷。他家中房子倒有三间,但陈设之简陋陈旧也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我们就座的会客室里,可以说从桌子、椅子到用具,至少已“落伍”了二十年!要是没有靠窗那个书架上满架子的图书,谁会相信它就是那一尺多高的《金文大字典》的主编的家呢!当我走出戴先生那“家徒四壁”的住宅时,真是无限感慨:要不是有这样甘于淡泊的学者几十年孜孜矻矻的努力,哪里能产生《金文大字典》这样巨大的成果?与那些孳孳于名利富贵的文人相比,戴先生也许太缺少豪华与富裕了。但是,如若论到内心的充实,恐怕很少有人能同他相比吧。现在,戴先生已经仙逝,但是他留下的《金文大字典》和他的清誉,将世代流传,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真正应了“书比人长寿”的老话。
作者和社领导曹维劲、张建一在李玲璞老师陪同下访问戴先生后合影
此书的出版还有一件事应该补充公告于世。那就是是关于书的封面装帧。前面我说过,此书获得了第四届全国书籍装帧艺术展览整体设计一等奖,但是,戴家祥先生却对此书的装帧设计很是不满。书出版后,王文耀于6月3日、潘悠于6月4日先后来信转告戴先生的不满意见。王在信中说:
“美中不足的是封面设计,书名题签和格式,家祥师颇为不满。尤其是样书搁在先生厅里,往来的人多,评论也更加驳杂,先生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故命我以书信形式,告知贵社。先生的意见主要有这几点:
一、书名“金文大字典”,应该竖写,与书正文内容相一致。如果横排,也应该按古籍规定,从右到左排。最好是竖排。
二、书名五个字应采用金文集字。先生特选录如下:(略)
三、书名可采用翻拍形式,阳文效果,或正拍,底色金黄阴文。以具体效果为准。
四、主编、副主编和编撰者的姓名应该在书脊和封面上出现,偌大一部字典,封面上不见作者,而要翻到书内才见到编者,似为不妥。读者也不方便。也有违常规作法。
五、镶铜片做法也不伦不类,似可省去,节约费用。
六、据师大印刷厂朋友意见,正文的颜色最好深一些(这是次要的)。
七、我原以为先生希望你们二版再改,谁知先生希望立即能纠正,以免贻笑大方。至于1000本封面的损失,先生说从他的稿费中扣补。请与曹维劲、张建一君商议。
先生之命,不得不告,乞谅!望贵社予以讨论,商量方案,回复家祥师。
潘攸的来信也大同小异,并且提到让“沃兴华同志到贵社复述”,可见戴先生是十分认真的。可是,我们经过研究,最后并没有接受先生的意见,只能对先生表示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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