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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0月15日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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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虽以战乱为小说背景,却洋溢着一种伤感、忧郁的浪漫主义情调。作家把晋北苍凉的景色和主人公悲剧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意象纷呈的世界,揭示出“生命是一种抚摸”的真谛。』
《抚摸(纪念珍藏版)(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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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作者:吕新
出版时间:2016年08月
《抚摸》是实力派作家、先锋小说家吕新的经典名篇。小说以战争时期国民党七个纵队的9000余名官兵撤退到晋北山区的黄村流域为背景,描述了一个伤残的军官孤寂而无奈的一生。主人公广春随部队到达黄村流域后,遇上一场血腥哗变,部队溃不成军,广春死里逃生,流落民间,经历了三次婚姻,与青楼女子厮混,误杀数人,被送进疯人院……在凄凉晚景中,他留下一部《远征笔记》,浓缩自己悲剧的一生。
只要提起先锋小说,吕新的《抚摸》是绕不过去的存在。有别于传统的山西作家风格,吕新的作品以其独特而奇丽的感觉著称。《抚摸》虽以战乱为小说背景,却洋溢着一种伤感、忧郁的浪漫主义情调,作家把晋北苍凉的景色和主人公悲剧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意象纷呈的世界,揭示出“生命是一种抚摸”的真谛。本书为纪念珍藏版,特别收录了首发责任编辑手记、著名文学评论家吴义勤书评、吕新访谈录,及《抚摸》各版本书影。
吕新,生于1963年,1986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中短小说多部。主要作品有《抚摸》《光线》《草青》《一个秋天的晚上》《石灰窑》《成为往事》《木蝴蝶》《白杨木的春天》《掩面》《下弦月》等。《白杨木的春天》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精彩书摘】
有一天我在一只藏有印泥与笔记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张战前的合影,照片上移动的云彩遮去了一行翔实的日期,剩下的人奄奄一息。
仁慈的义父以身殉职,他在返回家园的途中,踩响了别人埋设在尼姑庵前的地雷。
舅舅在地毯商和铁匠们共同策划的一次暗杀活动中突然下落不明。
笔记里的内容总是那样令人不胜凄凉。七个纵队的九千余名官兵撤退到黄村流域的源头时,北方的一场大风突然阻止了这次计划的进一步推行和实施。大风吹落了士兵们脸上古老的笑容和帽子,人的身体和一座座绿帆布的帐篷看上去都又歪又斜,大量来之不易的军机情报和秘密消息在流域的上空像废纸一样飞舞飘扬,指挥官胯下饥寒交迫的战马在风中团团打转,军营里凌乱的战车纷纷滚动着坠入水中,漫天的黄尘卷着沙粒和碎石使流域一带潮湿的空气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
飞起的大印敲响了军中造饭的铁锅,打落了机枪狙击手鼻梁上的近视眼镜,军需官小便的尿水被风吹成一条弯曲如弓的弧线。
十几名东倒西歪的伙夫在支起的锅灶四周盲目地乱窜,突如其来的风沙使他们失去了往日里沉甸甸的米袋和部分必要的炊事器皿,伙夫们一瘸一拐的身影看上去忙忙碌碌而又无所事事。粮食和工具的丧失,使日常的炊事突然变得困难起来,失真起来。
大风吹跑了女眷们华丽的首饰和羊毛披风,披散的长发和飘舞的旗袍长裙使她们看上去形同一群长期生活在典籍和野史中的冤魂。
过河的那一天,他们手持着由伪总统签署的荣誉证和十字勋章,以及镶有绿呢的军刀,风中的河流宁静而萧条。
桨声灯影已无从追寻。
广春打着一支手电走在我的后面,为我照路,扁圆橙黄的手电光在我的面前不住地跳跃、滑动,使我想起了某一年景里的太阳和晃动在枝丫间的累累果实。河两岸那些烟笼雾锁的村落和城郭里几乎再也听不到昔日里素窑瓷碗的那种轻轻的磕碰声了,一些口音杂乱的士兵都躲在低矮漆黑的屋檐下避雨。士兵们伸出青黄的手一遍一遍地摸索着干瘪的上衣口袋,霉湿的雨水使他们时时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哆嗦嗦的冷嗝,却连一支烟也点不着,每哆嗦一下,裤裆里的冷尿便会失去控制地挤出一滴,干瘪的上衣口袋一贫如洗,如同老年妇女的耗干了油水的稀疏的乳房。
漆黑的炮团遗址坐落在我们的身后。
几个守夜的士兵手里举着灼烫的白薯,火光中能看见他们蠕动的嘴唇和饥饿的眼睛。夜晚的颜色掩盖了从河流的上游漂泊而下的数十具士兵的尸体,这些东西像沉重霉湿的船帮一样毫无生气地撞击着黄村流域两岸重重的苔墙和藤箩。广春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随风而来的一种气息使他的脸色变得阴郁而苍老,看上去疲惫不堪。我听到了地堡内沉闷的叫声。
“还有多余的金鸡纳吗?”广春对我说,“给我一点。”
“你怎么啦?”我说。
“我只是略有些难受,阴天的时候就总是这样。”广春说。
我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只找到了一粒粘着烟丝的金鸡纳霜。广春的手电光在这个过程中一直追随着我的手,我在光圈中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汗毛和一处星形的疤痕;我将一个玻璃小瓶掏出来以后,广春惊呼了起来:
“天哪!鱼肝油?从哪里搞到的?你可真沉得住气。”
“知道我会把它怎么样吗?”我说。
“你要连瓶子也一起吃掉?”广春说。
“见面分一半。”我说,“古书上不是常这样讲么。不过得统统吃下去,不能给别人留一丝幻想的余地。”
扁圆橙黄的手电光停留在我们身体之间的缝隙里。我感到了一种遥不可及的若有若无的暖意。广春嘴里含着药片,伸了一下舌头,皱着眉头说:“这是金鸡纳吗?味道有点儿怪,你没弄错吧?”
一个士兵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向一棵树后跑去,士兵在树后蹲下去以后,草丛里的一只夜鸟被突然惊飞起来。
炮团遗址里开始有人染上了疟疾,许多人的皮肤看上去如同凋零剥落的漆器。
“你得小心一点。”广春对我说,“昨天冯医官偷偷告诉我,他最近发现了霍乱的兆头,他是给十四营的赵营副换药的时候突然发现的,赵营副再也挺不了多长时间了。”
“赵营副?就是那个爱唱《秦琼卖马》的家伙吗?小个子,戴眼镜?”我说。
“就是他,性情很古怪,平常总是满脸晦气的样子。”广春说。
一只蝙蝠携带着它的两扇形同几何状的翅膀在我和广春的头顶上面盘旋,它的翅膀的质地使我想起了穿在某些人身上的那种柔软飘逸的印有暗花的黑缎子,它在重复往返的飞行过程中释放出阵阵腥甜而腐烂的气息。广春的一只手向上扬了一下,而蝙蝠仿佛并未察觉,依然如故地盘旋着。它不怕人。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人都会像赵营副一样烂在这里,成为炮团遗址的一个部分。用不了多久。”我说。
广春说:“情报处里先后派出去十几个人,都泥牛入海,至今一个也没有回来。”
“你看他们会派你出去吗?”我说。
“在劫难逃。”广春说。“只要我端一天情报处的饭碗,免不了这种差事。”
夜色辽阔沉重,无边无际的距离使人心虚而无望,万念俱灰。每当夜幕降临之后,居住在附近的白巾族人就开始举行隆重的婚礼仪式。他们把新娘放到河里,让她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皎洁澄澈的月光之下,不贞的女人会因月光的无情照耀而将脸全部烂掉,继而为河水所吞没。
广春熄灭了手电。我看见我们的影子像两株无花无果的草本植物。
广春说:“十几年的情报生涯,我只得出一个结论:一切的情报都是毫无意义的废纸,世上不存在任何一种秘密,事情的好坏完全听凭于决策者的良心和意念。就是这样。”
平寂的宿营地里几乎望不见火光,却到处都能闻到篝火的余韵,谁站在这种温暖而焦煳的气息里,谁就首先会想起粮食。
“这种焦煳味真使人饥饿。”我说。
广春没有说话——情报处里的人几乎个个都是这样.我从他的手里要过手电,我在狭小的光圈里看到了脚下的烧焦了的小麦。周围有几块烟熏黑了的石头,看上去像是炭,但不是炭。
“点火的人看样子离去不久。”我说。
广春没有回答。他轻轻地拽了我一下:“你看,那是什么?”
广春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沙哑而低远,仿佛远在千里之外。我的一只手扶上了他的肩膀以后才立即消除了这种疏远的感觉。广春的身体在微微抖动,我甚至听到了他上下牙齿相互磕碰撞击的声音,像是寒冷所致。
“看到什么啦?”我问广春。
“你看,那边,那个门楼。”
循着广春寒冷的声音和指向,我看到了一座红颜褪尽的旧日的宅邸,一名屠夫正在门前的下马石前宰杀牲畜。屠夫的左手按着一头紫颜色的牛,右手向空中高高扬起,地上有一颗早已割掉了的牛头,屠夫的头部和衣服上溅满了斑斑驳驳的血污,苍蝇在现场的四周嘤嘤嗡嗡地盘旋飞舞,粗大的牛尾在牛的余哀声中向上竖起,之后又无力地落下,牛身上滚满了泥水和凌乱的树叶。
广春问我:“你听到苍蝇的声音了?”
我说:“听到了。”
“我的耳朵完了。”广春低低地呻吟着说道,“我看见那些苍蝇,我知道它们正在嗡嗡营营地叫,可我听不到声音,我一点儿也听不到,我的耳朵完了。”
“你没完,只是它们的声音实在太低了,何况还有距离,我听起来也非常吃力。”我说。
“可你还是听到了。”广春说。
“别这样广春,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说。
门楼两列悬挂着的十几只大红的宫灯上都清晰无比地印出题写着的两个隶体的字:“曲大”。两名门卒垂手站立在楼柱外面。两只黄色的门犬分别在楼柱的里面。门卒头戴红白巾,身穿朱红短衣皂绿领袖,右手持长方形盾牌,左手执环首长刀,刀环上系着一条红穗。门犬瘦身长腿细颈竖耳,看上去矫健勇猛,须系着红绳和铜铃,向门外做狂吠状。
听不到犬吠声,只看见一副狂吠状。
“听到狗叫声了吗?”广春问我。
“没有。”我说。
“你看它们叫得那么凶,一定是看见什么东西了。”广春说。
“也许在暗处有一个人,它们发现了他,它们想扑上去。”我说。
“我看见锁链上的那些铁环了,它们的脖子上都拴着一根锁链。”广春说。
链子是铁的,我听见锁链在狗的跳跃过程中哗啦啦地抖动、绷直的声音了,只有铁器才会发出那样的一种声音。
“我觉得狗想咬的正是我们俩。”广春说。
“不会,好像别处还有另外的一个人,我们并没有暴露在狗的视野里,它看不到我们,它咬的方向偏离着我们。”我说。
“你怀疑附近还有一个人?”广春说。
“有。”我说。
两只焦躁不安的黄毛门犬在狂吠跳跃的过程中,不时地龇露出雪白而尖利的牙齿,门楼上的大红宫灯将它们的毛色映衬得有些微微发红。宫灯上题写的那两个隶体的“曲大”使我百思不得其解。
“‘曲大’是什么意思?”我问广春。
“怪事。”广春说。“那两个门卒始终站在那里,难道是两个死人吗?”
“我一直都在注意着他们的举动,可他们始终没有动过一下。”我说。
“我也留心他们很久了,如果我们现在不是在做梦,他们两个人就必定是两个死人了,毫无疑问。”广春说。
“我们现在是在做梦吗?不是这样吧?”广春的问话使我想起了自生自灭的泡沫。
“广春,‘曲大’是什么意思?”我说。
“我不知道。”广春说,“要是‘大曲’我就知道了,我只知道‘大曲’,‘大曲’是酒。我不知道什么东西叫‘曲大’。‘曲大’指的是什么呢?什么也不指?”
广春疲倦不堪的语音使我有些昏昏欲睡。我有些累了。
“我也累了。”广春说。
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
一个人缓慢地从那座旧日宅邸的门楼前走过。那个人好像穿着一双纸糊的鞋。我听到的那种沙拉沙拉的声音正是他的迟缓的脚步声。
我推了广春一下:“看那个人!”终于出现了,狗咬的就是他。
广春说:“你在说什么呀?”广春的语音里贮满了浓郁的睡意,这使我感到十分悲哀。
“你看那个人,他的脸那么黄,耳朵和手却是白的,白得出奇。”我说。
广春:“……”
“他的鞋好像是用纸做的,只有粘了糨糊的纸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我说。
黑暗中,我看见广春朝我笑了一下。
“那是个病人。”广春说。
透过稀薄疏松的树篱,我看到了岸边的一系列重叠后的地址。
窗户外面仍然是过去的那种密封的屋顶,还有盲目地日夜流淌着的肮脏的沟水。几块冰凉的银元散落在桌上的一只漆盘里,银元表面上积存的污秽的手迹已经厚重得令人难以置信了。母亲托人捎来它们的时候,我从上面看到了时光昼夜环绕流过后的种种遗迹。我在那种无聊的时刻突然忽发奇想:人们洗刷一切可以洗刷的东西,包括身上的各个器官,但迄今为止,还没有见过有谁在水里洗刷钱币。由此可见,它可能是人世间最洁净的一种东西,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时代里会不会有人洗它,但愿没有。它一旦被洗刷,就证明它不洁。我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地等待,也正是想知道我是否也同样有罪。
来人是我的表叔。
表叔说:“我找了先后许多个营地,乱七八糟的番号和口音把我弄糊涂了,桥头上的那些人和你们不是一回事吗?”
我告诉表叔说他们是工兵部队的。
表叔的背驼得比从前更厉害了,岁月的流逝已使他的一张刀条脸变得生疏而有些难以辨认了,他也几乎同样差点儿没认出我来。他从怀里往外掏银元的时候,两道混浊的目光突然变得警觉而迟疑,他鬼鬼祟祟地望着我,好半天以后才把手伸出来。他的手是湿的。
“你是四平吧?我有些吃不准。我没有认错人,是吧?”表叔说道。
我按着他的肩头让他在我的一张行军床上坐下。我从行囊里取出一只影青瓷杯倒上水,之后放到他的面前。
表叔这时突然看到了烧制在杯子上的一只异常清晰的大拇指的印记,他进来以后的那种神情立即晴朗舒展起来。
“嗨,你不是平子又是谁呢,谁会有这东西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杯子你还带着。我老糊涂了,四平如今是大人了,可不像从前那样乱摔东西了。你没把过去忘了。”
表叔说着,伸手摸了一下茶杯。这是他从前的手艺,由于功夫欠火候,他把自己的一个大拇指的印记烧制在了杯子上。这件昔日的趣闻一度曾使他羞愧不安,形同做贼,他一个人在瓷窑里埋头鼓捣了三个月,他发誓烧不出传世的珍品就绝不出来见人,与泥坯一起在火中变为瓷器或废料。就是化作一股青烟从高高的窑顶上无声地冒出去,也比丢人现眼要强。他当时就是这样说的。
“我记得你从前不是在参谋部里吗?你被革职了?我想你一定干得好好的没有被革职,是吧?是这样吧?”表叔问我。
“我奉命绘制一份地图,不允许与更多的人接触。”我说。
“嗨,这就对了,难怪他们说很久没有看见你了,有一个小子竟然说你阵亡了,说是为了掩护司令官的坐骑。马比人还要紧吗?一派胡言,能骗得了谁呀。”
表叔喝着茶,把藏在手心里的最后一枚银元放到了桌子上的那只漆盘里。我看到那块银元湿漉漉的,上面满是他的汗渍和手印。有些事情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表叔。在四月初的一场战役里,的确有一个人为了掩护司令官的坐骑而饮弹身亡了,但那个人不是我。
表叔望着桌上的钱不住地催促我:
“你不想把它分给别人是吧?那就赶快收起来。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给谁看见了,我敢说连小命弄不好都得赔进去。”
我张开一个空瘪的袋子将银元放了进去。能把它们藏到哪里呢,我没有更好的地方藏匿它们。它们是金属,有时候会像动物一样发出它们本来的声音,我只能让它们贴紧我的胯骨和肌肤,系在我的腰间,这样,我在走路的时候,就可以时时刻刻听见它们发出的喑哑的声音,睡觉的时候压着它们,直到天亮。
冰凉的金属贴着我的骨头。
“这是哪来的钱?家里又卖了什么?”我说。
“没卖什么,不过是把园子的一多半割给了寺院,就是善果寺,你小时候常去的。”表叔说。
“我们家如今与和尚成了邻居?”我说。
表叔说:“你怎么了?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子,这么多年你在外面好像白混了。那有什么呢,和尚不也是人么,寺院难道不好?那么多的人进香跪拜,图的是什么?”
“寺院好,晨钟暮鼓每天如期敲响。”我说。
表叔说:“你觉得别扭,是吧?其实这事情一点儿也不别扭。你小时候见过孙武吧,就是那个绸缎商人,你知道孙武的宅邸如今派了什么用场?你不用猜,我敢说你肯定猜不着。水牢,你知道吗?许多有毛病的人都被关在里面。四周钉着木桩,外面拴着锁链,水牢能和寺院比吗,不可同日而语。孙夫人终年卧病不起,每到深夜都会听到那些冤魂野鬼的哭声。”
“太一长老现在还在善果寺吗?”我说。
“圆寂了,在河边的那座白塔里。如今掌管善果寺的是宝公和尚,安放太一长老的白塔就是他带人修造的。这个宝公和尚生得又胖又大,常给人诊脉,两手能举起一个石狮子,他是从东南地区一路化缘而来的。去年春天,他们把寺墙重新刷了一遍。”表叔说。
透过窗户,我看见大地上杂乱无章的马蹄印像一只只出窑已久的瓷碗一样都渐渐地凉了,桥头上工兵们的身影犹如蠕动的蝼蚁,几个人手里扯着长长的电线,在桥上跑来跑去,鲜红的信号小旗在一个戴头盔的人手中时而猛地扬起,时而又突然落下。眼前的这种异常干练而果断的动作看上去如同一出程序生硬的皮影戏。工兵们正在桥上说话,他们的双唇不时地启合,牙齿闪闪烁烁,舌头翻飞波动,但我听不到他们的语音。我知道他们的番号和编码都密封在衬衣的里面。这是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正规工兵部队,其中的一名营长马尚儒与我交情笃深。
“他们在干什么?又在埋地雷吗?”
表叔的神情和语气使我反感,我不喜欢他这种探头探脑的样子。我让他重新坐下,我告诉他说他的这种举动很容易使外面警戒的哨兵产生疑云,感到不安。桥头上忙碌如蚁的工兵们要炸掉那座桥,河对岸的那些长枪队过早地暴露了他们要渡河的企图。
“又要打仗了,是这样吧?”表叔说。
“这不关你的事。”我说。
“可是我很难过。”表叔说。
他的潮湿的毡帽使我闻到了故土雨水的气味和瓷窑上空的浓烟。他十分僵硬地坐在我的绿帆布行军床上。帆布上隐现的一些暗锈的血迹使他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开口说话,他的样子看上去疲惫极了。我起身关上窗户,望着桌上摊开的地图。我手中的红笔轻轻一勾,一串村落和一个城镇在不久的将来便会烟飞灰灭,永远地消失在地图以外的时间里,与之有关的血泪也会像流畅的溪水一样穿过隐蔽的树桩,在流动的过程中慢慢地被土地吸干。岸边倒伏后的青草使溪流的附近变得空旷无际。
隔着窗户,我看见两名身材矮小的士兵突然奔跑起来,他们都没戴帽子,看上去像是两只受到惊吓的动物。
桥头上的几条黑影垂直在地上。
帆布床在表叔的身下发出了一阵沙哑滞重的响声。表叔咳嗽了一声。绿帆布衬托着他的表情,使他看上去显得满脸菜色。他的毡帽上有一个破洞,一根红线缝缀得歪歪扭扭。他穿着一双高筒的牛毛毡靴,如果用一个隐形的罩子把他的上半身全部罩起来,那垂在床边的两条腿就会被认成是两条骆驼的腿。远处隐隐传来的一阵炮声使他的身体在帆布里不自然地弹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看我。我把目光移到外面,背向着他。他这会儿无法看到我的脸,只能看到我的背影和腰间的一根皮带。我感到我的棕褐色的牛皮武装带弄疼了表叔的目光。
那个奔跑着的影子突然像一柄扫帚一样扑倒在地上,我的视线里此时寂静无声。在人影倒下的地方,几只受惊的鸟湿漉漉地腾空而起,鸟很快都飞走了,除了几根羽毛之外,再什么也没有看到。周围的地方内没有出现任何一种可以致命的利器或打击物,但那个奔跑着的士兵却突然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像一种没有重量的线条或颜色。
这时,我看到勤务兵小六子牵着司令官的那匹雪白的马从河边饮水回来,勤务兵小六子的手里拿着一只紫褐色的木梳子,另一只手牵着马的缰绳,梳子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到灰色的土地上。勤务兵小六子牵着马,心不在焉地向四周张望。雪白的马蹄在我的视线之内上下起落,忽明忽暗。我想起了从前在别人的花园里穿着白色运动鞋打网球的参谋部里的高级军官们和司令部的卫士们,他们潇洒柔软的头发多像眼前这飘扬的亮闪闪的马的鬃毛。岸边的鱼草衬托着勤务兵小六子苍白而稚气未尽的脸和他的单调的步子,衬托着巡逻队短暂而冗长的行程和语焉不详的口令。河水过滤了马的声音,岸边只剩下一堆黄金般的马粪。
“孩子,你手上的疤痕怎么回事?”表叔问我。
“烫的。”我说。
“是汽油吗?”
“是肉汁。”
“我来这里,到处都能闻到一股汽油味,要是有人划一根火柴,一切都会烧起来的。用不了多久,这类事往往用不了多久。”表叔说道。
他们从一棵树后绕出来以后,重新走动在我的视线之内。勤务兵小六子这时候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捧东西,是几块苏打饼干,马的饲料。小六子往马嘴里塞了一块,之后又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块。是三块,叠在一起的三块。小六子狼吞虎咽地嚼着饼干,抬手轻轻地拍拍马的脖颈,举起了那只紫褐色的木梳子。
站在桥头上的一名蓄着小胡子的工兵这时正注视着渐渐走来的勤务兵和马。
“我该走了。”表叔对我说。
我把摊开在桌子上的地形图卷了起来,我从立在桥头上的独角兽一样的工兵的脸上、从勤务兵小六子心不在焉的神情和塞满饼干的嘴巴上忧伤地看到了一种征兆。小六子鼓着两腮,像一个哑巴一样,一只手插在浓密的马鬃之间。马的步态悠闲而安详,有如它的主人司令官平日里的那种漫不经心的习惯表情。
他们从一只废弃已久的大型车轮旁经过,勤务兵小六子的脚下踢响了一只贮满了风声的铁筒罐头盒,罐头盒空空荡荡地响着,滚进了路边的一条积水沟里。
马头向上扬了一下。
“我要回去了。”表叔对我说。
这时,我看到那个蓄着小胡子的工兵仿佛站立不稳似的在桥头上大幅度地摇晃了一下僵直的身体,他的嘴像一片迟绽的荷叶一样突然迎着风张开了。他的舌头在飞舞。
我护送头戴毡帽的表叔离开营地的时候,司令官雪白的坐骑像是受到了某种意外的袭击,突然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勤务兵小六子双手捂着脸滚倒在一旁,飘扬的马尾打酸了他的眼睛。
提早到来的雨季使我度过了一段烟水苍茫、动荡不安的日子。我怀念故土上的某一个湿漉漉的布置故事的草垛,又习惯于在风声鹤唳的天空下马不停蹄地日夜行军。我无数次别有用心地观察一些秘密行驶在夜间的船只,耳边谛听着谷仓里那盏长明不熄的铝壳马灯。
有一天,情报处里的一个人的衰弱垂死的乡音将我从潮湿难堪的梦中惊醒,我记起了那山顶上曾经有过的那种古色斑斓的红晕已不再重现。雨水如同无所不在的时间一样漫进了隔壁的地下室里,雨水穿透水泥,泡软了木头。行刑队里的长条板凳和桌椅东倒西歪.垂挂在墙廊上的条条皮鞭如同一群被捕获来的蛇,僵而不死,触角狰狞,形体扭曲,又如同一带盘根错节的古须青藤。
阴雨使众多古旧的房屋和装饰性的建筑像虚拟的布景一样纷纷坍塌,洪水从实物累累的大地上漫卷而过,一泻千里。
牲畜、妇女和猫都坐在所有的路上。
天上不停地流逝着一些质地和品类不尽相同的颜色,仿佛大地上无数座染坊的投影和展现过程。司令部的卫队从筑有牛毛城墙的旧日城郭中开出来,拦截了几只满载着贡盐、丝绸和茶叶的船只。旷日持久的风帆徐徐降落,与此有关的一些名字像被土地吸干了的水分一样,永久地消失了。
那种时候,我看到一张狭窄的猫脸正在城墙的箭垛口上探头探脑,东张西望。
阴雨时断时续,雨线如同细密而耐久的麻绳。行走在雨中,我时时有一种被生擒活拿五花大绑的恐惧。从初一到十五,我奉命参与了寻找司令官那匹失踪的坐骑的行动,与我同行的是参谋部和军机处里的一批大大小小的衔职不尽相同的军官。司令官的那匹一去不复返的、杳如黄鹤的坐骑使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丧事的阴影。我们穿着草绿色的军用雨衣,这种装束仿佛招魂的幡影或散曲,能使一切食草者都蓦然回首,闻风而来。
我们携带着指南针和火药。
在此期间,我们曾经看到过无数农业地区和非农业地区的骡马,那些雪白蓬松的鬃毛曾是那样的令人想入非非。有一天,我们在一片紫色的荒原上迷失了方向,视线之内只看见一个人和一头驴。那个人是一位当地人,身材矮小,他的脸上时儿苍白时儿血红,旷野上的风将他的灰色的身形吹出层层叠叠的褶皱。他搬来一块石头踩上去,使他的位置正好与驴的高度一致。他刚一趴上去,驴的身体便扭动着偏离了他的目标。他从石头上下来,将石头又重新搬至驴的身后,他又一次站上去。当他再次想趴上去之后,驴的身体又一次扭动着偏离了他的目标。他的计划在风中一次次落空。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情报处的一位军官对他说道。
那个人不耐烦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军官们,把脸扭到一边。
“我没想。”他说。
两名军官上前抓住了驴子,使驴不再到处走动。军官说:“我们替你抓住驴,你上吧。完了以后你得告诉我们方向,我们迷路了。”
“你们找对了,我是本地人。”那个人说道。
每逢夜幕降临之后,我时常听见同伴们的牙齿和纽扣在漫长的雨夜里发出种种紊乱的神经质的声音,伴随这类声音的是一些古怪的表情和荒唐的动作。随着时光的渗漏,睡眠中说梦话的人越来越多了,呓语的内容庞杂而无边,上至绸缎,下至葱蒜。牛鬼蛇神,无奇不有,有些纯属含混不清的胡言乱语:
妈妈,你看她会一病不起吗?
我小时候发高烧,医生掀起我的衣服,塞入一只老鼠。
长大上学后,有些老师总是剥夺我们所想的一切。
(本文编辑 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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