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编“背影书系”之心得
作者:丁东 时间:2011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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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之风》,2010年12月版,35.00元。
《追忆双亲》,2011年3月版,35.00元。
《此生此情》,2011年5月版,35.00元。
丁东
学者,曾供职于山西社会科学院,退休后定居北京,以研究当代中国历史和文化为主,著有《冬夜长考》、《和友人对话》、《尊严无价》、《午夜翻书》、《思想操练》《精神的流浪》、《教育放言录》、《文化十日谈》等书,编过《顾准寻思录》、《遇罗克:遗作与回忆》、《反思郭沫若》等书。
我过去编过一些书,最近几年没有编。2009年秋,中国工人出版社陈大钢、傅娉两位编辑约我重操旧业,编一本怀念近些年去世的著名知识分子的文集,兼顾文学性和思想性。我和他们反复切磋,用了将近一年时间,编定了《先生之风》,于2010年11月出版。上市后引起了一些读者的兴趣。大纲先生与我商量,继续往下编。到今年5月为止,又出了《追忆双亲》、《此生此情》、《风雨同窗》,合称“背影书系”。
四本书都是悼文的汇集,第一本杂一点,其中多数篇什是学生追忆老师,后三本比较集中,分别是追忆父母、追忆丈夫或妻子,追忆同学或朋友。把当代人的悼亡文字,分门别类编辑成册,这算第一次尝试。
名人写、写名人
这套书,不属于任何“工程项目”,也不是受特定出资者委托,而是面向一般读者的人文书籍。现在已经进入了互联网时代,为一般读者编辑图书还有没有必要?还有没有市场空间?已是一个严峻的问题。如果书中提供的信息,在网络上寻找起来很方便,许多读者已经放弃纸质图书的阅读;如果书中的内容是独家的,是读者希望了解的,网上看不到,纸质图书自有不可取代的价值。我虽然在选文的过程中,搜集了一些网上没有的文章,比如戴厚英,在中国流行互联网以前就去世了,她回忆闻捷的文章网上没有。但是,“背影书系”的大部分文章,在网上是能够搜索到的,这样的纸质书籍,还有没有存在价值?我想,还是有存在价值的。文字可以分为两类:前一类属于快餐,可以随读随丢;后一类属于醇酒,值得反复品味。后一类文字汇萃成书,电子媒介仍不能取代纸质媒介。
《先生之风》最初的设想是名人写、写名人。但我想对名人注入自己的理解。比如书中篇幅最长的一篇是赵越胜的《辅成先生》,周辅成是北京大学教授,是中国现代伦理学的奠基人,去世时近百岁,可称为名人。但是,社会上知道他的人非常少,只有在伦理学界这个很小的范围内,学者们承认他的地位。但他无论是学术造诣,还是人格操守,都不在知名度更高的季羡林以下。幸好周辅成教了几个好学生,其中之一就是赵越胜。知道赵越胜的人也很少,因为他早已定居法国。他写的文章不多,但非常精彩。我就跟陈大钢先生说,这本书哪怕只收赵越胜这一篇文章,读者买了也不后悔。
还有王年一先生,是《大动乱的年代》作者。国内已经出版的“文革”史,大家公认以此著为最佳。王年一去世时75岁,无声无息,媒体没有什么报道。吴迪的回忆文章也没有公开发表,只是在朋友间内部流传。所以,我想对名人的理解宽泛一些,擦亮一些应当关注但被忽视、被遮蔽的名字。
名家回忆名师自然是人间佳话,有几篇文章我早就非常喜欢,常向朋友推荐,比如钱理群回忆王瑶,王彬彬回忆潘旭澜。和王瑶相比,复旦大学潘旭澜也较为寂寞。其实他不但是中国当代文学学科的第一批博导,更是当代人反思太平天国真相的先行者。他退休之后,才开始撰写反思太平天国的系列随笔。质疑汪晖的王彬彬,就是潘旭澜的高徒。钱理群、王彬彬的悼文,展示了一种令人向往的师生关系。王瑶把研究生请到客厅,叼个烟斗,大家一块儿闲聊。潘旭澜把王彬彬请到家里喝酒,深谈,亦师亦友、精神相通,成为一道逝去的风景,今天的大学里已经很少见了。
对父母反思,也为父母辩护
天下悼文,多为美言。但在编《追忆双亲》时,我还是想有所不同:子女追忆父母,是否可以讲述缺点和不足,甚至历史的局限、人性的弱点?李南央回忆母亲范元甄的文章,附上了《我有这样一个母亲》,此文曾惊动文坛。还有老鬼的《母亲杨沫》,也是直言不讳。此类文章,还有周舵对母亲的反思,相当深刻,未收进来,留下了遗憾。北岛的父亲赵济年,六十年代担任民进中央宣传部副部长的时候,曾经到冰心那儿去刺探,北岛第一次把这件事情讲出来。这件事在文中占的篇幅很小。我跟北岛从小住一个院,赵济年先生也是我认识的长辈。他奉组织之命刺探,今天好像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但在当时,甭管你是共产党员,还是民主党派成员,能受到组织的信任,去当信息员,不会有任何负疚感,所以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把北岛的父亲想得很不堪。其实在我的印象中,他是挺好的人。当年北岛办《今天》,承受的压力很大,父亲对他一直相当支持,相当理解,相当包容。作为父亲,在那种环境下能够做到这一点,其实很不简单。
《追忆双亲》除了追忆名人,也追忆一些不太有名的人,比如于建嵘的父亲于昌海、林贤治的父亲林举荫,都不是名人。还有一篇文章,追忆者和被追忆者都不出名,就是马懋如追忆王春香。马懋如是中宣部的离休干部,过去写东西不多。她追忆的婆婆,更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但是我为什么要把这篇文章选进来呢,其实背后有一个故事,书里没说。大家不知道马懋如的公公是谁。我只说他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领导干部,其实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她的公公叫刘顺元,最后的职务是中纪委副书记、中顾委委员,即使在中顾委委员里,他也不是一般的人物,他是中国抵制苏联大国沙文主义第一人。抗战胜利,苏军占领了东北,接管了旅顺大连,中共要往那边派干部,中共派去的干部就是刘顺元,但是苏军不把中共干部放在眼里。刘顺元是比较有骨气的,他不是被苏军指挥棒指挥得团团转,而是表现了独立自主的精神。他坚持了原则,维护了民族的尊严,这样就得罪了苏军负责人,对方就把这个情况上报了斯大林。1949年,刘顺元是济南市市委书记。10月1日开国大典,当时外国代表团只有一个,就是苏联派来的以法捷耶夫为首的文化代表团。他们访问完北京,下一站要访问济南。斯大林知道中共把刘顺元安排在济南市当了一把手,就要让苏联代表团去济南。中共领导当时最怕跟苏联的关系闹僵,趁法捷耶夫没有到达济南之前,先把刘顺元撤了,还让刘顺元写检讨,让法捷耶夫给斯大林带回去。刘顺元说,我没错误,做什么检讨?刘少奇说,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为党为国,你得做这个检讨。刘顺元说,我这检讨没法写。刘少奇说,没法写也得写。不但让刘顺元做了检讨,而且把刘顺元连降三级,弄到上海市不起眼的一个机关里当了副职。1953年斯大林去世。1954年,刘少奇想起刘顺元,问他在哪儿呢?别人说,在上海某局当副局长。刘少奇说,赶快起用,安排他当了江苏省第二把手,给他官复原职。刘顺元这样的人,当然是青史留名的人物。刘顺元的前妻就是王春香,刘顺元参加革命之后,她含辛茹苦,在家伺候公婆,抚养三个儿子参加革命,做出了巨大牺牲。但是解放的时候,她要见丈夫,可这时丈夫已经娶了别人———那时革命队伍里有规定,夫妻多年失去联系,可以另外结婚,组织批准刘顺元另外结婚了,但是农村老婆不知道。建国后王春香要求和他见一面。见面以后,回到山东继续当她的农村妇女。这背后的故事,书里头是没有的,但我心里有数。我虽然十分尊敬刘顺元,但是我觉得王春香这个农村妇女的命运太苦涩了。这样的人,在大历史里头,往往没有她的位置,就是牺牲了别人也不知道。但是马懋如写出这样的文章,就留下了一笔。马懋如写文章,有意不出现公公的名字。但她另外写过一篇《我的公公刘顺元》。我通过选这样的文章,表现我的理解:历史不是简单的黑白两色。在大历史的主线背后,有着很多小人物的命运往往被忽视,被遮蔽,但是他们的酸甜苦辣也是值的回味的。
除了对父母进行反思的文章,我也选了为父母辩护的文章。宗璞是冯友兰的女儿,粉碎“四人帮”以后,冯友兰被说成是北大“四皓”之一,“四皓”就是四个投靠江青的老头的意思。宗璞感到不公平。她觉得,冯友兰不应当承担那么大的罪责,很多事情,他是身不由已。不应当对冯友兰的责备过于苛刻。别人在那个时代,如果受到官方的青睐,表现未必比冯友兰更好。宗璞有她的道理,虽然她的观点并不等同于我的观点,但是我要把宗璞的文章收入这本书里,增加一个角度,一种旋律,可以使这本书更加丰富。
散文代表当今汉语文学的高度
编选《此生此情》的过程中,我发现追忆伴侣的文章比追忆双亲的文章,在数量上要少得多。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主要是年龄。在通常情况下,夫妻年龄相近,往往一方辞世,另一方也到了生命的黄昏,有没有精力写作便成为问题。不少未亡人并非不想为先去的配偶献上一篇祭文,但已经力不从心。而中年丧失配偶的情况,毕竟只是少数。所以,一般的文章高手在写作盛年,很少遇到需要追忆配偶的情况。而父母去世,身为子女者尚在盛年,则是人间常态。因而追忆父母的文章自然比追忆夫妻的文章多出许多。尽管如此,我仍然希望能够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力,选出一些能够直抵灵魂的文字,力求避免雷同,尽可能多方面地展示半个多世纪以来家庭、婚姻、爱情的演变轨迹。戴厚英与闻捷相爱而受到高层政坛阻挠不能结婚,金凤与赵凤桐被组织强迫离婚又历尽艰难争取复婚,都是让我不能忘怀的文字。胡绩伟追求长他四岁的堂姐,当时以为是冲破家长束缚,后来懂了科学,才知道限制近亲结婚的必要。
编选《风雨同窗》,我想把时间的跨度进一步拉开。书中李锐和文立徴、赵俪生和王瑶、冯契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同学,龚育之和郑惠是四十年代的同学,刘发清和林昭、罗基和沈元、王学泰和遇罗克、毕星星和南岩是五十年代的同学,章立凡和史铁生、沈睿和姚锦云是六十年代同学。把这些本不相干的文章编排在一起,无意中展开了一部当代同窗的历史长卷。同学少年,处于不同的时代,受到理想的感召,从投身救亡,反对独裁,到追求自由,告别蒙昧,可称风雨苍黄,气象万千。但在政治史、思想史之外,同学关系中还有更多的人文天地。沈睿回忆小学同窗姚锦云的《残酷的青春》,有独特的心理视角。她们在“文革”中共同经历了青春期,而那个年代少女特有的精神历程,史家缺少记载。毕星星回忆同学兼侄子南岩,则以伦理视角见长。这个中学教师的命运,也让人感慨不已。
每一时代的文学,总有代表性的体裁,过去常说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就是这个意思。上世纪80年代,比较有代表性的体裁是小说,当时涌现出一大批小说家,看小说的不光是文学爱好者,一些搞经济工作、政治工作的跟文学根本不相干的人,都要看小说。小说在当时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当中成为一个最敏锐的触角。但是到了90年代以后,特别是新千年以后,不能说没有好的小说,整个小说已经跌到了一个低谷。小说不行了,不等于中国的文学就不行了。这时中国的文学出现了两个亮点。通俗文学的亮点就是段子,那些手机短信里的段子颇有智慧。高雅文学的亮点就是散文,写人物命运的散文,像章诒和、徐晓、吴迪,以及旅居国外的赵越胜、沈睿,他们的散文,我觉得代表了当今汉语文学的高度。“背影书系”里大量的作者是学者,也有一部分作者是作家,或者作家兼学者,他们的文章,作为散文,艺术性也是比较高的。选文也是一次观察和评判文坛的机会。虽然只是个人眼光,不同于官方机构的评奖活动。但只要选得认真,照样可以引起良好的反馈。某次聚会见到乐黛云教授,她感谢我把她追忆公公的文章置于《追忆双亲》的卷首。其实,我是以主人公逝世先后为序,没有别的用意。有一些出版社每年按照文学体裁出版年选,这是一种评价方式。我按内容专题选文,不知可否成为另一种评价方式。我想表达这样的想法:在主流体制文学走下坡路的时候,中国文学并没有死,真正的高手在别处,真正的佳作在别处。
《风雨同窗》,2011年5月版,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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