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编按】这本书揭开了一些被认为是珍贵“历史资料”的真实面目，反思国内流行的对西方摄影师拍摄的中国影像不做历史情境分析，就无来由拜倒的现象，第一次在国际上首先提出“西方摄影师的中国影像中的东方学链条”，并做了翔实的案例分析。

近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了《东方照相记》，这是一部通过近代以来在华的西方重要摄影家的拍摄足迹，来展示百年中国历史变迁的著作。全书从1844年中国有摄影术讲起，详细地介绍了14位西方重要摄影家在中国所进行的拍摄活动。文字深入浅出，所用图片都按照国际惯例获得授权，图片质量非常高，呈现了1844年至1980年代初，14位西方摄影家在中国的影像活动及其历史意义，呈现出百年中国大历史下的许多重要细节。

此外，这本书揭开了一些被认为是珍贵“历史资料”的真实面目，反思国内流行的对西方摄影师拍摄的中国影像不做历史情境分析，就无来由拜倒的现象，第一次在国际上首先提出“西方摄影师的中国影像中的东方学链条”，并做了翔实的案例分析。

百道网约访了本书作者南无哀，他就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摄影所，10年前开始研究来华的西方摄影师，积累了大量素材。

百道网：您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些被当做“珍贵史料”的老照片背后的“阴谋”？

南无哀：哈哈，这些老照片背后没有“阴谋”，都是阳谋。

摄影是一个现代主义的发明，所以谈西方摄影师的中国照片，有一个大背景需要说说。18世纪现代性进程首先在西方启动，此后世界慢慢的分裂为两部分，东方和西方；而“东方”作为地理和文化概念，是欧洲以自己为中心定义的；此后，欧洲的各类人物不断谈论东方、研究东方，关于东方的学术研究慢慢地从英国、法国、德国开始积累，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学术概念和传播体系，建立起了关于东方的地理人文、政治制度、社会历史、生活风俗、人种形态等方方面面知识的学术体系——东方学（Orientalism）。东方学从学术上来讲会略复杂，可以简言之，它典型地体现于西方人看东方人、社会、历史、文化、社会生活等等方方面面时的那种眼光；这种眼光不是中性的，而是判断性的，体现着欧洲的优越感，影响着西方对东方的态度——而态度决定行动。

现代性进程在19世纪快速推进，实际上是西方征服东方的过程，亚洲非洲美洲很多地方都成为西方殖民地。在这一征服过程中，西方靠的不仅仅是武力，还有很多帮凶帮闲的工具，包括那些看似是纯学术的学科，都在西方征服世界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比如法国人类学大家列维·斯特劳斯就直言西方的人类学是殖民主义的奴婢。美国学者爱德华·萨义德在《东方学》中，对此有很清晰的梳理。

作为一名职业图片编辑， 我在10年前开始研究来华的西方摄影师，因为会经常面对他们的照片。先是很好奇那些西方摄影师为何到中国来，他们拍摄的行踪路线是怎样的，著名照片是如何拍摄的等等。后来把西方摄影师在中国的活动和他们的中国照片，放到东西方不平衡的现代性进程中来考量，就会想到，近代中国与西方产生过剧烈碰撞，那么在这一过程中，西方摄影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我就发现，西方摄影师到中国来，特别是早期那些人，他们不是真空中的不受任何社会历史条件制约的抽象艺术家，“完全是怀着对中国的热爱来拍摄中国”；不是简单滴纪录中国，而是在描述中国、评价中国、判断中国；这种评价和判断，深受其所在时代的意识形态的影响——这种影响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东方学的眼光。同时，读的资料多了也会发现，同一幅照片，西方人的解读和中国人的解读不一样，于是就开始研究西方人到底是如何拍摄、记录、评价中国的？他们所持的价值观如何？有没有理论依据？后来就写了一些列的文章，大致这样开始。

其实对西方摄影师的照片经常歪曲中国，我们的摄影前辈早有认识，比如郑景康（1904-1978）先生在1930年代就说，西方摄影师拍的中国有很多歪曲，所以他自己要去拍摄真实的中国。

百道网：西方摄影师拍的照片很多，每幅照片都有目的吗，怎么权衡？

南无哀：当然不会是每幅照片都包藏祸心。我觉得问题首先不是存在于照片，而是存在于摄影师，存在于他们的眼光，也就是他对中国的认识、解读和判断；而这种认识和判断，很大程度上受到当时西方与中国的关系，以及摄影师所在的社会主流意识的影响。以19世纪为例，两次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与英法美都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其中赋予西方人在中国诸多特权，比如领事裁判权，也就是俗称的治外法权；西方人在中国犯了法，中国法庭无权审理，而是交由该国驻中国的领事裁决。这种背景下，一个西方摄影师来到中国，他首先不是以个人的身份来与中国遭遇，而是以一个外国人，比如说，英国人的身份与中国面对面；他很清楚作为大英帝国子民，确信自己受到各种条约的保护，可以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君临中国和中国人。这样的心态，存在于很多来华摄影师身上，比如1860-1870年代的威廉·桑德斯、约翰·汤姆森，也存在于他们的作品中。

那何以见得？这就需要真正读懂照片，做出分析。比如汤姆森在中国拍摄了很多名胜古迹、老僧古寺、佛塔雕刻，等等。有人说这是他热爱中国文化，非也！实际情况是，当时的欧洲正处于浪漫主义时期，欧洲上流社会对一切古老的东西怀有偏爱；作为摄影来讲，这些人正是照片最大的买家。当时的情况，埃及、希腊、地中海地区的一些地方，古迹已经拍摄了几遍，而中国恰好是一个新矿，中国古老的那些东西，西方人还没怎么见识，所以汤姆森大拍特拍，很赚了一笔；他拍那些东西与热爱中国文化没有任何关系，纯粹出于商业考虑，而且很符合西方社会对中国的认识:中国非常古老落后，还处于中世纪。再比如威廉·桑德斯，他拍摄的很多照片随意摆布捏造中国场景，比如一幅中国官府砍头的照片，中间一个刽子手举刀砍向一个跪在地上的人，周围三两米围着密密麻麻的观众。这种照片真实吗？《大清律》中砍头是重刑，有一套程序和仪式，不可能是一个号衣都不穿的老百姓举刀就砍；而且看客也不可能近在咫尺围观，还怕溅到身上血呢！

很明显，这个场景是桑德斯随意摆拍的，突出了中国的酷刑场景；近在咫尺的围观突出了中国人的冷酷，简直就像动物一样。同时代不少西方人亲眼目睹过中国的死刑，并在文章中大写特写，他们说是在25码之外(在约·罗伯茨的《19世纪西方人眼中的中国》中有多处记载)。稍加辨析，就能发现桑德斯的照片是捏造现场，而英国人读到这样的照片会对中国产生什么样的理解？

这一类的照片和拍摄方式在西方摄影师中颇为常见，特别是在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

百道网：书里涉及大量历史资料和参考书目，研究工作是怎么开展的？

南无哀：确实遇到很多困难，没有别的办法，就是磨时间。平常读书比较杂，帮了很多忙；国外出差的时候，以前是到处玩儿，后来就去图书馆博物馆查资料，有很多收获，也有很多意外。比如，到美国国会图书馆查资料，1900年前后的很多照片，包括很有名的1930年代美国农业安全局那帮摄影师拍摄的完整档案照片，都在那儿，你戴上手套随便查；复印、翻拍、扫描，都免费，馆员还会帮忙。所以，后来我就直接向国外的有关机构、图书馆联系，把自己的研究遇到的问题和希望的帮助讲明白，都得到了有力的支持。出版需要大图，直接写信给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第二天就回信，没问题，提供大图（当然收费，但不高）；写信给杜克大学，没问题，授权使用大图；特别要说的是，西德尼·甘博的档案照片都藏在杜克大学，他们将这些照片全部数字化，免费提供研究者使用，太棒了！

国内反而麻烦些。2008年，北京奥运会那年，日本学者丸田孝志来找我确认一幅照片的作者，他是研究中国现代史的教授，当时做的题目是根据地宣传中的毛泽东像。打开电脑，100多张在抗日根据地各种出版物、各种场合出现的毛泽东像，有版画、漫画、照片、速写、粉笔画等，在照片类的几十幅中，他指着一幅问：“唯有这张作者不能确定，您知道是哪位摄影师拍的吗？”讨论中，他熟练地引用解放区的各种出版物，多次谈到《晋察冀画报》某期刊出了毛的照片，如何如何，这本著名画报我粗粗地看过三四本，没看过全集，后来决定去某国家级图书馆找全集学习，却被告知：要拿正部级单位介绍信才可以学习，因为这是重要革命文物！

所以啊，对那些提供帮助的国内外朋友、老师，我是真心感谢！

百道网：从构思到最终成型是否有一开始没想到的内容调整？

南无哀：写作中主要是做减法，因为手头积累了40多位拍摄中国、传播中国、并有著作流传的西方摄影师，要做出取舍破费思量。我一边做研究一边做抉择，最后选择了14位重要的拍摄过中国的西方摄影家收入本书，主要基于三点考虑。

第一，这14位摄影家已经能够清晰地展示出160余年来西方摄影家拍摄中国的轨迹，其典型性在同时期拍摄中国的摄影家中无可替代。第二，选入的摄影家必须通过拍摄中国、描述中国、传播中国，在当时的西方社会形成了关于中国的知识，从而或多或少地影响了西方人对中国的印象和态度。至于有西方传教士、官员、游客、商人、教师等到中国拍了照片，当时没有社会传播，现在被发现再做展览、出书等，这样的摄影师被放弃，虽然他们的照片数量与质量可能都很出色，比如法国人方苏雅（Auguste Francois，1857－1935）。第三，在同一时期拍摄中国的摄影师中，只选择其中最出色、最有话题性的一位。比如1948－1949年，法国摄影师亨利·卡蒂埃－布勒松与美国摄影师杰克·伯恩斯（Jack Birns，1919－2008)）都在中国工作，虽然后者的初稿已经完成，但最终收入本书时只选了前者。1980年前后，美国摄影师伊芙·阿诺德与日本摄影师久保田博二都曾在中国工作，本书也是只选了前者。久保田拍中国也是很有话题的，完成了初稿，后来考虑到同一时间段放两位摄影师，会造成体例不统一，最终没有收入。出于同样的原因，在1860－1870年代拍摄过中国的英国摄影师中，选了约翰·汤姆森而放弃了威廉·桑德斯（William  Saunders，1832－1892）。这便是有些拍摄过中国的知名西方摄影家未被收入的原因。

百道网：这本书的目标读者是哪些人？您希望传到给读者什么？

南无哀：这本书当然是献给一切好学上进、爱学习的朋友，哈哈。

本书对西方摄影师拍摄中国用东方学的眼光进行解读，并第一次在国际上首先提出，西方摄影师的中国影像中有一个东方学链条，并做了翔实的案例分析，我觉得这点是我的独特贡献，也是与一般外国人眼中的中国、老照片之类的图书、通过照片看历史之类的书的根本区别。我曾经应邀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与纽约国际摄影中心联合举办的“1936-39 罗伯特·卡帕与全球人民阵线”国际研讨会上讲过这个话题，因为卡帕的中国照片是这个东方学影像链条转变的环节，与会学者对这个分析很感兴趣，有很多交流。

百道网：这本书是怎么在三联出版的？

南无哀: 这事儿真是特别好玩儿。我是读三联的书长大的，好像吃某个牌子的奶粉吃惯了的孩子，就好这一口，对三联有很深的感情。现在也经常去，每月都会买一两本。我写得比较认真，也比较自信，书完成初稿后，当然要找一个比较喜欢的出版社，第一家就是三联。当时我有一部分文章在杂志上发表，我的单位离三联书店很近，就拿着杂志和稿子溜达到三联书店直接交给了编辑。正好两周，就接到编辑电话，说讨论讨论稿子，唐明星老师提出了很给力的建议，我照章修改，然后就出版了，很顺利。真是要感谢她们！

这中间我这边比较费劲的一个工作，是全力做到了书中的所有重要照片，全都按照国际惯例通过申请或者购买获得了摄影家本人或者代理机构、收藏机构的授权，而不是随便从网上找一张充数，所以本书图片质量很高，没有一般图文书那种模糊不清变色严重的图片；非常感谢那些摄影家和相关机构的支持。追求好的图片质量和使用的合法性，是我作为图片编辑的一种职业习惯，也是必须对读者、摄影家和出版社尽到的义务。很高兴，我做到了尽力而为。